35

到達南江的時候已經過了淩晨,穆南城在飛機開始降落的時候就醒了,他的神色非常疲憊,一直在揉着自己的太陽穴,蕭然看他眉頭緊蹙的樣子似乎非常不适,于是說道:

“不如我們去蕭山公館睡吧,這麽晚吵醒老太太也不好,”機場離蕭山公館的确更近,穆南城剛想點頭,蕭然又說,“我們各回各家啊。”

穆南城一語不發地掐着蕭然的脖子把他按進車裏,又趕了大半個小時的車程回梨湖莊園。

莊園裏的路燈都亮着,連主樓的客廳裏都留了暈黃的小燈,兩個人悄無聲息地上了樓,穆南城讓蕭然先去洗澡,他走進書房裏,打開鑲嵌在角落牆壁上的立式保險櫃。

和牆壁幾乎融為一體的櫃門拉開,裏面放的不是什麽房産證書,也不是現金珠寶,而是一個個顏色各異的玻璃瓶,他取出其中一只黑色的瓶子,從裏面倒出一粒白色的藥丸,連水都不用,就那麽吞了下去。

穆南城閉目靠着牆壁緩緩地呼吸,大腦中一陣陣如電鑽侵襲的疼痛讓他咬緊了嘴唇,身體裏像是有千萬只蟲蟻在齧咬,筋脈和血液好似被煮沸了一般在鼓脹叫嚣着。

熟悉的,經年的疼痛,漫無盡頭,每一次發作都像是從鬼門關口爬了一圈回來。

穆南城抵着牆壁,身體一點一點滑落下去,冷汗争先恐後地從每個毛孔中迸發出來,很快打濕他的額發和薄薄的衣衫。

他的眼前一陣陣發黑,彷如無數虛影在迷迷幻幻地漂浮,意識像游絲一樣點點潰散,書房裏沒有開燈,只有走廊上的光線透過半阖的門扉流瀉進來淺淺一脈,将他孤寂而痛苦的身影拖曳在地面上,無所遁形。

這疼痛是發作得一次比一次厲害了,他喘息着,忍耐着,模模糊糊的,竟是覺得真這樣漫無邊際得疼下去,有些絕望了……

那光線忽然寬闊開來,帶來另一道修長的身影,像是在影子上霍然又劈出一道光來,少年清亮的聲音在頭頂上方徘徊:

“穆先生,你在嗎?”

穆南城渾身一震。

蕭然剛進了浴室,就想到穆南城回來的路上一直按着太陽穴,眉峰緊蹙,看上去十分難受的樣子,于是他衣服脫了一半又走了出去,下樓沖了一杯蜂蜜水。

洞開的書房門口,蕭然端着一個玻璃杯站在那裏,一眼看到穆南城坐在地上,他疾步走進來,把托盤放到茶幾上,“穆先生,你很不舒服嗎?”

蕭然不熟悉這裏的布局,在牆壁上摸索着找大燈的開關,穆南城對他伸出手,聲音虛弱,卻隐隐透着一種莫名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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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頭有點暈,蕭然,你來扶我一下。”

蕭然把穆南城扶到沙發上坐下,穆南城的體溫很高,蕭然摸到他的手背上青筋不正常地鼓跳着:

“穆先生,你生病了,我幫你叫醫生吧,這裏應該有家庭醫生吧?”

“沒事,”穆南城低啞地說,“晚上喝得有點多,又被冷風吹了會……你給我倒水了?”

“嗯,我沖了蜂蜜,你喝一點吧。”

穆南城幾乎把身體的重量都倚在蕭然身上,腦袋枕在他的肩膀上,眼神潮潤地看着他,像是一片靜谧的湖裏掠過無數天光月影。

蕭然端起杯子,穆南城無力地擡了下手,又垂了下去,蕭然只得一手攬着他的肩,一手把蜂蜜水喂給他。

穆南城懷着激蕩又雀躍的心情喝了一口蜂蜜水:

“……!”

穆南城的腦子裏一霎那火樹銀花噼裏啪啦,他艱難地問蕭然,

“你放了多少蜂蜜?”

“我不知道啊,我就倒了一點吧。”蕭然不是很确定地說。

穆南城只得教他:

“一般放一勺子就夠了,你這裏……可能把整瓶都倒下去了。”

“哦,不好喝嗎?”蕭然說着就要把杯子收回去。

穆南城攥住他的手腕:

“好喝,你第一次沖蜂蜜水能沖成這樣,很難得了。”

穆南城抱着大不了被甜死的大義凜然義無反顧地把那杯蜂蜜水一飲而盡,喝完之後他覺得自己的味蕾都被齁炸了。

他平生頭一回知道,甜過頭了也是特麽的能把人眼淚都逼下來的!

但是穆南城知道自己此刻眼眶潮濕不僅僅是被齁的,蕭然對他一點點的善意,哪怕只是出于善心,都像一把最溫柔的刀,輕易将他的心髒紮個對穿。

“你好點了嗎?”蕭然問,“你能走嗎?我送你回房休息。”

“不能,”穆南城把臉埋進蕭然的脖子裏,他像是得了皮膚饑渴症的人,變幻着方向無死角地用自己的臉頰去蹭蕭然的皮膚,然後半活不死氣若游絲地說,“我一點力氣都沒有,蕭然,你抱得動我麽。”

“啊?”蕭然徹底傻眼,“抱、抱你啊?”

“嗯,你能抱動嗎?”

穆南城虛弱地撒嬌着,一邊深深地吸氣,汲取少年的氣息,他只覺得胸肺間都開闊一片,所有的疼痛都如滲出的水滴被太陽蒸發,消失無蹤。

蕭然磕磕巴巴地問:

“你、你有多重啊?”

“我189公分,80公斤,體脂率10%。”

這麽完美的數字組合沒能激起蕭然任何美妙幻想,只讓他覺得頭暈目眩:

“我沒抱過這麽重的東西啊……”

“那你就試試,總要有第一次的,”穆南城循循善誘地說,“就算摔着了我也不怪你。”

原本蕭然是坐在穆南城側邊的,穆南城說完最後一句話就把他拉到自己身後,然後他反轉過上身,用雙手勾抱住蕭然的脖頸,含情脈脈地鼓勵他,“來,試試。”

“不不不……不行呀……”

可憐的蕭然舌頭都打結了,他是個嬌生慣養的小王子,平生抱過最重的東西大概就是裝着筆記本電腦的書包了,而且……而且把穆南城公主抱起來的這個念頭只要想一想,就讓他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起來了,這實在太詭異了!

蕭然完全沒有察覺到此刻靠坐在他懷中的穆南城雙眼綻放着不正常的灼亮,哪裏像個虛弱得路都走不動的病人,他也沒有察覺到穆南城和他之間幾乎無縫無隙,穆南城連說話時嘴唇都貼着他的耳廓,他只是被穆南城的“求抱”逼得都快哭出來了,“不然你在這沙發上睡,我給你拿條被子過來……”

“真的不行麽?”穆南城語氣裏難掩失望,“你好歹是個男孩子啊……”

蕭然的耳根燙得要燒起來,他羞恥得恨不得現在就沖去健身房練出跟岩石一樣的三塊肱頭肌和八塊腹肌,他苦着小臉說:

“我、我扶你回去吧……”

穆南城嘆息一聲,勉為其難地放下一條手臂,無比“遷就”地說:

“好吧。”

蕭然于是把穆南城的一只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一步一步地往卧室艱難跋涉,等他終于把“半身不遂”的穆先生移回了卧房,蕭然覺得自己的手腳都軟了。

“呼,呼……穆先生,你還要洗澡嗎?”

穆南城躺在床上,就着落地燈淺黃的燈光懶洋洋地看着蕭然,無比矯揉造作地說:

“我不太有力氣,要不……你幫我洗?”

蕭然擺了擺手:

“那你就別洗了吧,明早起來洗也是一樣的。”

穆南城不是很高興地:“……也好。”

蕭然轉過身要往更衣室走:

“那我去客房或者書房睡吧,衣櫃裏還有被子嗎?”

穆南城倏地坐直了:

“你去別的房間睡,明早有傭人知道了怎麽說?”

蕭然站在更衣室門口回頭道:

“實話實說啊。”

穆南城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實話怎麽說?”

“你不洗澡,很臭啊,我當然要睡別的地方去!”

“……”

穆南城眯着眼,額上的青筋像是在跳海草舞。

蕭然理直氣壯地回視他。

卧房牆壁上的挂鐘分鐘走了一個圈。

“誰說我不洗了,”穆南城從床上一躍而起,矯健俐落得來幾個前滾翻都不在話下,哪還有剛才半身不遂的樣子,他一邊往浴室走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宋蕭然!你把我的睡衣送進來!”

“诶?”蕭然喊,“你自己不會把衣服帶進去啊?”

穆南城的聲音從浴室裏遙遙傳出來:

“這是你的義務,趕緊的!小孩子家家別太懶!”

……

直到兩個人躺到床上,蕭然才隐隐覺出他好像又被穆南城整了。

而且這招數非常眼熟,就是個傻騾子也不會在這麽短時間裏就掉進同一個坑裏啊!

為什麽他會這麽笨?好氣。

卧室裏漆黑一片,只有身旁的小孩像個煎餅一樣翻來覆去。

穆南城伸出手臂,虛虛地攏在蕭然的枕頭上,低聲問:

“睡不着?嗯?”

蕭然立刻控訴:

“你剛剛又整我了對不對?”

穆南城差點沒笑出聲,然而他憋住笑,煞有介事地說:

“你一句話說錯了兩個點。”

“什麽?”

“一,我剛剛沒有整你,二,我從沒整過你,所以不存在‘又’。”

“穆先生。”

“我在。”

“有沒有人告訴你,你這個人的臉皮非常非常厚!”

“是嗎?沒人這麽說過啊,你的依據是什麽?讓我摸摸你的臉皮……”

穆南城說着就摸索到了蕭然的臉頰,盡管他的豬蹄霎時就被“啪”地一下拍開,但是那短暫卻極其柔嫩光滑的手感還是讓他心頭一蕩,

“唔,如果是跟你比的話,我承認我的臉皮是比你厚好幾倍。”

“你這個人,你這個人真的是……”

蕭然悻悻地嘀咕着,“你這個人真的沒有道德我跟你說!”

穆南城的笑聲意味深長:

“這樣就算沒道德了?那我還有更不道德的事想要做怎麽辦?”

蕭然雖然沒get到這句話的深意,卻依然沒好氣地說:

“那你就憋着!”

也不知這小家夥在哪裏學來的一股大碴子味兒的口音,逗得穆南城低笑連連,他撐着額懸在蕭然的上方,一本正經道:

“本來想以普通人的身份和你相處,可換來的卻是疏遠,好了我不裝了,我攤牌,①其實我剛才不是整你,我是喜歡你來着。”

這下蕭然是真樂了,他在薄薄的蠶絲被裏翻了個身,打了個呵欠:

“穆先生你也看過這部電影嗎?哦,對了,雖然你不是西虹市首富,可你就快要是南江市首富了呀!”

雞同鴨講。

對牛彈琴。

這麽露骨直白的情話不求你微微一硬以表致敬,至少也該有點含羞帶怯欲拒還迎吧?

穆南城心裏一陣挫敗,遇到這麽不解風情的小木頭,情聖也要被按在地上摩擦。

四下一片靜谧,穆南城只是一個恍神間蕭然就已經睡着了,也是,他今天着實是很累了。

穆南城小心地伸出手,把他的寶貝連被子一起摟進了懷裏。

鼻息間充斥着絲絲縷縷清新的蘋果香,那是小孩身上傳來的沐浴露的味道,蕭然背對着穆南城,像個裹在蛹裏的蠶寶寶,他的呼吸極清淺,然而存在感卻是那麽強烈,強烈到勾起了穆南城來勢洶洶,磅礴如山倒的渴望。

黑暗給了所有辛辣滾燙的情感最好的宣洩口,穆南城撐高自己的身體,貪婪而熱烈地看着臂彎中的人,深邃漆黑的眼睛和暗夜融為一體,即使房間內沒有一點光線,他也能夠描摹出蕭然臉龐的每一寸輪廓。

當初發現自己對這孩子起了心思也是在這樣的深夜裏,他被種種光怪陸離潮濕吙熱的夢境折磨得夜不能寐。

無數個漆黑深沉的夜裏,他站在窗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霧将疲憊茫然的眼眶薰得一片猩紅。

那麽指天劃地張狂無忌,視世俗道德如糞土的一個人,卻為自己這樣肮髒晦澀的心思而羞恥難堪。

他不能,也不配,他滿心都是自慚形穢。

镂刻在骨子裏的卑微狼狽讓他不敢再跨進京都一步,他連多看那孩子一眼都覺得是亵渎。

那些感情無法得見天日,只能全都深埋進地底,盤根錯雜地肆虐滋長,日複一日。

可是他那麽那麽想要,渴望像是跗骨之毒,分分秒秒在四肢百骸裏奔湧流竄,孔雀膽鶴頂紅,斷腸草牽機藥,與這心毒相比都不過爾爾。

要麽靜待毒發身亡,要麽求得解藥。

既然他在泥裏他在雲,那就拼了命地爬上去。

可是他沒有想到,供奉在他心頭的明月星辰卻被別人輕而易舉摘取。

明明從未得到過的東西,卻如此深刻地失去,像是筋骨被拆卸,血肉從身體裏剝離,痛得淋漓盡致。

京都大學落滿銀杏樹葉的小道上,他坐在車裏,看着一雙璧人徐徐走來,心裏充滿了咬牙切齒的恨意。

他可以不擇手段地和任何人抗争,掠奪,卻不敢在那個孩子面前造次。

他不缺方向和手段,踟蹰難行只是因為背負一腔情深。

他心裏陰暗地期盼着他過得不好,只有這樣,他才有理由出手把他搶過來,可真的看到他過得不好,他又忍受不了。

那麽多那麽多的日日夜夜,他就在周而複始的愛與恨,成全與毀滅,期待與絕望中煎熬,直到命運最終一錘定音。

沒有人知道,當蕭然坐在烏托城堡的大廳裏,穆南城心裏那一瞬間有多少情緒呼嘯而過:

我蹒跚而行了九十九步,卻沒想過這最後一步是你自己踏了進來。

……

穆南城輕輕吻着蕭然的發頂,深深地,無聲地嘆了口氣。

港城之行,将穆南城曾經顧慮過的所有隐憂一一暴露了出來。

不論是蕭然還是穆南城,他們其實一直都知道彼此是兩個世界裏的人,只是今天蔣英哲的出現和李明亨這種人的存在,都讓蕭然更深刻地認識到他們之間的鴻溝巨塹。

他們的價值取向和社交關系從以前到以後都不可能契合,蕭然從蔣英哲出現之後就開始冷了臉,穆南城又怎麽會察覺不到。

穆南城在蔣英哲面前近乎宣告的姿态,蕭然也不是看不懂。

李明亨這樣的人渣如果不是因為穆南城,蕭然根本不會跟他共處一桌。

以蔣東顯為中心的港城老世家為了維護家族私利,即将攪弄這個擁有幾百萬人口的明珠之城,蕭然心中厭惡,和他們同流合污的穆南城,也讓蕭然深深忌憚。

九局和十六局虎視眈眈。

他們都處在狂風浪卷的漩渦中心,一樣的身不由己,一樣都要逢場作戲。

他們彼此都在觀察,試探,博弈,妥協,最終可能還要有個勝負。

從很久以前穆南城就知道橫亘在他和蕭然之間最大的障礙并不是傅予行,而是他們兩個人從本質上就黑白不相容。

可是怎麽辦呢,穆南城淡淡地想,以後的路,不論是康莊大道還是幽冥黃泉,我們兩個,都只能同行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①沒錯,我們穆先生也是看《西虹市首富》的!

穆多魚:咋滴,看不起霸道總裁啊?小妖墨這個作者,你的作品我穆多魚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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