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天光大亮。

蕭然和穆南城是被門外的聲音驚醒的,有沉重的車轱辘聲滾過外面柚木的地板,穆南城摸到遙控器,打開窗簾,陽光流瀉滿屋,蕭然坐起身,茫然地揉着眼睛。

“我出去看看,你要是困接着睡。”

穆南城也是剛醒,聲音沙啞,明顯壓抑着火,他起身打開門,就看到幾個穿着工裝的男人推着一輛推車,上面有一座足有一人高的銅像。

跟在工人後面的管家一眼看到穆南城,忙道:

“少爺你醒了,”不等穆南城問,管家趕緊說,“這是夫人昨天去梵淨寺請回來的佛像,要供在咱們自己家裏的,大師說莊園裏最好的房間就是二樓最東頭這間,老太太就讓咱們劈出來做佛堂……”

穆南城聽得直皺眉,他當然是不信神佛的,尤其二樓是他的私人空間,他的卧室和書房都在這裏,以後人來人往的他還怎麽住,但是老太太一把年紀也沒別的精神寄托,他不好說什麽,揮了揮手,回到房裏把門關上。

蕭然還呆呆地坐在床上,憨憨地仰着臉看他走過來,穆南城被吵醒的那點起床氣一下子就被沖散了,他坐在床邊摸了摸男孩頭上的小呆毛:

“還要睡嗎?”

蕭然搖頭:“怎麽那麽吵啊?”

穆南城簡單地說了,蕭然怔了怔:

“佛堂啊,我外公家也有的,也是開在二樓,小時候我跟我哥,我們玩捉迷藏,我都會躲在佛堂裏……”

他像是被什麽東西猛地蟄了一下,掀開被子就想下地。

穆南城拉住他的手腕:“你要做什麽?”

“我得去賀家大院一趟!”

穆南城蹙眉:“你現在沒辦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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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家父子去世後資産都被沒收,包括賀家大院,那是一座擁有近百年歷史的蘇氏園林,現在産權歸南江市政府,已經列入保護文物,曾經對外開放游覽過一段時間。

只是前兩年賀家大院突發一場大火,因園中許多建築都是木制和竹制的,竟是毀了大半,如今加了封條,只等着再次修繕。

蕭然神情隐含激動,穆南城看着他若有所思:

“你想到了什麽?”

“我……”蕭然睫毛顫了顫,然後搖了搖頭,“沒什麽。”

他的确想起了一些事情,但是蕭然并不确定該不該告訴穆南城,一來時間太久遠,他不能肯定記憶中的景象是不是真實的,二來,他對穆南城還沒有絕對的信任。

穆南城眸光裏掠過轉瞬即逝的晦暗,他伸手揉了揉蕭然的頭發:

“還睡嗎?要是不睡,就下樓去吧。”

蕭然和穆南城出現在樓梯口時,沈鳳儀剛送走幾位送佛像來的師傅,鄭慧瑜給她泡了茶,她剛喝一口,就看到兩個孩子正在下樓:

“起來了,是不是師傅們把你們吵醒了?”沈鳳儀笑看着他們,“昨天去哪裏玩了,回來得很晚吧?”

蕭然走在前面,他下樓梯的時候習慣兩步并作一步,很快地就到了老太太面前,他很多年沒有和長輩相處過,一起吃飯是一回事,但是清早下樓就看到老人家坐在沙發上笑着跟他說話,這種感覺就十分生疏,也有點新鮮,他腼腆地笑了笑,喊道:

“伯母早。”

沈鳳儀放下杯子,佯怒道:“這孩子,怎麽還叫我伯母?”

鄭慧瑜笑道:

“夫人的改口紅包都還沒給,蕭然少爺當然不能改口了!”

沈鳳儀“哎呀”拍了下腿:“瞧我這記性!”

她趕緊對鄭慧瑜說,“你幫我把紅包拿下來,就放在我床頭櫃上,昨晚就準備好了!”

蕭然怔在那裏。

對蕭然來說,領結婚證,和穆南城居住在一起,幫助穆南城壯大恩南,這些都沒有什麽,但是有一些“合作”之外的禁區是其他人不能侵入的,比如婚戒,蕭然不會摘下傅予行的戒指,比如“媽媽”的稱呼,蕭然不會奉給一個不熟悉的老太太。

那都是他心中神聖的,無人可替代的東西。

“伯母……”

蕭然慢吞吞地開口了,他想說對不起,我不能叫你“媽媽”……

“蕭然。”

穆南城卻在這時打斷了蕭然,他已經走到大門邊,正在彎腰換鞋,一邊對蕭然招手,“不是要去跑步嗎?來換鞋。”

蕭然立刻意識到穆南城是在給他解圍,他幾乎是小跑着過來穿運動鞋。

他們站在門口,陽光從外面斜斜打過來,兩道修長筆挺的影子投在地上,一個立着,一個蹲着,穆南城的臉龐逆着光,沈鳳儀轉過頭去時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看到他的眼神凝定在蕭然身上。

蕭然系好鞋帶,穆南城對他伸出手,他愣了下,然後撐着穆南城的手腕站了起來,那一瞬間,兩個身影無限接近,竟像是一個緩緩合攏的,嚴絲合縫的圓。

梨湖莊園早上的空氣真是好,滿眼蔥茏碧綠的樹木,灌木叢中點綴着五顏六色的花,蕭然本來沒有想要跑步,但是看着滿園春色朝氣蓬勃,他活動了下手腳,就沿着主通道跑了起來。

蕭然到底年輕,像頭小鹿似地跑得飛快,穆南城在他後面慢慢地踱了幾步,直到看不到他的身影,才又踅了回去。

客廳裏,沈鳳儀果然臉色不太好看,鄭慧瑜站在她左側的沙發扶手邊彎腰跟她說話,穆南城走近的時候正聽到她說:

“……所以小孩子沒大人教真的不行,一點規矩都不懂的,這都二婚了還不知道改口,倒像是夫人上趕着求他改口似的……我是怎麽看怎麽覺得他配不上我們少爺啊……”

“咳!”

沈鳳儀一眼看到了穆南城,趕緊沖鄭慧瑜使眼色,鄭慧瑜一回頭,吓得連退了兩步,局促道:

“少爺怎麽回來了……我、我去廚房看看早餐都做好了沒……”說着急匆匆地逃去了廚房。

穆南城在沙發上坐下,他自然是不會給沈鳳儀冷臉的,他伸手捏了捏眉心,沒有遮掩眼眸裏的無奈。

沈鳳儀有些讪然:

“你別怪慧瑜,她只是嘴上說說,沒什麽惡意……”

“媽也是這麽認為嗎?”穆南城低聲問。

“什麽?”

穆南城定定地看着母親:

“媽也是覺得,蕭然沒有長輩教導,所以不懂規矩嗎?”

沈鳳儀不自在地撥了撥頭發:

“我倒沒這麽想,畢竟這孩子,我也算是看着他長大的,他媽去得早,這也不是他的錯。”

“那媽是覺得,蕭然跟了我,是二婚,配不上我嗎?”

穆南城身子往後仰,靠進沙發裏,他坐姿閑适,嘴角帶着笑,然而那笑意卻分明染着淡諷和自嘲。

這話其實有一點戳中了老太太的心思,穆南城今時今日的地位身家,便是全世界最高貴的名門千金他也是娶得的,老人家畢竟想法傳統,一個二婚雖不至于不清不白,但總歸有點芥蒂。

但她知道兒子對蕭然的重視,只得避重就輕地說:

“沒那麽嚴重,怎麽說當年都是賀喬出力讓你去了A國讀書,說起來蕭然他媽媽是對我們有大恩的……”

“是啊,”穆南城交疊起雙腿,一只手搭在沙發扶手上,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他緩緩地說,“如果不是蕭然的母親,當年我也不會被送出國,一切都可能不一樣。”

沈鳳儀嘆了一口氣:

“所以我沒有反對你和蕭然,也有這一層原因,無論怎樣,賀喬的這份人情……”

“媽錯了,”穆南城再次打斷了沈鳳儀,他豎起食指搖了搖,“這份人情咱們不是欠賀媽媽的,欠的是蕭然的。”

沈鳳儀愕然:

“這是什麽意思?”

“媽,”穆南城扯了下嘴角,薄唇揚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你真的覺得你兒子,會是一個看到小孩子摔倒,去把他抱起來的人嗎?”

沈鳳儀瞠目結舌地瞪着穆南城。

穆南城話說得很慢,仿佛是要讓沈鳳儀把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楚,

“其實那年蕭然好好地在地上跑着,跑得很穩很快活,是我故意絆倒他,才讓他摔着了,我還把他給弄哭了,如果不是你們都出來了,那天我大概會做更過分的事吧。”

“你、你……”沈鳳儀簡直匪夷所思,“你那是要做什麽呀?”

“我看他玩兒得那麽開心,我就不舒服,就想把他弄哭,”穆南城“啧”了一聲,低笑着搖頭,“您自己的兒子,您還不知道嗎?我天生就是個壞坯子啊!”

其實這件事真的很久遠了,沈鳳儀甚至早已忘記了就是這件事成全了穆南城出國,她在當時就懷疑是自己兒子欺負了那個小孩,甚至還狠狠打過穆南城,但是她此刻聽到穆南城講述這段過往,只能瞪着自己的兒子氣不打一處來。

“所以您看,蕭然當年如果說了實話,別說賀家出面讓我去A國,就是我們能不能在南江立足都很難說,蕭然那時候只有五歲,”穆南城低語如同嘆息,“這世上有人性本惡,有人性本善,如果我跟蕭然一定要說什麽配不配的,那也是我不配他。”

他拍了拍老太太的手臂,深邃的眼眸懇切地看着母親,

“什麽時候我配得起他了,他也就會叫您一聲媽了,所以您別急,也別逼他,好不好。”

老太太能說什麽呢?她只得在穆南城的手臂上狠狠拍了兩巴掌:

“那你非要娶他,難道就是因為十幾年前他護了你?”

穆南城這下是真的笑了,他站起身來,理了理身上的休閑服:

“我陪我家小朋友去跑會步,您慢慢坐。”

————

穆南城離開客廳之後,鄭慧瑜從廚房中怯怯地走過來:

“夫人……”

沈鳳儀擺了擺手,深深嘆了一口氣,她的肘彎撐着沙發扶手,手掌托着額頭,姿态是顯而易見的疲憊和無奈。

鄭慧瑜并不知道穆南城跟沈鳳儀說了什麽,她猶自嘀咕着,“夫人,您可不能這麽由着少爺,他也太護着宋蕭然……”

“行了!”沈鳳儀驀然提高聲音,“宋蕭然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嗎?你別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鄭慧瑜吓了一跳,眼眶都紅了:

“夫人我……”

“別說了,南城不喜歡聽。慧瑜啊,這個梨湖莊園是南城的,他喜歡誰,擡舉誰,誰就是這個莊園裏的主人,你明白嗎?”

鄭慧瑜震愕地張大了嘴巴,但是她終于沒再敢出口說一個字,只是下意識地捂住嘴,點了點頭,再點了點頭。

沈鳳儀當然不是被穆南城講的這個故事給打動的,賀喬,或者說蕭然是對他們母子有恩,但時過境遷這麽多年,說她還記得多少恩情那未免虛僞,沈鳳儀是被穆南城的态度鎮住了。

沈鳳儀記得,她的丈夫和公公還在世時,穆南城也和蕭然一樣,受盡寵愛和栽培,當年穆家的小太子爺聰明靈秀,在南江世家當中也是人人皆知的,只是穆南城的父親和爺爺去世早,這孩子越是機敏聰慧,越成了穆家人的眼中釘。

也是她這個當媽的沒用,沒能保住丈夫留下的遺産,也沒能保護好自己的兒子,他們母子一無所有,在穆家的地位連下人都不如,穆南城吃了許多虧,終于懂得了藏拙,然而他的性子也越來越陰沉莫測。

有一段時間母子關系幾乎要走到窮途末路,兒子不能體諒母親的懦弱和虛榮,母親一味苛責兒子的堕落,穆南城再不能相信人性的光明,沈鳳儀知道,自那時候起,穆南城對她已經沒有敬愛,他功成名就之後所做的一切補償,倒是責任居多了。

然而一個受盡磋磨和冷待的少年,你确實無法指望他對這個世界抱有更多的期待,尤其他曾經是那樣一個天之驕子,從天堂跌入地獄的落差,足以扭曲一個三觀尚未成型的孩子的人格,讓他變得面目全非。

所以沈鳳儀那個時候不計代價想要把穆南城送出國,她知道穆南城繼續留在穆家的監視下,不是養廢就是要養壞了。

托天之幸,穆南城從深溝裏爬出來了,與此相對的,他的心腸被磨砺得更加堅硬,他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和評價,他幾乎将整個穆家一網打盡,即使當年沒有踩踏過他的人,哪怕只是袖手旁觀,哪怕只是背後道過三言兩語,他也一個都沒有放過。

沈鳳儀不是不心驚的。

這孩子像是要把他被人踐踏過的尊嚴全部百倍千倍地讨回來,誰也不能看低他,誰也不許羞辱他,仿佛他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這點揚眉吐氣把他人踩到腳下的自尊。

他竟是要把寧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貫徹執行到底了。

可就在今天,為了宋蕭然,穆南城卻在沈鳳儀的面前放低姿态到這個地步。

穆南城其實只要說一句,沈鳳儀就斷不會對蕭然有半點為難,他自己也是深知這一點,可他卻那麽笑着,把他亟欲從人生中剝離出的那段陰暗過往抽絲剝繭一般地細細數來,他明着是自嘲,明着是在擡高宋蕭然,但又何嘗不是在誅沈鳳儀的心。

他在告訴沈鳳儀,沒有宋蕭然,就沒有今日光鮮輝煌的穆南城,誰也沒資格說蕭然配不上他,即使是沈鳳儀都沒資格。

把沈鳳儀的嘴堵上了,整個梨湖莊園誰還敢有人說蕭然半個不字。

穆南城多年來劍走偏鋒,修煉得冷心絕情六親不認,心裏頭唯一還殘餘的那點熱度,怕是全給了這個宋家的孩子。

這到底是福是禍,是緣是孽?

沈鳳儀無力地靠坐進沙發裏,沉沉閉目。

作者有話要說:

一覺睡到現在,發晚了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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