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學長不好意思,我來得晚了。”

這家酒店出了大堂只有一條筆直的路通向外面,何沿探究地看着蕭然,發現他神色沒有半分異常,想來是沒有遇上那個形似傅予行的人。

“沒關系,”何沿笑着推過來一本菜譜,“看看吃點什麽?”

兩人分別點了客牛排,何沿微微含笑,

“一客牛排夠嗎?你該再多吃點,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比你要胖很多。”

蕭然笑了起來:

“我沒有辦法想象你胖的樣子。”

何沿比蕭然大了十歲,兩人身高體型卻差不多,歲月好像在這個得天獨厚的人身上凝固,即使留下細碎痕跡,也都是美好的。

如果說宋蕭然是那種第一眼就讓人驚豔的震撼人心的色墨畫,秀麗蒼翠,濃墨生彩;那何沿就是淡遠隽永的水墨畫,少年時朗潤純澈,年歲愈長愈發氣韻深澱。

蕭然作為一個資深臉盲,很難get到一個人的顏值,他對于一個人長相的評判來自于被他具象化的五官特征,唯有何沿這張臉是他打心裏看着就覺得舒适,有一種人長來就是為了養別人的眼,何沿就是這個物種。

何沿長得讓人覺得舒服,跟他說話也舒服。

蕭然什麽彎都不轉,開口就直奔主題:

“學長,你了解光照會嗎?”

何沿正在往蕭然的玻璃杯裏倒水,聞言先是一愣,慢了半拍才重複了這三個字:

“光照會?”

何沿自然是聽說過光照會的,他放下水壺,神情有一絲肅穆,“你怎麽會提起這個?光照會這個組織是否确切存在目前都還沒有被證實,倒是GOM我還更熟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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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然慢慢地喝了一口何沿給他倒的檸檬紅茶,那又酸又苦的味道讓他皺了好一會臉,他習慣性地抱着杯子開始說道:

“我查到的消息裏有一種說法,GOM只是光明會下面的一個分支,确切地說,GOM就是光明會四大核心分支中的方塊。

G——gold,O——oil,M——minerals,黃金石油和礦産,沒人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麽——在當今世界,這代表着錢。”

蕭然騰出一只手,比着大拇指在中指和食指間來回的撚了撚,

“光照會的等級機制是按照撲克牌來區分的,方塊代表的就是金錢,所以GOM的發起者和現在的核心成員,很有可能是方塊卡牌的持有者。

不會所有的GOM成員都有卡牌,但方片卡牌持有者大概率都在GOM中。

GOM早期只在西洲吸納會員,後來随着兩洲經濟聯合深化,也有許多東洲企業加入其中,據我所知,周先生剛創立宏時資本的時候就收到過GOM遞來的橄榄枝……”

何沿身子往沙發椅裏仰靠過去,雙手環胸,很肯定地說:

“周晏城沒有加入過GOM。”

“是,我知道,周先生立場一直都很堅定,但是我想,以他的身份應該對這個組織有一定的了解。”

何沿深深看了蕭然一眼:

“你為什麽突然對光照會感興趣?”

蕭然直言相告:

“因為我外公,很可能就是光照會的梅花J。”

何沿的震驚和動容難以言表,蕭然能毫不猶豫地告訴他這件事,這是對他相當程度的信任。

然而不過片刻,何沿眉頭深鎖。

何沿是有立場的,如果賀震霆隸屬于光照會這樣的組織,那麽他不得不疑慮華夏的高層政治機構裏是否有其他不同勢力的滲透。

蕭然把小時候在賀家見到過梅花J撲克牌的事說了出來,他的語速很慢,他知道何沿需要時間來消化。

“光照會的成員不分意識形态,不分種族,不分政治出身,只論個人野心和能力,只要‘立志于建設世界秩序’,就是他們的盟友。學長,你玩過狼人殺這個游戲嗎?如果把世界局勢比作這一盤游戲,光照會就是裏面的白狼,他自成一個利益體系,必要的時候可以僞裝平民殺狼人,也可以幫助狼人殺平民……”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知道光照會的性質,”何沿十指交握放在桌面上,兩只拇指并在一起抵着自己的下颌,邊說邊思索,蕭然說得條分縷析,他也很快理解了言外之意,“所以你認為你外公的死不單純,可能和光照會有關?”

何沿今天來看蕭然是帶着目的的,他最大的疑問此刻顯然已經揭開,

“你認為GOM是光照會的分支,而穆南城的恩南國際是GOM成員……你懷疑穆南城是光照會的人甚至可能是卡牌持有者?所以才接近他?”

在港城碰到蔣英哲時蕭然就知道他跟穆南城的關系瞞不住多久,他的臉頰繃了繃,猶豫了一下才回答:

“我跟穆先生的合作在我意識到光照會的存在之前,我确實也懷疑他有卡牌……”

“合作?”何沿忍不住打斷,“你跟他有什麽樣的合作?他對你提出什麽樣的要求?”

蕭然歪了歪腦袋,近乎天真地說:

“我手頭上有一部分遠山和傅氏的股份。”

何沿輕嘆口氣,目光充滿憐惜地看着他。

以恩南國際現在的體量,穆南城哪裏會看得進宋蕭然手上的那點股份,這個少年的價值遠不止于此,連周晏城都心心念念着想把他置于麾下:

“蕭然,你想從穆南城那裏得到的,我大概能猜到,我們也是可以幫你的,只要你願意,你不需要用任何東西來跟任何人交換。”

蕭然直勾勾地看着何沿。

他的眼珠漆黑,很少有成年人的瞳仁這樣黑而亮,光芒流轉中,能讓人不由自主地沉淪。

“不全是如此,穆先生給我四哥捐了骨髓。”

何沿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先前準備好的勸說蕭然的話都可以不用說了,這個孩子一如他所了解的,他并不是懵懂無知任人塗抹的,寥寥數語,何沿就清楚了蕭然的立場。

穆南城于宋蕭然有一份恩情在,這個籌碼足以讓他對蕭然予取予求。

何沿心裏無聲嘆息,他們都是這樣的人,很多事在他們而言不能論好壞對錯,能供他們選擇的,唯有立場而已。

何沿給周晏城發了條短信出去,周晏城不但接收過GOM的邀請,他的父親還是MSS的頭兒,沒人比他更有渠道了解光照會。

服務員端來兩份牛排,他們開始用餐。

蕭然切牛排的動作有些笨拙,金屬的叉子甚至不時鋸在瓷器上,發出微弱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他嘟着嘴,烏黑的瞳仁專注地盯着餐盤裏的牛排,膚質細膩的臉頰在燈光下幾近透明,流動着氣惱的暈紅,一臉純真的孩子氣。

何沿自己的牛排已經吃了兩口,不好再換給他,于是想伸手把蕭然的盤子移過來幫他切好,蕭然卻制止了:

“我自己切就好,”他抿着嘴笑了下,“我總要自己學的。”

何沿想起不久前周晏城說宋蕭然在心理上還是個嬰兒,其實不是的,這孩子只是一直被人寵着,他曾經不需要長大,可他不是長不大。

何沿又想到剛剛那道一掠而過的身影,原本存了幾分疑慮的心反而沉澱了下去,如果那真的是傅予行,他是不會放下蕭然不管的。

“你說光明會下可能有四個分支,GOM是方塊,那麽紅桃黑桃和梅花分別在哪裏?尤其是梅花,你外公賀部長……”

飯後,何沿和蕭然沿着酒店的草坪慢慢散着步,兩人的司機和保镖都在後面不遠不近的跟着,何沿觀察了一下蕭然的神色,發現提到賀震霆之後他并沒有什麽不自在才繼續說道,

“賀部長那樣的人都只拿到了梅花J,世界上有這麽多高級政客,梅花A卻只有一張,誰會是現在的持有人?還有,光照會是一個同盟,每一個成員都在領域裏擁有舉足若輕的力量,誰又能輕易接受別人的管制?經濟協會和軍事聯盟都很容易組成,但是政客,還是分屬于不同國家、不同意識形态的政客結盟,這是很難想象的事。”

“很好理解啊,”

蕭然背着雙手,清亮的嗓音不疾不徐,

“人可以有多重身份,戰争期間還有雙面多面間諜,戴着不同的面具在多個身份之間無縫切換游刃有餘是他們的本能,光照會這個組織裏的人,剝除所有的身份,本質上都是極端的利己主義者,國家利益、個人立場都是他們實現自己價值的工具罷了,再說國家之間沒有永恒的敵人,同盟之間沒有永恒的朋友,白狼的屬性就是殺完平民殺狼人,很多政客都是這個德性。”

何沿有點哭笑不得,畢竟蕭然的外公可能也屬于“極端的利己主義者”,擁有這種“白狼”特性。

何沿自诩是一個相對客觀的人,但他發現蕭然竟然是一個絕對客觀的存在,他對事情的認知不以涉事中的人的任何身份而有偏差。

你說他情感認知遲鈍,但他又是那麽敏感向善的孩子,他能感受到別人對他的好,所以他對何沿推心置腹,也能和穆南城和睦相處。

他心中自有一根準繩,不為同流而同流,不為叛逆而叛逆。

蕭然淡淡地說:

“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即使當了A國總統,也會有成為世界霸主的野心,這世界的一切都在改變,只有人類的貪念是永恒的,只是有些人貪錢,有些人貪愛,有些人貪小愛,有些人貪大愛,本質上都是生物屬性的一種,沒有什麽不一樣。”

何沿的眉心狠狠跳動了一下,他的表情有點一言難盡的複雜:

“你這個論調,簡直跟我們家周晏城如出一轍。”

蕭然用手背蹭了下臉頰,有一點不好意思:

“我跟周先生是不一樣的,他站在高處往下看,但是他的腳底每一塊磚都是嚴嚴實實鋪上去的,我啊,我……”

他歪着腦袋想了想,“用穆先生話說,我是沒接過地氣,我的腳下是空的,才這麽超脫。”

“很多人終其一生都不能準确定位自己站在哪裏,你這樣已經很難得,”何沿由衷說道:“蕭然,我們以前對你的了解還是太少了。”

蕭然抿了下嘴,他站在一棵高大的油桐樹下仰望着滿枝丫觸不可及的白色花瓣,昏黃的路燈在他臉上鋪下一層淡淡的金粉,他跳起來夠了夠,沒能夠到樹枝,也不惱,反而輕聲笑。

他又繼續先前的話題:

“方塊是金錢,GOM可能是光照會的一大經濟支撐,但這只是我的猜測,不可能每一個成員都有方塊卡牌,梅花是權杖,世上的政客更是如過江之鲫,紅桃代表的科學和技術,這個涉及到的範圍人選就更大……”

蕭然像是在問何沿,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如果光照會選中一個人,勢必要進行很長時間的觀察和考核,這個人必須已經積累了一定的名利,否則他憑什麽脫穎而出?可如果他早已功成名就,那他又為什麽要接受光照會的招攬呢?而且他們每一個人都對光明會保持了很高程度的忠誠,至少沒有一個成員曾經在活着的時候出賣過光照會。”

“一是誘惑,二是威脅,”何沿接口道,“用更多的金錢,更大的政治權利,更高的社會成就來誘惑他們……起初這個組織就是一個精英同盟,通過漫長的原始積累占據了極大的資源,再通過這些資源招募更有野心的人才,如果你是國務卿,他們能推你坐上總統,如果你是石油大亨,他們能幫助你成為世界首富,這在以前單極化的世界格局中是可以想象的,而這些成員在接受組織的幫助同時也必然有大量的把柄落在組織手裏……”

蕭然點頭:

“對,然後這些把柄就可以繼續威脅他們,哪怕他們單人的力量壯大到可以影響這個世界,他們也不會背叛光照會。”

何沿繼續說:

“所以他們對于成員的選擇是有特定目标的,能力,野心,一定的名望和財富積累,但是成就不能過高過于顯赫,否則無法控制,對方也沒必要摻和,所以要選擇有潛力的,處于成長期的人……”

“比如周先生,他初創宏時時GOM試圖延攬過他,但是等到宏時市值成為世界第一,GOM就成了他的對手……”

“所以他再也沒機會接到光照會的卡牌邀請了。”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都說得煞有介事,最後忍不住都笑了。

“學長,”蕭然忽然之間正色起來,他真誠道,“不論任何時候,以任何情由,我都不會做傷害你們的事,不會牽連你們,讓你們為難,更不會背叛我的國家,這是我最大的立場,我保證。”

何沿臉上玩笑的笑意也散了大半:

“我相信你,”他鄭重地拍了拍蕭然的肩膀,兩人并着肩繼續往前走,“咱們接着說,方塊是錢,梅花是權,紅桃是技術,那黑桃呢?”

“黑桃一直代表着武器,大的PMC公司,頂級殺手集團,東中的恐怖組織,甚至某一個國家掌管軍事力量的人員或部門……我要找的,就是黑桃。”

何沿下意識地問:“黑桃幾?”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外公的死可能和某個黑桃成員有關,但是一個花色只有十二張牌,裏面總有一個是我要找的。”

“聽起來這根本是大海撈針。”

“任何一件事情的發生都會留下痕跡,只要你肯抽絲剝繭。”

“如果找到了你要怎麽做?給你外公報仇?”

“我現在還不知道,”蕭然眼神微微地游離,“但至少,我要先找出真相。”

何沿沉吟了半晌:

“穆南城是你抽的那根絲,還是你将要剝的那個繭?”

蕭然随手扯了根纖細的草莖捏在手裏撚了撚,那植物莖部是中空的,草汁沾了他一手,他把手掌攤開在明亮的月色下,任那綠色的液體順着他的掌緣流淌:

“學長你看,這棵草好端端地長着,偏偏被我給扯了下來,現在我的手被弄髒了,我還要去踹它的根幾腳,你說這棵草多無辜,多可憐啊,可它要是長成個仙人掌,我就不敢這麽揪它了,你說對不對。”

他站在月光中笑意盎然,

“假如我是這根小草,那穆先生呢,大概就是那個能夠把一棵小草改良成仙人掌的人吧。”

何沿靜靜地看了一會蕭然,直到他的手機響起來,周晏城回複了短信,何沿神色複雜地把手機遞到蕭然面前,沉聲道:

“蕭然,我想你的猜測是對的,你被光照會選中,他們向你發出了紅桃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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