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蕭然出離憤怒了,他一把薅下頭上的毛巾,憤怒的小火苗熊熊簇起:

“是我自己要泡的嗎?明明是你把我扔進來的!”

穆南城已經洗了澡換了身衣服,黑色的襯衫松了三顆扣子,水珠從他的發梢滴落下來,洇濕了胸前的布料,鎖骨上一點水滴反着光,刺得蕭然眸光一閃。

“你還有臉自己再提,我為什麽把你扔下來?”

穆南城涼涼地丢下一句話轉身回屋,蕭然這才發現平臺上的椅子被拉到泳池邊上,上面放着一套衣服和一塊大毛巾。

蕭然梗着脖子喊:

“你憑什麽把我扔下來?”

“你到現在還不知道錯!你往酒店外面跑也就算了,挂我的電話還關機,港城這裏你人生地不熟的,如果出事了怎麽辦?”

“嘩啦——”

蕭然從水裏出來很快把身上擦幹,一邊穿衣服一邊不服氣地大聲嘟囔:

“我那時候真的有急事,後來關機是因為手機壞掉了,再說我這麽大人了能出什麽事!”

“你能出什麽事?”穆南城聲音又不穩了,“要我提醒你嗎祖宗?你這陣子光局子都進了兩回了!”

蕭然氣結:

“你這個人!”

“我怎麽?”

“你讨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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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孩罵人的詞彙量是跟他的憤怒值成正比的,他此刻意識到自己确實有錯,氣焰就明顯消下去了。

無論怎麽樣,穆南城都是關心他,這個出發點是毋庸置疑的。

穆南城笑了起來:

“過來,”他坐在床邊對着蕭然招手,“過來我跟前說。”

蕭然抿着嘴唇站在陽臺門口戒備地看着他,好像一只随時準備炸毛或者逃跑的小獸。

穆南城好笑地看着他,又招了招手,聲音放柔,

“過來,我好好跟你說話。”

“我不想跟你說話!”

蕭然眼圈一紅,他長這麽大幾乎沒被人打過,還是打在那種地方,不是疼的事,實在太恥辱。

這個年紀的孩子,可殺不可辱,你傷他的自尊比傷他的肉體要嚴重許多。

穆南城有着很嚴重的大家長作風,幸虧他是個基佬,否則要是以後有孩子,鐵定不能跟小孩相處好:

“你自己說你該不該打?”

“不該!”

“我這是讓你長記性。”

“長屁!”

穆南城看蕭然那副理直氣壯的熊孩子樣只覺得腦仁疼,他按了按太陽穴,微一攤手:

“那你說怎麽辦,我打都打了,要不讓你還手打過來?”

穆南城自己下的手自己知道,打屁股就是聽聲兒吓人,其實一點都打不疼,只是想到那個部位可愛圓翹的弧度和綿軟滑膩的手感,穆南城剛在浴室裏平息下去的沖動又一波波湧了上來,硬得沒完沒了。

蕭然指着他,氣得直跳腳:

“你這個人,你沒有道德下限!打人就是不對,你根本就是有暴力傾向!”

“我要是有暴力傾向,你以為你還能好好站我面前跟我指手劃腳?”

穆南城看着蕭然氣鼓鼓地站在那裏,紅潤的臉蛋上一雙眼睛亮得生氣蓬勃,心裏又是一陣兵敗如山倒,他示弱地舉起雙手,

“好了好了我道歉,對不起。你過來,我保證不再動手,好好跟你說話,我當時是真的太着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也怪我不好,不該讓你一個人離開。”

這一番話穆南城說得無比誠懇,姿态甚至有點低下,蕭然繃直的表情終于有了松動。

蕭然踟蹰地移過來,一眼看到自己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電腦被調了個方向,上面放大的窗口裏那個服務生板正機械的臉龐正面無表情地和他對望。

穆南城屈指在屏幕上敲了敲,“這就是你要辦的急事?”

蕭然垂着眼睛不說話,但是一雙握成拳的手卻貼緊了褲縫。

穆南城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要找出這個人,為什麽不跟我說?你打電話是向誰求助?方茜?何沿?還是蔣英哲?難道你不覺得在這件事上,我才是最方便幫助你的人?你寧可繞那麽一大圈麻煩別人,也不肯跟我開口?”

蕭然沉默着不作聲。

穆南城伸手把不遠處的轉椅拉了過來,輪子咕嚕嚕轉動的聲音碾過地板,停在他面前,“坐過來,坐下聽。”

聲音低沉又威嚴,越發像個家長。

蕭然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穆南城目光平靜地看着他,眼神深邃而不容他退避,蕭然慢慢地挪過來坐在了椅子上。

穆南城的一只手撐在椅背上,把蕭然連人帶椅子拉得更靠近了些。

他應該是在衛生間裏抽煙了,距離拉近的瞬間蕭然能聞到穆南城身上甘冽的煙草味和清新的薄荷沐浴露交織在一起,很好聞的氣味,也不是頭一回聞到,卻從沒有像此刻這樣讓蕭然覺得充滿侵略感,好像從四面八方撲将過來似的往他的肺腑裏鑽。

蕭然腳尖踮着地想往後移一點,穆南城卻牢牢地掌住了轉椅。

穆南城斟酌了一會,慢慢開口了,

“蕭然,我知道你到現在還沒能完全适應我們之間的關系,我一直在等,等時間讓你來慢慢習慣,”

穆南城傾着身,深邃的目光落在蕭然的發頂上,這孩子一直低着頭,也不知道是怕他還是抗拒他,所以他的語速很慢,聲音放得極為柔和,近乎把一輩子的耐心都要放在這段談話裏,

“不管當初是為了什麽,你跟我已經結婚了,我這輩子沒有離婚的打算,所以我們兩個綁在一起,是彼此需要面對一生的現實。”

蕭然的睫毛顫抖起來,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猛然攥緊,清透白皙的手背上細而醒目的青筋都凸了出來。

他怎麽也沒想到穆南城會跟他說這樣的話。

“你對我有防備,不能信任我,這些都沒關系,我也有很多秘密現在不能告訴你,誰讓你跟我,都不是尋常的人,但是——”

穆南城覆住他的手背,另一只手又敲了下電腦屏幕,

“像這樣的事,你能不能第一個想到我?你看,這對我來說輕而易舉,我也不會過問所有的緣由,你需要什麽幫助,只管對我說,我能做到的,一定傾其所有,相比方茜和何沿他們,我是不是更名正言順一些?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丈夫,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我們兩個更親密。”

蕭然猝然擡頭,幾乎是毫無預警地跌進穆南城那雙泛着深邃光澤的眼眸裏,穆南城的目光和語言,像是最鋒銳的利器,輕易割開他所有的心防。

“我們……之前不是這樣說的……”

“什麽之前?哪裏的之前?”

“協議結婚之前。”

“是,協議結婚前我們不是這麽說的,可我們已經結婚了,我對這樁婚姻的态度比你以為的要認真,對我來說家庭很重要,而你是我的家庭裏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穆南城搖了搖頭,這些冠冕堂皇的說辭讓他覺得厭煩,于是他更加直白地說,

“不,你是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不論你願不願意,你和我都不可能再從彼此的生活裏剝離出去,你的事勢必牽涉到我,我的事你也逃脫不開。我曾經想過把你隔絕在危險和暗黑之外——我不想給自己辯解,但我真的力有不逮,眼下我沒有很多選擇的資本……”

說到這裏,穆南城扯了下嘴角,那是一個混合着濃烈自嘲和苦澀的笑意,那樣意氣風發的人,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坦誠他的無能與無力。

“蕭然,我們都身在戰場裏,可是你卻和我各自為戰,這樣不行。我不要求你現在就毫無保留地信任我,但至少,你別把我當成外人,這會讓我很難過。”

“我不明白,”蕭然茫然極了,“我不能明白……”

“你不需要把每件事都當成你的電腦程序那樣理解,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會有邏輯,讓你一個代碼一個代碼地敲出來,蕭然,”

穆南城深深看着他,輕輕幽嘆,

“我的确不算一個好人,但我永遠不會害你,我以為我們共同生活了這麽久,你已經了解到這一點,是不是。”

蕭然怔怔地望着穆南城,頭頂上明亮的燈光投射進他的眼瞳深處,裏面每一叢變幻的光彩都顯示他此刻受到極大的震動,穆南城說的每一個字都落地千鈞,讓他震撼。

他點了點頭。

穆南城欣慰地笑了,他擡手捋了下蕭然濕漉漉的腦袋,然後起身拿了條毛巾過來給他擦頭發,淡淡說道:

“這個服務生,我認識。”

蕭然愕然地要轉身,穆南城卻按着他的腦袋把他又轉回去,

“他是海登保全的人,我本來以為他是在酒店裏執行任務,所以一開始沒往黎湛和你身上去想,直到你出去後黎湛的手機沒了……你是不是在黎湛手機上動了手腳?”

“啊,”蕭然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但是他的手機另有一撥人在監聽,然後我被發現了……”

“GOM中的每一個人手機都會被監控,一是組織監視,二是防止被敵人監聽,我也不例外,”穆南城直奔重點,“你不必在黎湛身上打主意,因為黎從渙,根本沒有卡牌,黎湛更加不能接觸到光照會的核心。”

蕭然先是反射性地問:“怎麽可能?”

然後他瞠大了眼睛,穆南城這是在對自己承認了他是光照會的人!

蕭然猝不及防,他怎麽也沒想到穆南城單刀直入地就這麽敞開了他最大的秘密。

他眨了眨眼,難以置信又小心翼翼地問:

“你就這樣告訴我……沒有關系嗎?”

光照會成員的身份,那是最高機密吧?

穆南城靜靜地看了蕭然半晌,他的瞳仁幽黑,平日裏藏了那般城府,此刻卻有一種近乎純澈的坦然。

他直白地笑道:

“讓別人知道大概會有殺身之禍,但你不是別人,與其讓你背着我到處查惹來危險,不如我知無不言。”

蕭然心頭掠過一絲微妙而複雜的動容,穆南城能坦白至此,這是對他有多信任。

穆南城慢慢地擦着蕭然的頭發,修長冰涼的手指不時觸碰到蕭然的耳廓脖頸,偶爾會有靜電閃過,蕭然一縮脖子,卻沒有再避開。

穆南城不動聲色地微笑,繼續道,

“其實現在光照會已經沒有那麽神秘了,整個人類社會的階級都早已固化,把持光照會的來來去去也就那麽幾個耳熟能詳的家族,組織在吸收新鮮血液的同時,優先考慮已加入的成員的後嗣,老西林是曾經的方片A,他意外死後,在新的選舉之前,他的兒子小西林就是代理方片A。”

老西林,就是發掘栽培穆南城的人。

穆南城:“所以我和你被選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們的家族中早有光照會成員。”

“啊,”蕭然怔怔地,“那你家裏……”

穆南城眸光裏飛快地掠過一抹極微弱的暗芒:

“我的父親,他也是光照會的人,不過他并沒有得到卡牌,光照會遍布在世界的成員數不勝數,卡牌卻只有54張,我父親在上位的過程裏就被別人殺掉了,從古至今,內争永遠比外鬥更激烈殘酷,當時……他有一個與他旗鼓相當的對手,他們都有機會得到方片3,那已經是最小的一張卡牌,但是他們争得你死我活,我父親輸了。”

“為什麽?”蕭然疑惑地問,“方片代表的不是金錢嗎?那不是誰的資産多誰就拿卡牌嗎?怎麽會牽扯到人命?”

穆南城笑了起來:

“老西林從來沒有登上過福布斯,黎從渙當了幾十年港城皇帝,世界公認的首富卻是周晏城,可你說他們誰更有錢?這個世上最牛逼的人物很多都在野不在朝,何況光照會的晉級機制很嚴苛,真正能夠決定卡牌點數的,是提名後的投票,一張花色有12個點數,公投出A,剩下的點數由A來分配,如果有人死亡,或者發生其他意外被剔除出去,A、K、Q、J的持有人則有資格推薦一名組織內成員參加候選,最終還是由12個人的投票決出。”

蕭然若有所思。

“那黎從渙為什麽沒有卡牌?論經濟實力,這個世界沒多少人能夠比得上他。”

“他屬于光照會的人,但資歷一直不夠。”

蕭然啧舌,黎從渙尚且不夠,那其他持有卡牌的人得多有錢?

穆南城看出蕭然的想法:

“并不是有錢就能拿到卡牌的,黎從渙雖然有不少資産,但他這個人格局太小,眼界也太窄,他一生只對‘錢’這個東西感興趣,他積累起來的資本從來沒有投入到社會進行再生産,不論是在港城,還是在內陸,或者在西洲的投資,黎從渙的生意都是聯合其他資本進行壟斷,壟斷地産,基建,民生,沒有黎從渙,這些産業也會有別的資本來做,黎從渙從中攫取大量利益,卻不能将錢轉化為更大的社會價值,他不敢挑戰更多的權利,也無能制造新的秩序,他只是站在了順風口上的‘豬’……這樣的人終其一生,在光照會裏,也只配做個馬前卒。”

穆南城的聲音平穩得沒有絲毫起伏,語氣客觀到近乎冷酷。

蕭然瞠目結舌,怎麽也沒想到穆南城對黎從渙是這樣的評價。

“當然,這本來也是雙向的選擇,黎從渙能借助西洲得勢,又能在東洲如魚得水,兩腳踩船,與其說他野心不足,也可能是他故意營造出這種力不從心,這樣茍着既占足了光照會的好處,又能避其鋒纓,保他黎家長久太平,黎庶和黎湛一個忠厚有餘,一個沉穩不足,守成尚且艱難,別說更進一步,”穆南城聳了下肩,“誰知道呢。”

蕭然匪夷所思:

“照你這麽說,光照會還是個推動社會進步和人類發展的先進集體了?”

“你又怎麽知道光照會沒有推動過社會進步和人類發展呢?王朝代謝不過彈指之間,光照會已經存在了幾百年,這就說明,它在這幾個世紀裏,始終順應了歷史的每一次大變遷,它如果始終與全人類為敵,不會有這樣的生命力。”

穆南城好口才,又能邏輯自洽,蕭然無言以對。

當然事實也的确如他所說,蕭然自己也知道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只有孩子才相信童話故事,成年人卻要平衡太多利益。

天氣幹熱,蕭然的頭發一會兒就被擦幹了,觸感潔淨順滑,像是上好的絲綢,穆南城滿意地将手指插入進蕭然的發間,下颌虛虛地抵在蕭然的發頂上,這樣一來,他的聲音就好像是從蕭然自己身體內部發出來,格外低沉磁性,餘音铮铮,

“說到底,光照會也不過是一個工具,掌握工具的人做的是大部分人認可的事,它就是正義,反之,它就是邪惡。光照會的妖魔化一來是因為它太過神秘,二來,有很多莫須有的陰謀論扣在它頭上,當然,我們也沒必要美化它,資本尚且是罪惡的,更不用說這是個彙聚天下資本的大本營,‘改造世界’的口號喊得漂亮,一切也不過是為了私利罷了。”

蕭然轉頭去看穆南城,仿佛是第一次認識他一般地認真打量他。

“那穆先生加入光照會,是有怎樣的抱負呢?”

穆南城偏頭看他,兩個人離得很近,幾乎額頭相抵,蕭然能看到穆南城的睫毛掩映下的表情虔誠無比,這讓他接下來說的話猶如在抒發信仰:

“光照會對我來說是一架□□,它能讓我走到,我想要走到的那個人身邊去,僅此,而已。”

蕭然心神一晃,他直覺地知道穆南城說的“那個人”是誰,一股燥熱從耳根子蔓延,蕭然虛虛移開視線,不自然地問:

“那、那你是方片幾啊?”

穆南城眸光微動:“你猜?”

“我、我猜不出來啊,不過你的點數肯定不會很大。”

穆南城像是被蕭然看低了,臉上竟然有點惱怒:

“我的點數為什麽不能大了?“

蕭然耿直地說:

“你的根基不夠吧?人家西林家族什麽的,不都傳了好幾百年了,你父親那時候連方片3不是都沒拿到呢。”

穆南城無語了半晌,他擡手揉了把蕭然的腦袋,有些不滿道:

“你這小孩兒,可真是不會聊天。”

蕭然卻想起了另一件事:

“那按你這樣說,光照會是先加入,然後逐級進階的,有沒有其他情況?比如有人被邀請,一開始就可以得到高等級卡牌的?”

“有,”穆南城一瞬不瞬地注視着蕭然,慢慢地,沉聲吐出每一個字,“光照會裏只有一個人有資格給任何人發送任何點數的卡牌,那就是最高領導人,‘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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