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穆南城忽然想到了什麽,疾步走到客廳裏去,他拿起扔在沙發上的黑色西裝外套,從口袋裏取出一個首飾盒來,他頭也不回地吩咐緊随着他的韓臻:

“去找個火機來。”

韓臻一聽就明白穆南城要的不是普通的點煙的打火機,他出了門,不多一會就回來了,他把一個高壓噴射火機遞給穆南城,穆南城的手指上吊着那串價值十三個億的“赫拉的眼淚”,紫色的鏈墜在燈光下散發着絢爛的華彩。

“嗤——”

白色的火焰伴随着3000°的高溫倏忽亮起,穆南城将鏈墜放在火焰之上,炫目到極致的光亮中,鑽石的幾十個切割面上都閃爍着流動如同星辰的光澤,無數個“K”型字母從切面上紛紛折射出來。

韓臻倒吸一口冷氣:

“先生,這是……”

穆南城眸光淡淡地掃了韓臻一眼,他移動手腕,韓臻根本來不及阻攔,只能眼睜睜看着火舌瞬間舔上那流光四溢的鑽石,不消須臾,這枚號稱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稀世珍寶就恢複了它本來的面目——

一塊毫不起眼的黑乎乎的石頭。

韓臻吸進去的那口氣直到此刻才吐出來,他顫着聲音,難以置信,

“這是……紅桃K……”

所謂“赫拉的眼淚”,價值連城的紫鑽,根本不是鑽石,而是大名鼎鼎光照會的紅桃K卡牌!

韓臻當年陪着穆南城追查殺死穆南城之父穆铎的兇手,輾轉查到許多線索,最後所有的線索都指向穆铎死于紅桃K之手!

今天“赫拉的眼淚”最終又落到了宋蕭然的手裏,韓臻一下子什麽都明白了。

穆南城把面目全非的石頭扔進了垃圾桶裏,他在沙發前坐下,抽了張紙巾慢條斯理地擦拭自己的手指。

他的動作很慢,很優雅,仿佛幾分鐘前被焦躁和惶恐逼得坐立不安的人不是他,仿佛另一個“傅予行”的出現也不能給他的情緒再造成半點波瀾,仿佛那顆被燒毀的“赫拉的眼淚”不具備任何特殊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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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南城的聲音也恢複了一貫的平穩,低沉地吩咐韓臻:

“你找一個純度高些的紫水晶來,跟‘赫拉的眼淚’越像越好。”

一向對穆南城言聽計從的韓臻卻站在那裏沒有動,他鮮少有這樣的表情,眼珠幾乎脫了窗般死死地盯着垃圾桶裏黑乎乎的石頭。

穆南城擡眼看他。

韓臻氣息不穩:

“先生,‘赫拉的眼淚’之前是屬于賀喬的,那麽她很可能就是前一任紅桃K,你……”

你的父親,是死于賀喬之手啊!

穆南城擡手制止韓臻,他的目光平靜如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韓臻在這樣淡然無波的眼神裏乍然體認到一個事實,穆南城其實早就知道了。

穆南城雖然不知道賀喬是紅桃K,但是他早就知道他父親穆铎的死與賀家有關,他也早就在仇與愛中做出了選擇。

“就算……”韓臻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語無倫次,

“就算你不計較了,為什麽要毀掉這顆石頭?這是唯一的證據……你不想讓宋蕭然知道嗎……但是現在他被選中了,你不說,他早晚也會知道,你把‘紅桃K’毀掉了,他們不會放過你……”

“所以我的時間不多了,”穆南城垂着眼眸,低低的嗓音裏蓄着深沉的,認命般的無奈,“去吧Steven,按我說的做。”

————

明媚的陽光透過閣樓頂上的彩繪玻璃窗,投射在站在窗邊的女人身上。

她穿着白色的睡裙,漆黑的長發逶迤而下,像是黑色的泉水,每一根發絲都帶着沁骨的涼意。

她在窗前伸出手,細細碎碎的光線在她的指尖跳躍,明晃晃的光點折射進漫無焦距的瞳孔裏,那是代表着孤獨和憂郁的紫色。

“吱呀——”

木門被從外面推開,身穿制式校服的少年走了進來,手中捧着一束猶沾着晨露的紫色鳶尾。

“媽媽,”蕭然的笑容宛如晨光清淺,他把鳶尾插進桌上的花瓶裏,聲音輕快地說,“我去你房間沒看到你,你怎麽又來這裏了?這裏空氣流通不好。”

賀喬轉過身來,銀色的光芒從蕭然眼前一掠而過,他定睛看去,賀喬的手心托着紫色流光轉動的鏈墜,細細的鉑金鏈子沿着掌緣垂落,灑滿她身上的陽光和璀璨的金光融合到一處,晃花了他的眼。

“媽媽很久沒戴這條項鏈了,要我幫你戴上嗎?”

蕭然走過去,十二歲的少年比他的母親還要高些,他伸手想去接那條項鏈,賀喬卻受驚似的往後一退,戒慎地看着他。

“媽媽,”蕭然難掩哀傷,“你今天又不認得我了嗎?”

賀喬的眼神古怪而犀利,她嗫嚅着嘴唇喃喃地說:

“Eleven,你是No.Eleven……”

“我是然然,我是你的兒子,媽媽,”蕭然跨前一步,擁抱住賀喬嬌小孱弱的身體,語音哽咽,“我不是你的實驗編號。”

“No.Eleven……你是最成功的實驗品……最成功的……”

蕭然的眼淚無聲滑落,流進賀喬纖細的,像是随時都能被輕易折斷的脖頸裏,他的母親三年前罹患抑郁症,現在的狀況惡化到了極點,她經常認不得人,總是自言自語說些奇怪的話,外公和舅舅已經完全不讓她出門。

她的情緒經常失控,很多時候甚至會暴起傷人,只有看到蕭然的時候才能平靜一些。

蕭然聽到“咯嘣”一聲,擡頭的時候他吓了一跳,賀喬正把項鏈的吊墜放在嘴裏咬:

“媽媽!”

蕭然趕緊去搶,他把鏈墜從賀喬嘴裏奪下來,賀喬卻發了瘋似地撲過來跟他搶,失去神智的人力氣極大,蕭然猝不及防,項鏈被賀喬奪了過去,她把項鏈狠狠地擲到地板上,然後洩憤般地一腳一腳狠命地踩踏。

她一般用力地踩着一邊絮絮呢喃着:

“我不是紅桃K,我不是紅桃K……”

蕭然想去拉賀喬:

“媽媽你別這樣……”

賀喬神色猙獰,眸光裏迸射着猶如走投無路的困獸般憤恨而絕望的光芒:

“該死的!該死的!你們都下地獄去吧!我不是紅桃K……然然,然然……”

“媽媽我在這裏!”

賀喬突然淚如雨下,她抱着蕭然嚎啕大哭:

“然然……我的寶貝,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你……”

“沒有,你沒有對不起我啊……”

“我作孽,我作孽啊!”

賀喬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撕扯着她的長發,她渾身抖動得如同篩糠,蕭然根本按不住她,他朝門外大聲喊:

“來人啊,快來人啊!”

房門被推開,傭人和看護都沖了進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抓住賀喬,女人拼了命地掙紮,她用腳踢,用牙咬,用頭撞,瘋狂地攻擊所有試圖制住她的人。

房間裏幾乎亂成了一鍋滾油,衆人的驚呼聲,腳步聲,身體的碰撞聲,還有賀喬撕心裂肺般的尖叫擰成一股幾欲沖破屋頂的喧嚣,駭得蕭然魂飛魄散。

之前賀喬多次失控,但是只要有蕭然在她都能很快平靜,今天她的情緒卻像是巨大的山洪沖垮堤壩,一發不可收拾。

衆人把賀喬按在地上,她的指甲在柚木地板上瘋狂摩擦,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是惡鬼的哀嚎,手背上青筋暴凸,一根一根如同芒刺戳痛蕭然的眼。

蕭然蹲在地上哭得不成樣子:

“媽媽,你別這樣,你看看我,我是然然……”

孩子的哭聲似乎驚動到了女人,她慢慢停止了掙紮,茫然地從淩亂的長發裏擡起頭,赤紅的眼眶呆滞而木然。

蕭然一邊哭一邊捋起賀喬散落了滿頭滿臉的長發,慢慢給她梳理,用一個發圈給她紮起來,賀喬呆呆地看着他,私人看護就在這時把鎮定劑推進了她的血管裏。

房間裏寂靜如死。

蕭然抱着膝蓋在地上坐了許久,直到雙腿發麻,他才試着站起來,視線中掠過一點光芒,他看過去,那串項鏈掉在房間的正中央,被一群慌亂的人踩踏過無數次,依然無損它驚心動魄的光澤,紫色的鑽石在陽光下反射着熠熠潮光,數十個切割面上折射出光怪陸離的畫面。

閣樓裏的一切景物,雪白的牆,漆黑的櫃子,镂着缤紛彩繪的玻璃窗,還有泛着油光的地板,都在一瞬間旋轉了起來,瞳孔深處最清晰的,唯有那不斷閃爍的,從鑽石中心擴散而出的無數個字母。

……

蕭然陡然睜開眼睛。

急促的呼吸和紊亂的心跳在沉寂的房間內回響着,剛睡下去不久的穆南城立刻驚醒了。

他擰亮床頭燈,就見蕭然睜着放大到極致的瞳孔瞪着天花板,連猝然亮起的燈光都讓他毫無反應,他的額頭上布滿大顆的汗珠,流過濕紅的眼角,滑進耳廓裏。

“蕭然,蕭然——”

穆南城焦急地輕拍他的臉,“怎麽了?做噩夢了嗎?”

蕭然的眼珠緩緩轉動,凝到穆南城的臉上才有了焦距,他一開口,嗓子又幹又啞:

“幾點了……”

穆南城往牆上的挂鐘看了一眼:

“淩晨四點多了,我們從酒吧出來就十二點了,你才睡了沒多久。”

穆南城去浴室裏拿了塊熱毛巾出來給蕭然擦汗,蕭然問他:

“‘赫拉的眼淚’在哪裏?”

穆南城的手微微一頓,然後繼續給他擦,蕭然仰頭看着他。

“別動,一會我給你拿。”

穆南城趿拉着酒店的拖鞋先是倒了一杯水給蕭然喂了下去,然後他去了外面的房間,再回來時那根項鏈已經勾在他的食指上,他在床頭坐下,促狹地笑問蕭然:

“要我給你戴上嗎?”

蕭然一手把項鏈接過來一手按着遙控器把房間裏所有能開的燈都打亮,他把項鏈高高吊在頭頂,仰着脖子,不停變換角度去看那顆紫色的吊墜。

穆南城一手擱在膝頭好笑地望着他:

“你這是做什麽?難道這還是假的不成?”

蕭然竟然真的問了一句:

“這個是真的嗎?”

穆南城半阖眼眸笑了下:

“十三億如假包換,全世界最貴的鑽石,你不是親眼看見它被拍下來的?”

以蕭然的肉眼當然分不出鑽石的真假,他只是隐隐覺得這顆鑽石好像跟自己當年見過的不一樣。

蕭然怔忡了好一會,夢裏的每一個細節又在腦海裏倒帶盤旋。

不,那不是夢。

狹窄的閣樓,彩繪玻璃窗,手持鮮花的少年,失神而呓語不斷的母親……每一個情節都曾在他的生活裏真實上演過,唯一不相符的是夢境的最後,蕭然不能确認十二歲那年他到底有沒有看到過鑽石上的字母,那也許只是天臺上的一幕在他夢裏的投射。

穆南城輕輕地從後面抱住他,溫涼的嘴唇刷過他的耳廓:

“你夢到了什麽?”

“我夢到我媽媽了。”

房間裏明亮如白晝,不知道是因為蕭然的精神還疲乏着,還是他對穆南城的親近已經完全不設防,他無意識地靠在穆南城的懷裏,聲調輕而軟地和他講述着,淡緋色的嘴唇一開一合,将許多深埋在記憶中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傾訴。

穆南城一手攬着他,一手輕揉他的後頸,深邃的眉目裏漾滿了溫柔的湖水。

“……我媽媽每次認不得我的時候都叫我實驗品,她叫我No.Elenen,這是一個實驗品編號,”蕭然仰着腦袋困惑地看向穆南城,“你說會不會是她在我身上做過什麽實驗?”

穆南城眸光一凜,他把蕭然從頭頂摸到了腳,緊張地問:

“你有覺得自己哪裏不舒服過嗎?”

“那倒沒有,”蕭然說,“我每年都會做身體檢查,沒什麽毛病。”

蕭然每年的體檢報告穆南城那裏也是有一份的,他放下了心:

“所以,那應該只是她精神不穩定産生的幻想,也許她一直還以為自己在實驗室裏,畢竟她曾經是最成功的生物科學家。”

“是啊,最成功的生物科學家,”蕭然喃喃道,“這樣的人,怎麽會輕易就精神失常了呢?”

“不是說她因為和你父親離婚,然後你又被綁架嗎?這些打擊對她而言實在太大……”

蕭然輕輕搖頭:

“對普通人來說可能的确如此,但是我媽媽,她其實是一個很聰明強大的人,她有很堅韌的心志……”

“人如果被戳到了軟肋,再聰明強大也是枉然,尤其是感情上的傷害,半點不由人控制,”穆南城修長的手指如羽毛般輕撫蕭然的面頰,低頭挨着他的臉蹭了蹭,

“如果你傷了我的心,我也會受不了的,可能會比你媽媽更接受不了那樣的打擊。”

這個話題跳得蕭然有點接不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穆南城。

穆南城抿着嘴,明明是根本沒影子的事,他的臉上卻露出委屈的表情,可憐巴巴地說,

“所以蕭然,你可千萬不能欺負我,嗯?”

“我……”蕭然耳根發熱,磕磕巴巴地說,“我為什麽要欺負你啊,我又不是個沒有道德的人!”

穆南城眼睛裏閃爍着細細碎碎的微光,他抱着蕭然的手臂收緊,低頭貼着他的耳朵嘆息:

“有你這句話,我就不怕了。”

穆南城呼吸出的熱氣噴拂在蕭然的耳骨和脖頸,酥酥麻麻的感覺像是電芒流過神經,彌散進四肢百骸。

熟悉的悸動又悄然襲來。

蕭然心尖一顫,面頰上霎時開滿了桃花。

他一下子忘記了之前跟穆南城談的話題,也忘記了有很多問題想要跟穆南城讨論,他一哧溜鑽進被窩裏,把被子蒙上腦袋,尾音慌亂得都變了調:

“我要睡了!你不要跟我說話啦!”

“好,”穆南城把小孩的腦袋從被子裏挖出來,俯身在他發頂親了親,含笑的嗓音輕柔煦暖,仿佛初夏的風拂過樹梢,“睡醒了,我再帶你出去玩。”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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