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蕭然一直知道穆南城在A國過過一段很辛苦的日子,但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穆南城在決心做出一番事業後,第一個決定是去黑市上賣血。

穆南城的稀有血型很值錢,在黑市上價比黃金。

“小福奇根本不是我救下來的,他是我在黑市上認識的中介。”

穆南城側首看着蕭然,淡淡道,

“現在有一種醫療技術,能夠通過換取年輕人的血液延長年老者的生命,小福奇常年在黑市上幫老西林尋找供血者,而我,就是那個他尋找了很久的……‘幸運兒’。”

蕭然懶洋洋躺在搖椅上的身板一下子坐直了,他的雙手握着搖椅的扶手,白皙得幾近透明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用自己的鮮血去換取一條往上爬的路,這算是什麽幸運兒。

穆南城怎麽能用這麽事不關己的淡然口吻說出這麽駭人聽聞的事?

這不是緊急輸血,一次抽個幾百CC休養兩天就好,這種醫學技術蕭然也有過耳聞,這是把一個成年人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滌換一遍,且要定期地,持續地換下去,除了抽血漿,還要提取血細胞移植,這是用一個年輕人的生命換一個老年人的命。

“這技術是被禁止的……”

蕭然紅着眼眶,嘴唇顫抖,語無倫次,

“這太過分了!這是違背人.道……不被允許的……”

蕭然的反應熨帖了穆南城的心,穆南城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頭,四根手指輸過少年的額發,柔軟微涼的發絲纏繞着修長的指尖輕微揚起又落下,水流般的觸感讓他的心裏一陣酥軟。

“別緊張,老西林可是方塊A,他的醫療團隊是世界最頂級的,他比誰都怕殺雞取卵一下子把我弄死,在供血之前,我接受了身體改造,我的血液再生能力比一般人強,受傷複原能力也非同一般。”

蕭然震愕:“身體改造?”

“是不是很不可思議?”穆南城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很像科幻片裏的場景吧?本來老西林只是想提高我的血液再生能力,誰知第一次試驗過後,他們有了意外驚喜,我的血液……非常特殊。”

穆南城語氣略頓了下,似乎在思索如何措辭,

“光照會裏有個組織,叫紅桃會,沒錯,就是給你發卡牌的那個紅桃,這裏彙集了很多世界頂尖科技人才,尤其是醫藥和生物學,他們投入了很多時間和資金在做人體進化研究,我有一位太奶奶,就是最早的實驗體之一。”

蕭然:“我聽說過你們家有位老太爺娶過一個D國女人。”

“對,那是我嫡親的……”穆南城竟扳着指頭數了下,“曾曾曾祖母,自她而起,我曾曾祖父一脈就繼承了她被改造過的基因,幾代人下來,從我的爺爺到我父親,這種基因越來越弱化,紅桃會在其後很長時間裏都沒能找到像我曾曾曾祖母那樣完美的實驗體,直到我的出現……”

穆南城的目光有片刻的朦胧,有一種罕見的茫然和恍惚凝聚在他的眸底深處。

全金屬打造的密室泛着銀白冰冷的光澤,狹窄的醫療床上躺着渾身插滿儀器試管的少年,穿着白大褂的黑發碧眼的男人用修長蒼白的手指挑過一排排顏色各異的藥液,那些藥液的顏色由淺入深,最後男人選中一支黑如濃墨般的液體注射進少年的血管裏。

半晌後,少年的身體像是被劇電擊打過的魚重重彈起,緊扣住手腕腳踝的金屬手铐在他遽烈的掙紮下發出繃到極致的咔咔聲,流動在血管裏的液體像是強力硫酸腐.蝕過他的五髒六腑,胸腔裏所有的器官都被揉碎一般擠壓成一團,他的耳中如有萬道驚雷轟隆爆響,視野裏空茫茫地漂浮着無數或明或暗的不規則碎塊,少年渾不似人地慘叫聲在封閉的巨大空間裏回旋,像是試圖從無間煉獄裏掙脫不得的厲鬼……

無數光怪陸離猙獰扭曲的畫面化作片片蒼茫白光在彈指間飛掠,最後定格在穆南城失焦瞳孔中的唯有蕭然那雙明亮而滿含擔憂的眼睛。

那是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晶瑩剔透,漆黑的瞳仁閃閃發光,像是一盞明亮溫潤的燈,将他引到路的正途,指明他的方向。

“穆先生,穆先生……”蕭然輕輕喚他。

少年輕柔悅耳的語音像是緩緩流淌的溫泉,将心頭湧起的暴怒焦躁和憎恨霎時蕩滌得幹幹淨淨。

穆南城微笑起來,手掌習慣性地在蕭然的後頸揉捏了一下,他繼續接上先前說的話,

“可能是隔代遺傳,也可能是因為我曾經碰過‘藍晶’,神經器質性病變激活了這種潛藏基因……”

蕭然不解地問:“‘藍晶’是什麽?”

穆南城垂下了眼睫,遮住眸光裏的情緒:

“一種獨一無二非常烈性的……毒.品。”

蕭然的眼睛裏覆上一層薄薄的水膜,哀傷地看着他。

“穆進淮鐵了心毀掉我,我的室友是他安排的人,每天在飲水機裏給我下‘藍晶’……”

穆南城擡手撫了撫少年潮潤的眼睛,溫聲道,

“別難過,不好的事情都過去了,某種程度來說我是因禍得福,種種巧合下,我成了紅桃會這麽多年進行的超能者研究唯一成功的實驗體,在我之前所有的實驗體都沒個人樣,壽命也異常短暫……”

一道電光閃過腦海,蕭然“啊”了一聲,“梵淨寺外曾經出現過一個三指的人……”

穆南城點了點頭,

“那就是不完美實驗品,他的臉上戴了面具,真正的樣子,完全不能看,所以他不能被人送到醫院去……過去的很多年有很多像他那樣的人暴露過,不明就裏的人以為他們是外星人,還給他們起了個名稱‘蜥蜴人’,其實他們都是基因改造的半成品,具有某種超乎常人的能力——速度,力量,或者其他,但是後果是外形異變,生命極其短暫。”

蕭然一下子抓住穆南城的胳膊,攥得緊緊地,他緊張地問:

“那你呢?”

穆南城挑眉,竟是有點得意地說:

“我是最完美的一個,我的能力得到強化,但不會早死,所以我才這麽奇貨可居。”

穆南城沒有說出口的是,要是我早早就得死,我就不會這樣招惹你了。

蕭然難過得不行,穆南城說得這樣輕描淡寫,但人的潛力是有限的,通過不人道的手段強行激發,即使穆南城不說,他也知道這會帶來莫大的痛苦。

蕭然勉強按捺下心裏針紮似的疼痛,輕聲說:

“怪不得你身上沒有一點傷痕,你還一直玩刀弄槍,又打仗的……”

“對,所以你看我到現在不都好好的。”

穆南城從茶幾上拿過那一盤開心果,一顆一顆剝了塞進蕭然嘴裏,他想讓蕭然有東西可吃就不會那樣難過了,蕭然其實吃不下,但為了讓穆南城放心,他乖乖地張嘴,穆南城剝一顆他吃一顆,然後用眼神示意他繼續放下說。

“我非但成為了唯一的成功實驗品,我的血液還能夠促進其他實驗體被改造,”穆南城居然還開起了玩笑,“知道初擁的傳說嗎?”

蕭然點點頭,吸血鬼吸幹人類的血液後,再給已經死去的人類注入自己的血,就可以把死人變成新的吸血鬼,這叫初擁。

“馮至當年在湎北,本來兩條腿都已經廢了,是我的血讓他重新能站起來,所以啊,”穆南城壞壞一笑,“馮至他們這些家夥,其實個個都該管我叫爸爸!”

蕭然勉強扯了下嘴角。

穆南城舌根有些發癢,是想抽煙了,蕭然一般不怎麽反感他抽煙,但是穆南城自己比較自覺,最起碼在卧室區域不抽,于是他從小幾上拿了個橙子,用刀劃開橙皮,把橙肉剝給蕭然吃了,自己咬着橙皮。

蕭然一邊吃橙肉一邊無語地看着他就那麽把橙子皮給一點點地吃了。

“有了老西林的支持,又有特殊血液,穆進淮再也拿捏不了我了,但是我不想靠賣血過一輩子,我想走得更遠些,那時候光照會是一架很好的□□,我想拿到卡牌。”

“所以你加入了GOM?”

“哪有那麽容易?”

穆南城失笑,

“我那時候除了命一無所有,根本沒資格提名,對于老西林和光照會來說,我不過是一頭‘血牛’罷了,我究竟還能有什麽價值,取決于我自己要去做什麽。我只拿了跟老西林最初約定的那筆供血的錢,創辦了恩南貿易,後來蘇萊穆勒港口拍賣,我向東銀貸了款,拿下了港口,可惜資質證還沒到手,次級貸危機就爆發了,西洲各國貨幣大跌,東銀催債,眼看港口就要抵出去,”

穆南城攤了攤手,無奈地嘆口氣,“我差點破産,只能四處找錢。”

蕭然眼眶漲熱,只要想到這些錢都是穆南城用血換來的,他就覺得心裏一抽一抽得疼。

“然後,我進入了海登。”

穆南城的瞳孔裏像是驟然打下來一片刺目的光,恍惚間他仿佛又看到那年夏天湎北叢林裏明晃晃的光線從樹的罅隙中撲面而來,在他的眼前凝聚成一個又一個晦暗的斑點。

記憶裹挾着淋漓汗水和猩紅血肉席卷而來。

火辣辣的陽光炙烤着大地,渾身挂着破爛布條的少年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鋪滿落葉和動物腐屍的泥地上。

他的衣服在和野獸的搏鬥中被撕咬,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形狀,血液和泥土代替了野戰服原本的顏色,滿是髒污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紅得發光,充滿了暴戾野性,像是餓極了的野獸,随時會暴起咬人。

在叢林裏的每一天,都像是從地獄裏往外爬。

兇惡的虎視眈眈的大型猛獸步步逼近,空氣中随時呼嘯而來的子弾,教官猝不及防從天而降,手中的冷兵器毫不留情,同伴為了獲得更高的積分互相追殺。

在叢林裏,人和動物沒有任何區別,強大的殺死弱小的,所有能喘氣的東西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為了活下去而疲于奔命。

當他戰勝了所有的同伴後,緊接而來的是比常人嚴苛百倍的考驗,數以百計的半成品将他當做獵物一般追捕。

子弾如同暴雨一般在身後腳下飛濺,身上的血液幾乎沒有幹涸過,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傷口在高溫潮濕中發爛潰膿,陽光火一樣炙烤在身體上,汗水如同鹽漬流過一寸寸血肉模糊的皮膚,疼痛竟然成了阻止他暈厥過去的唯一救星。

生命分分秒秒都懸在鋼絲上,神經在這樣極限的壓力下幾近崩潰。

穆南城曾經以為自己會支撐不下去,他在鱷魚潭裏爬上來時,渾身幾乎只剩了骨頭架子,發着四十多度的高燒匍匐在大雨傾盆的雨林裏,血液在身後蜿蜒,流淌成一片小小的低窪,在與教官的搏鬥中被一拳擊中太陽穴,腦漿都差點迸裂,失明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坐在自己的宿舍裏,默默地想,原來眼睛看不見是這樣的,周圍一片漆黑,世界比任何一刻都更讓人絕望,蕭然被救回來後很長時間都蒙着眼睛,原來是這樣的感受。

摧筋瀝血的磨煉将他的筋骨淬煉得越來越堅硬,他的心腸也在這樣冷酷幽森的環境裏百煉成鋼,然而只要想起那個孩子,身體內部有一個地方總是一下子就柔軟下去。

蕭然這個名字,就像是無可觸摸,又無處不在的水流,滲透進他每一根骨髓每一個細胞裏,承載着巨大的溫暖和力量,支撐着他活着走出了那座大型鬥獸場。

這一切,穆南城只用了一句話就跟蕭然講完了,“訓練結束後我留在了海登,接了幾個任務,收入足夠還掉東銀的債,再後面的馮至不是跟你講了嗎?我就在湎北收地,開礦,慢慢就發財了,有了一定根基後老西林提名我進了GOM。”

穆南城還是一如既往地不會講故事,那麽多跌宕起伏驚心動魄的環節全都被他省略去,蕭然知道穆南城這是為了不讓自己太難過。

所以蕭然拍了下臉,打起精神,故意用活潑的語調說:

“我聽說海登的培訓非常變态,比特種部隊訓練還要嚴苛,是真的嗎?你們都是怎麽訓練的呢?真的像電影裏演的那樣,每天5個100,翻山越嶺,武裝泅渡……”

蕭然還沒說完,穆南城已經笑着捏住他的臉:

“沒錯,就是那樣,每天訓練完躺在床上累得什麽都不能想,只想死。”

蕭然的目光不自覺地看向穆南城的身體,然而男人大部分的肌理都被襯衫包裹住,除了一點鎖骨,只有小臂露在外面,襯衫袖口卷到手肘,裸露出來的手臂修長健碩,肌肉勻實,每一寸線條都像是雕刻出來的,擡手收臂間充滿了力量的美感。

少年的耳朵尖上透出一點緋紅,他完全忘記了不久前在沙灘夜市上還吐槽過穆南城是風吹就倒的雜草,羨慕地說:

“這麽看來,訓練也有一點好處,至少你身體真好呀!”

穆南城眸光微閃:

“我到底是身體好,還是身材好,嗯?”

穆南城講這話時貼着蕭然的耳朵,聲調也刻意降了一個度,張口時的呼吸噴拂在蕭然的耳廓上,有一種毛茸茸的酥麻感,蕭然摸着洇紅的耳朵有些局促地看着他。

“要是你喜歡,”穆南城握住蕭然的小臂,“我也給你制定一套課程,你每天跟着我練,不出兩個月,雖然不能練成我這樣,但比健身房操出來的肯定要強得多。”

“那、那還是算了。”

蕭然讷讷地要抽回手,穆南城卻緊緊握着,他的手指在蕭然的腕骨間輕微地摩挲,目光和語氣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纏綿意味:

“其實你不需要羨慕我,你這樣很好,我很喜歡。”

少年天生白皙而柔韌的筋骨,光潔纖細,卻也充滿年輕人的活力與力量感,是比任何人工淬煉出來的銅皮鐵骨更美更性.感的存在。

穆南城雖然一直不遺餘力地撩撥蕭然,但他始終被過往的愧疚束縛着,如今束縛解開,他才是真的百無禁忌,這樣直接說出“喜歡”二字,還用着這樣正兒八經的口吻還是第一次。

蕭然的心髒重重一跳。

穆南城一下一下地捏着蕭然的手,從一根根蔥白筆直的手指,捏到纖細凸起的腕骨,然後指腹一節一節地沿着小臂往上挪,像是要用這樣的方式丈量出蕭然的指長臂長來。

穆南城只要和蕭然在一起,總是會這樣觸碰他,動作很輕微,若有若無的,蕭然早已習慣了他的這些小動作,大多時候安然若素,但不知為什麽,此刻那細微的動作像是忽然被無限放大,穆南城的指腹像是帶了電,在他的皮膚上一寸一寸地噼啪爆開,帶起吙熱熱的,近似于疼痛的觸感。

那指節一點點往上攀沿,像是一下下戳進他的心口。

“怦,怦,怦——”

心髒跳得像是在打鼓,臉上熱得恨不得貼上兩片退燒貼。

蕭然無措地把臉頰在肩膀上蹭了下,卻突然聽到穆南城說:

“其實我剛才說了一句假話。”

“什麽假話?”

“我說,”穆南城故意慢悠悠道,“在海登訓練完後什麽都不想只想死,那是句假話。”

蕭然疑惑地望着他。

穆南城的眸光像是隐藏在一幕細細的水簾後,泛着潮潤晶瑩的光澤,低沉溫柔的聲線霸道地突破過一切防線,灌進蕭然的耳裏,

“其實,我一直有想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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