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半夜的時候穆南城接到了來自梨湖莊園的電話,是鄭慧瑜打來的。

“少爺,老夫人在外面暈倒了,你快點回來看看她吧!”

穆南城喚醒蕭然,兩人連夜登機回國。

“伯母沒事吧?醫生怎麽說?”

私人飛機上,蕭然等穆南城挂完最後一通電話問他。

穆南城關了手機,給蕭然系上安全帶:

“檢查報告還沒出來,醫生說不排除有心腦血管疾病。”

蕭然看着穆南城緊蹙的眉頭,忍不住擡手按了下他眉心深深折起的紋路。

“你別太擔心了,”蕭然想安慰一下穆南城,卻又不知說什麽好,什麽“現在醫療這麽發達”,“你媽媽年紀不算大”,這些話都是很蒼白的,傅予行那麽年輕,接受了最好的治療,還不是英年早逝了。

人命人命,卻半點不由人定。

想了半天蕭然都找不出合适的措詞,于是他把手心覆蓋在穆南城的手背上,笨拙地拍了拍,“會沒事的。”

昨晚回到烏托城堡後他們一直聊到深夜,剛躺下去沒多久南江的電話就到了,穆南城已經連續幾晚都沒有好好休息了,他的眼睑下有濃重的黑青色,蕭然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說道,

“你睡一會吧,我借你靠。”

穆南城眸光深沉,看了蕭然好一會,他反手把蕭然的手握進掌心,額頭抵在蕭然的肩上,閉上眼睛。

不知道是他太過疲憊,還是枕着蕭然讓他格外心安,穆南城很快就睡着了。

夢裏的光影一幀一幀,像是一雙柔軟的手撥開寧靜的湖面,無數飄零紛亂的畫面撲面而來。

小小的男童被儒雅俊美的男子抱在臂間往上空一遍遍抛起再接住,孩子咯咯咯地笑,美麗的女人嬌嗔地輕斥:

“你別把孩子摔着了。”

“怎麽會?”男人朗聲笑,用帶着胡茬的下巴蹭着孩子的小臉蛋兒,親個不停,“爸爸的小南城啊,快快長大,爸爸會為你打下一個天下!”

……

“南城南城,”碧綠寬闊的草坪上,男人丢出去一個飛碟,拍着手笑喊,“去,把飛碟給爸爸撿回來!”

孩子颠颠地去追飛碟,女人這次是真的怒了:

“穆铎!你把孩子當狗嗎?”

男人哈哈大笑:

“不要那麽嚴肅嘛老婆,你看南城玩得多開心,寶貝過來,讓爸爸親一親……不給親?嫌爸爸有胡子?你以後長大了也要長胡子,只有長了胡子才能當爸爸,給不給親?給不給親……”

……

“噠,噠,噠——”

七彩彈力球順着階梯一層層往下跳,孩子扶着牆壁,小心翼翼地一個階梯一個階梯往下爬,地下長廊的盡頭處傳來激烈的争吵聲,孩子聽出有一個聲音是爸爸:

“你們是在癡心妄想!那不是什麽超能者,那是怪物!你們自己也是普通人,是你們口中的‘劣等人種’!你們怎麽能支持那麽瘋狂的計劃?梅花J,我不同意,我不會投贊成票!”

一個略顯陰柔的中年男音徐徐道:

“你不用如此激動,我們現在也是和你在商量,紅桃A能找我們合作,也能找其他人合作,即使我們投反對票,做最終決定的還是……什麽人?!”

一聲厲喝過後厚重的門板被從裏面打開,孩子正彎腰撿起自己的彈力球,背上驀然傳來一股力道提着他的背帶褲帶子把他拎到半空中,同時父親的聲音焦急響起:

“南城?放開他,這是我兒子!”

穆铎把孩子搶過來抱進懷裏,警惕地看着關啓揚,“他還不滿三歲,他什麽都不懂。”

“啵啵……”

孩子握着彈力球在年輕男人的臉上滾動,嘻嘻笑着,連“爸爸”兩個字都喊得模糊不清。

關啓揚盯着孩子純真無辜的臉蛋看了半晌,眼中的戒備這才緩緩消退。

房間裏慢慢踱出來一位老人,頭發花白,身板筆直,眸光精銳,他擡手摸了下孩子肉呼呼的臉蛋,和藹地問:

“南城,你還認識賀爺爺嗎?”

“噎……噎……”孩子含着口水樂呵呵笑。

……

閃電劈過濁黑的夜空,汽車切進厚厚的雨幕裏,像是一只斬風劈浪的劍。

女人看着窗外的大雨,絮絮叨叨:

“賀家真是沒選個好天,做壽就做壽吧,還非要在鄉下農莊裏辦露天宴,飯吃到一半大雨嘩啦啦地下,真是!”

男孩坐在母親的懷裏,抓着女人的長發往小嘴裏塞,口水流下來,天真無邪地笑。

輪子碾過坑窪不平的道路,車身劇烈颠簸了一下。

“你開慢一點老公,”女人把懷裏的孩子摟得更緊了些,不安地提醒丈夫,“不然你停一下,我們通知司機過來開吧……”

男人甩了甩頭,他的瞳孔放得極大,面前的視野是無數白茫茫的交織成網一般的光點變異扭曲,就在那一霎那裏,他握在方向盤上的雙手無緣由地顫抖起來,手背上的血管一根一根暴起。

胸腔深處驀然湧出來一股一股硫酸熔岩一般的液體迅速腐蝕他的五髒六腑,筋脈和血管像是被生生撕開,他艱難地轉頭看向副駕上的女人,一張口,鮮血如潮般從口腔裏噴出!

頭頂上轟隆隆的雷聲像是在耳邊炸響,身畔女人的尖叫又像是來自遙遠的天外,混混沌沌的意識裏唯有最本能的一絲神智破開藥物的束縛——他的妻兒還在車上!

男人用盡最後的力氣踩下剎車,在驚天動地的暴雨雷鳴和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裏,慢慢垂下了頭……

……

“啵啵……啵啵……”

穆南城睡着後蕭然也閉上眼睛養神,肩頭上驀然生熱,他被那滾燙的水珠打得猝不及防。

“穆先生,穆先生?”

冰涼柔軟的手心拍打在臉上,穆南城握住蕭然的手緊貼着自己的臉,慢慢睜開了眼睛。

少年清潤的眼神關切地看着穆南城發紅的眼梢,輕聲地問:

“你做夢了,你一直在叫啵啵,啵啵是誰啊?”

穆南城的神情有片刻罕見的茫然,然後他坐直了身體,擡手捂了下眼睛,再側頭看向蕭然的時候眼神裏已經恢複清明,他的笑裏帶着一點逗弄:

“我啵啵,也是你啵啵啊。”

“啊?”蕭然愣了下,繼而恍然,“啵啵是你爸爸啊!”

穆南城笑着點頭。

“你想你爸爸了嗎?”

蕭然有些擔憂地看着穆南城,他依稀記得四哥剛确診那會,他每晚都會夢到媽媽,那時候他就有一種媽媽會帶走四哥的預感,他以為穆南城也是這樣。

蕭然想讓穆南城心情放寬松些,他伸指在穆南城下颌上輕戳了下,笑道,“我在梨湖莊園看過你爸爸照片,你們長得很像哎!”

穆南城失笑:

“你個小臉盲,分得清誰跟誰長得像嗎?”

“你長得像你爸爸,也像你媽媽,”蕭然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我就誰都不像,我們宋家和賀家,就只有我一個雙眼皮,你說是不是特別奇怪?”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穆南城凝視着蕭然,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蕭然有一雙歐式大眼睛,雙眼皮輪廓很深,皮膚是蒼冷如玉的白,血液在脆薄的皮膚裏流動,白裏透紅得渾然天成,黃種人裏幾乎找不出這麽完美的膚色,白種人的膚質也很少有他這樣的細膩光潔。

如果不是他的頭發和瞳仁漆黑,他看上去更像是西方童話故事裏精心勾勒出來漂亮到誇張的美少年。

東方人的五官過分深刻立體大多都會有混血,比如穆南城,但是蕭然是純血純種的華夏人,為什麽也會有這種雅利安人種的特征?

鬼使神差的,穆南城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編號——“Nubmer.Elenen”……

“你怎麽了?”

穆南城的臉色有些陰沉,他像是被一種不知名的情緒籠罩住,蕭然以為他是在擔心沈鳳儀,

“我看伯母平時挺注意養生的,她看上去特別年輕,而且我聽說她是大青衣出身,她們梨園老板,身體底子都特別好。”

穆南城不知想到了什麽,目光微微一凝,蕭然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有些無措地說,

“我不是……我……”

穆南城知道蕭然想解釋什麽,沈鳳儀的出身一直是南江世家很多貴夫人們茶餘飯後聊以消遣取樂的話題,蕭然小時候跟在賀喬身邊,沒少聽那些女人講閑話。

穆南城安撫地摸了摸蕭然的腦袋:

“別緊張,我不在乎這個,在我面前,你想說什麽都可以,”他自信地笑道,“真要說什麽自慚形穢,那也該是那群除了嘴巴什麽都沒長的長舌婦,至少一個戲子的兒子現在比她們的兒子都要出息,她們這些專職相夫教子的高門貴婦才該找個地洞鑽進去。”

穆南城早已不是當年自怨自艾自暴自棄的黑化少年了,他的內心強大到,除了蕭然,針紮不進水潑不進,誰也撼動不了。

關于穆家這對母子的種種非議,小時候蕭然也聽過很多,包括穆南城功成名就之後回到南江,世家裏對他的評價也多是負面的,那時蕭然不知就裏,也對穆南城充滿了負面的觀感,甚至直到他們結婚,蕭然內心裏一度也是排斥這個男人的。

人言最是可畏,有多少人僅僅憑着立場和一己偏見就肆意地對他人指手畫腳評頭論足。

穆南城冷漠,尖銳,不近人情,但他也同樣不虛僞,不僞善,不矯情。

宋蕭然,你完了。

蕭然在心裏悄悄吐了吐舌頭,哪怕是穆南城那些明晃晃的缺點,現在都被你看出閃光點來了,你已經具備一個腦.殘粉的潛質了!

唉,人心吶。

天光漸漸泛白,橘黃色的光線透過舷窗照耀進來,穆南城望向窗外,眸光裏滿是渙散的初陽。

傾訴是會上瘾的,尤其是對着心愛的人,穆南城像是把自己當成個洋蔥,恨不得把他所有的葉瓣都一次性剝開,好讓蕭然把他看個通透。

兩個人的話題洋洋灑灑,慢慢說回了沈鳳儀,當年沈鳳儀在賀家大院當着衆人的面責打穆南城給蕭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自己是被賀喬捧在手心裏長大的,所以不能理解母親為什麽會打自己的孩子。

穆南城抓着他的手把玩着,緩慢地說:

“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我跟我母親相處得都不是很好。”

常言說庭院深深深如許,這說的便是普通人家和豪門結親,往往會受到更多的排擠。

沈鳳儀年輕時是南江有名的梨園名角,嫁進穆家那是傳說中的“飛上枝頭做鳳凰”,婚姻的前幾年因為丈夫寵愛,她很是過了一段風光日子,即使有人看不起她,也不敢當着她的面說三道四。

生下穆南城之後,她的地位就更穩固如山。

然而好景不長,穆南城的父親意外去世,穆進淮掌控了穆家,把他們母子從梨湖莊園的主宅趕到了家裏傭人居住的小樓裏。

“其實父親死後是給我們留了一筆錢的,如果她帶我離開穆家,我們也能生活得很富足,但她不甘心,她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維持自己上流社會人士的體面上,她寧可忍受傭人的羞辱也不願意離開穆家,這裏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對我父親的感情,但更多的,是‘穆夫人’已經成為一頂比她的生命和兒子都更加重要的冠冕。”

大戶人家裏連狗都知道從門縫裏看人,更不用說人了,沈鳳儀白天在傭人那裏受了氣,晚上在房間裏就抱着小南城又哭又罵。

“她把人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她生活在這個年代,卻依然固守着‘妻憑夫貴’,‘母憑子貴’的思想,她以為只要我像父親那樣強大起來,就可以讓她得回失去的一切富貴,她整天跟我說,我是穆家嫡系的長子嫡孫,要是在古代,我就是真正的皇太子,穆進淮他們不過是狼子野心鸠占鵲巢,”

穆南城勾起嘲漫的笑意,他始終握着蕭然的手,拇指在蕭然的虎口處不停摩挲着,這種無意識的小動作最是洩露人心裏壓抑煩躁的情緒。

“剛開始的時候我也不懂,我就按照她的要求好好讀書,我聽說你小學只讀了兩年,”

穆南城側頭笑看了蕭然一眼,

“其實我小學也只讀了三年,然後老師就說我已經沒有必要再接受小學教育,建議我直接跳級,從那之後,穆進淮就讓我留在了梨湖莊園裏,每天讓人帶着我打鳥摸魚,我母親當然也知道穆進淮的心思,她确實為我做了很多,明知道南江那些貴夫人看不起她,每天在背後恥笑她,她還是汲汲營營地要跟她們來往,給她們唱戲,逗她們開心,刷足存在感的好處就是,我們母子成了上流社會許多人酒餘飯後的談資,關注的人多了,穆進淮就不能明目張膽地養廢我,只好又把我送回學校,但他不讓老師再給我跳級,直到我十一歲才讓我去讀初中。”

他捏了下蕭然的臉頰,玩笑道,“那時候你還在包尿布呢。”

蕭然沒有說話,只是睜着大眼睛默默看他,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隔三差五都會遇到意外,出課間操一群學生走在一起下樓,忽然有人就會推我一把,有時候走在大街上,也不知從哪裏就能落下來一塊板磚……吃一塹長一智,虧吃得多了,我慢慢就學乖了,我不再走讀,也很少單獨一個人外出,但那遠遠不夠,我後來才意識到,只要穆進淮一天覺得我是威脅,我就不可能有太平日子,于是我開始跟混混玩在一塊,學着抽煙,逃課,考試墊底,我演技很好,騙過了穆進淮,也騙過了我母親。”

“她看到我這個樣子,幾乎發了瘋。”

“她看不得我這樣堕落,她每天都來學校,一到放學時候就盯着我,不許我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如果我不聽她的,她就會不管不顧地打我……”

穆南城的臉沒有明顯的神色變化,但那雙眼睛卻涼了好幾個度,

“我沒有辦法讓她知道,如果我想要前程,就會沒了命,她一個女人家,雖然有點心機,卻怎麽也不相信現在這個世道裏,有人想要我的命不過是易如反掌的事。她拼命想逼我上進,我卻恨她拎不清形勢,她離不開穆家,一直幻想着能夠重回梨湖莊園主宅,我也恨她的虛榮和懦弱把我們逼到了這一步……我們的關系越來越緊張壓抑,母子之間不斷地較量,像是兩塊堅硬的石頭不停碰撞,直到彼此都頭破血流,直到我出了國,我們才都松了一口氣。”

“可是,”穆南城低落得像是在自言自語,“盡管這樣,我們都是彼此唯一的親人,她為我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道理我都懂,只是……”

只是錯失的這些年,所謂情分,他們都不知從何開始彌補。

蕭然不知道能說什麽好,他哀傷地看着穆南城,只覺得有什麽東西攫住他的喉嚨,讓他連呼吸都覺得難受。

穆南城看懂了蕭然的眼神,額頭輕輕碰了碰他:

“心疼我了?”

蕭然誠實地說:“我很難過。”

穆南城閉了下眼:

“我給你講這些,本來是故意想讓你為我難過,但你真的難過了,我又很心疼。”

蕭然揉了揉眼睛:“也不是很難過……就是一般般。”

穆南城心裏軟得一塌糊塗,他用指腹擦過蕭然泛紅的眼角:

“餓嗎?”

“不餓?”

“那睡會?飛機還要開很久。”

“你不想說了嗎?”

穆南城刮了刮蕭然的鼻子:

“聽上瘾了?”明明聽得那樣難過,卻還是一再要聽。

“我想你說出來的話可能會好一些,你媽媽生病了,她現在需要你,但你又不知道該怎麽去對她好,其實你這種感受我很多年裏都有過,我跟我哥也是這樣,我抱怨過他很多年,但其實我們都把彼此看得很重,我想你跟你媽媽也是一樣。”

飛機在萬米高空上平穩地飛行,金色的陽光穿越層層白雲照進舷窗,蕭然坐在窗邊,整個人像是被鍍上了一層金色的毛邊,

“所以穆先生,你想對她好,就坦誠一點,像你對我這樣坦誠。”

穆南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溫暖的氣息直入肺腑,陽光都像是有了生命争先恐後往他的眼眸裏跳躍,讓他的眼睛刺痛而潮濕。

穆南城的手臂收得很緊,他像是想把這金燦燦毛茸茸的小團子揉進他的身體裏去:

“既然不想吃也不想睡,那就再給我抱一會。”

穆南城把臉深深地埋進了蕭然的脖頸裏,男人的聲音帶着明顯的鼻音和哽咽,

“抱着你,穆先生就不難過了。”

蕭然反抱着穆南城的肩膀,無聲而輕柔拍撫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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