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醒來看見你,真好
李熏然其實一直有意識。他躺在推床上,模糊地看着走廊頂的吸頂燈被拉成長長一條,然後有人在說話……
淩遠的聲音。
淩遠似乎離他特別遠,聲音只有一點點。他特別想坐起來看看他。李熏然知道自己現在看上去肯定很狼狽,他聞到自己鮮血的味道。他想淩遠看到是什麽反應?會不會生氣?他好像沒見過淩遠真正和誰生過氣。淩遠有種老貴族的派頭,端着架子,不怎麽做不符合身份的事情。
李熏然覺得困。
手術時間很漫長。數個小時裏李睿和韋天舒奮力搶救,兩個身經百戰盛名在外的主任醫師為了李熏然使出渾身解數。李熏然的情況比李睿預計地還要壞,肝髒開放性損傷,膽汁外溢,腹腔大出血。他和韋天舒打算保住李熏然的膽,以及大部分肝髒。否則李熏然就算不死,下半輩子的生活質量也完了。
淩遠回辦公室辦公。他得應付衛生局來的人,還有記者。廖老師雖然已經走了,但是事情還在發酵。醫患關系說起來都是血淚,血會召蒼蠅。淩遠風度翩翩地接受采訪,應對記者們提出的各種問題。錢小玉家人還在鬧,要高額的賠償。淩遠禮貌地回答,這個需要走法律程序,我們相信司法嚴明,會給我們每一個人一個公正的答案。一直找淩遠茬的那個女記者死咬着他不放,就是問他今後窮人的命還是不是命,醫療資源會不會向資本傾斜。
淩遠沒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她笑。淩遠是個英俊的男人,女人喜歡英俊的男人。女記者看着他,忽然臉上有些紅,幸而不明顯。
淩遠回答着各種各樣的問題,送走記者還有衛生局檢查組,錢小玉的公公丈夫得了高人指點,把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微博上都是辱罵附院是白衣禽獸的留言。官派的作風淩遠太了解了,“順應民意”,維穩至上。所以他着急讓廖老師去休息——如果廖老師還在,她得不着好。
淩遠和檢查組的人一起召開了高層會議,官話套話淩遠信手拈來,還能不輕不重拍上兩記馬屁,他必須把這件事情壓下去,因為這件事危及杏林分院。
淩遠的表現,永遠那麽無懈可擊。
我在說什麽?
我在幹什麽?
淩遠機械地說話,機械地笑。他的腦子已經不受他控制,翻來覆去地想他已經做過的肝髒外傷搶救手術。
腹腔灌洗。
肝動脈造影。
經皮鎖骨下靜脈穿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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頸內靜脈穿刺。
上腹正中切口,需要時成胸腹聯合切口。切口宜大,暴露充分。
肝切開清創。
肝部分切除術。
淩遠覺得自己分成了兩個人。一個人滿嘴屁話胡說八道,另一個人無休無止地回憶做過的手術,想像着現在熏然躺在手術室裏被清洗,切割,縫合。
淩遠想發瘋。
衛生局的人算是和淩院長達成了些共識。淩院長平時和衛生局處的不錯,衛生局也不想搞得太難看。淩遠這人上道,而且何時何地都如沐春風,讓人心生好感。
送走衛生局的檢查組,淩遠摸出咀嚼片,一把塞進嘴裏。他胃疼,疼得冒汗,剛才的記者還以為他熱,他開了個小玩笑繞了過去。
他不熱,他疼。
淩遠扶着牆慢慢下樓,去急診大廳。手術室外面站了個人,一身警服,身形挺拔。只看筆直如樹的背影就能知道他是誰。他是李熏然的父親,李局長。
李局長相貌嚴肅,不茍言笑。熏然上了年紀,不知道會不會就蛻變成這樣。現在的他一點小事就能樂上半天,張着嘴笑得前仰後合。淩遠放下扶牆的手,上去和李局長打了聲招呼:“李局長。”
李局長看了淩遠一眼。他們有點淺淺的交情,畢竟警察的工傷率高。李局長點點頭,然後心生不滿。淩遠全國數得着這誰都知道,為什麽不是淩遠親自救他兒子?當父親的人在這時候沒道理可講。淩遠看出來了,苦笑了一下。
淩遠陪着李局長在手術室門口等着。李局長實在太緊張,沒精力應付淩院長,淩院長剛好也是。兩個男人默默地站着,路過的護士都要瞄兩眼。
淩遠想象了無數種最糟糕的可能,胃越來越疼,像把刀在攪。李睿出來的時候淩遠渾身一抖。李局長迎上去:“大夫,我兒子怎麽樣?”
李睿摘了口罩:“小夥子身體機能非常棒,接下來需要觀察。”
李局長要的就是“手術成功”或者“手術不成功”的兩種回答。他聽大夫這麽說,就放下心來,跟着推床往住院部跑。淩遠拉着韋天舒遠遠綴着,低聲問道:“切除部分肝髒麽?”
韋天舒道:“我和李睿打算切除肝髒止血,肝大葉損傷太深,而且傷了肝門靜脈,得虧随車去的是李睿,一般醫生的話這小警察流血也活活流死。”
淩遠起急:“到底切沒切?”
韋天舒累得面色蒼白:“你着什麽急?沒切。本來我和老李最壞打算切除壞死部分止血,但是這小警察身體素質真是沒的說,而且你知道,肝髒切除對病人身體打擊太大。”
淩遠道:“膽汁外溢厲害麽?”
韋天舒道:“是很厲害,我們都以為他膽保不住了。我和老李進行了徹底的腹腔灌洗,往下幾天對小警察的腸胃是個考驗。術後得全程觀察各種數據,畢竟我們無法保證沒有并發症。”
淩遠點點頭,拍了拍韋天舒肩膀,跟着推床跑了。
韋天舒忽然想過來,忘了揍淩遠了。
李熏然進了病房,淩遠親自去伺候他,拿掉枕頭,放平床板,和醫護一人一頭拽着床單把李熏然搬上床。李熏然穿着的手術衣全是血,李局長看得腿軟。他早年是武警,經過真槍實彈的。但是看到兒子的血,他站不住了。淩遠脫了熏然的手術衣,拿病號服給他換上。護士長端着七八個瓶瓶袋袋往架子上挂,架子上挂不下就擺在床頭,然後往李熏然手背上的置留針上接。最後上鎮痛泵,李局長還以為那是個收音機。李熏然身上接了兩個引流管,末端袋子裏已經開始有液體積存。李局長手足無措,鬧不明白這都是幹什麽的。
淩遠和護士長低聲交談,點點頭。安頓好李熏然,淩遠看着臉色發白的李局長,溫聲道:“李局長,今天晚上熏然不會太遭罪,畢竟麻藥勁還沒過。您去休息吧,明天再來看他?”
李局長搖搖頭:“不了,我看着他。起碼有個叫護士換點滴的。”
淩遠沒有反對。
他陪着李局長看着熏然。
李局長雖然奇怪淩院長在這兒守着,但這時候他六神無主,有個院長在這裏坐鎮他心安。李熏然的病房是個單間,裏面有個沙發,李局長風塵仆仆從外地跑回來,實在是太累,在沙發上躺着睡着了。淩遠搬了個小凳坐在李熏然身邊,看着他。
更薄了。
淩遠想伸手摸摸他的臉,旁邊鼾聲如雷的李局長讓他放下手。熏然總是那麽瘦,現在薄薄地陷在床上,不能枕枕頭,硬硬地挺着。淩遠低頭,用自己的臉悄悄地蹭李熏然的手指。李熏然的手指動了動,淩遠就那麽貼着,蜷縮着靠在床頭,仿佛疲憊的船,終于靠了港。
一晚上淩院長親自給李熏然換點滴。李熏然安安靜靜地躺着,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在他漂亮的臉上栖息。淩遠忽然笑了。小獅子難得的天真的睡顏,他光明正大仔細地端詳。
熏然吶。
第二天早上熏然醒了。他緩緩睜開眼睛,麻醉讓他思維有點遲鈍。淩遠蹲在地上觀察他兩個引流袋裏的液體,周圍有幾個他的同事。他轉着眼睛找人,一下子找到費解。費解一宿沒睡,嫌疑人歸案他們連夜處理。李熏然定定地看着費解,費解千年不遇聰明一回:“師父你放心,女童只是皮肉傷,父母領回家了。”
李熏然又閉上眼。
不。
費解沒說實話。
女童被嫌疑人多次強丨奸,下丨身發炎。警局由女警采集證據完畢,再由醫院處理了她脖子和下丨身的傷之後,她的父母才過來。女童的父親踢她一腳,覺得她髒。女童的母親只是哭。
費解覺得惡心。
可是他不能和師父說。
探望時間不能太長,淩院長出面趕人。李局長昨天睡一晚上心裏不好意思,決心今天要好好伺候兒子。他只知道醫生說手術成功,就放了心。這幾年被李夫人慣的,一直被別人伺候,沒伺候過別人,不添亂就不錯了。淩院長溫柔耐心地勸李局長回去休息一下,順便給熏然準備一下換洗衣服,并保證附院對病人的照顧絕對是盡心盡力無微不至的。李局長哪是淩院長的對手,也覺得熏然是該準備些換洗衣物,李夫人又不在家,只能他回去。于是同意了,跟着警局的人一起離開。
李局長走後,淩院長換了引流袋,發現熏然似乎對膠布有些過敏,刀口和插引流管的兩個洞組織液滲出有點多。他嘆了口氣,餘光發覺熏然又醒了。
李熏然這次更清醒了些。他軟軟地看着淩院長。淩院長平時裏注重儀表,白大褂都硬能穿出晚禮服的氣概,現在連胡茬都冒出來了。李熏然擡起手,用手指摸了摸淩遠的臉。
“紮。”他說。
獅子飼養手冊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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