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吃
謝晗請淩遠吃肉排。
淩遠低頭看那盤子半天,笑起來。
“你忘了我是幹什麽的。還有,你這刀功可不怎麽樣。”
謝晗不甚在意。他的餐桌裝點得非常精致,潔白的桌布,排列整齊的漂亮刀叉,高級的骨瓷盤碟,還有枝形黃銅燭臺——真正的古董。謝晗點燃蠟燭,溫馨詭異的燭光籠罩着餐桌:“怎麽可能忘記你是幹什麽的。”謝晗似笑非笑指着淩遠:“救死扶傷。”然後手指平平地劃向旁邊籠子裏低着頭一動不動的薄靳言:“伸張正義。”他忍不住似地:“笑死我了。”
淩遠斂了笑容:“有什麽好笑。”
謝晗嗤之以鼻:“你當初為什麽要當醫生,他當初為什麽要研究犯罪心理?為什麽?”
他的笑聲在嗓子裏滾雷一般:“難道是為了研究別人?”
淩遠扔了叉子,叉子磕在盤子上:“那是為了誰。”
謝晗突然想起來:“對了,你的母親是肝癌死的,對吧。”
淩遠平靜:“是的。”
謝晗用一種友好的,戲劇性的,演說性的語氣道:“一般人,朋友間,怎麽打開話題呢?聊什麽?聊家人?咱們聊聊母親怎麽樣。你的母親是肝癌死的,所以你立志當肝膽外科專家,坎菲爾德那傻逼如果用你炖心靈雞湯,一定會這麽寫。可是我們都知道,不是的。”
淩遠沒有表情。
謝晗說得盡興:“你的母親……哦我的中文不大好,我可以說你媽,對吧?我不是在罵髒話。你媽是個瘋子。我媽恰巧也是,我們都有幸福的童年,對不對?”謝晗樂不可支:“你爸離開你媽,你媽就瘋了。我媽號稱她是生物學家,保護一切動物,認為動物不可食用,和人是平等的。我因為偷吃牛排挨過她的毒打。她會抱着流浪狗流淚,可是從來不對我笑,你說是為什麽?”
謝晗坐在淩遠對面,優雅地切下一塊肉排,放進嘴裏咀嚼。淩遠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
“你不嘗嘗麽。多汁,軟嫩,一切都剛好。作為一個人,不吃肉,多僞善。我們的祖先就是靠吃一切能吃的東西才活下來。十萬年前的遺址裏,人類的骨骼和動物的骨骼被混雜着扔在一起,上面全是啃過的牙印。祖先們活下來……才有我們。我們的血液,基因,都帶着同類相食的罪惡。”他又切了一塊,慢慢地吃進,咀嚼:“美味。”
“我仔細研究過她。她對自己的家庭,丈夫,子女,基本沒有憐憫之心。她真的‘愛’動物嗎?不對。她是被自己感動着,她表演着一個有着……‘大愛’的人。她游說,宣講,甚至因為公共場合使用攻擊性言辭攻擊堅持吃肉的人進過警察局。越是如此,她演得越投入。她愛動物,愛環境,就是不愛自己的同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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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愛自己的同類。”
“我是她的兒子嘛。”謝晗用餐巾擦擦嘴角:“至于他的母親——”他沖薄靳言一偏頭:“更是個笑話了,搞笑到我覺得你現在可以笑笑,然而我什麽都不用說。”
謝晗的牙很白,他眯着眼,品了一口紅酒:“至少喝點酒吧。我自己釀的。”
淩遠一動不動。
“敬我們這三只怪物。”謝晗舉起酒杯:“喝一點,快。”
“糟糕的祝酒詞。”淩遠舉起酒杯,然後抿了一口。确實不錯,咽下去喉間很潤,有橡木的香氣。他對紅酒的研究,僅止于此。
在什麽地方,傳來嘈雜的哀嚎。不像人類的,淩遠一挑眉。
“聽見了?這是饑餓的猛獸們在哀嚎。”謝晗閉上眼欣賞一會兒:“HOME,指導本地的動物保護主義者到處散布動物園私設鬥狗場,以及動物因表演訓練致死。警察調查說沒有,那就是警察渎職,或者動物園和警察勾結。大家都是為了解救可憐的動物,是不是?打橫幅,靜坐,抗議,辱罵來動物園買門票的游客。警察不想多事,拖來拖去動物園終于經營不下去。可是動物園一倒你猜這些熱血的人們發現一個什麽問題?”
淩遠默默看着謝晗。他在用餘光觀察薄靳言。他計數薄靳言每分鐘的呼吸次數,通過他身體各部分的顫抖估計他心跳的頻率。這樣并不能很準确,但他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們無法負擔這些猛獸的食用肉類開支。成年的老虎,每只大約每天六公斤的肉,一個月将近兩百公斤鮮肉,一年超過三千五百公斤。這只是一只的量,這家動物園光虎山就三個。天文數字的花銷。動物園無法盈利倒閉,政府部門開不出多餘的錢,這些動物們半死不活地拖着。我來之前,已經有餓死的了。”謝晗吃完自己的肉排:“志願者們相信自己是正義的。他們的‘正義’就是這麽個結果。‘只要動物園倒了就行’。至于這些純食肉動物誰來管,會不會餓死,不在‘正義’的考量範圍。這種‘正義’的解救動物的辦法,你知道是誰首創嗎?”
“誰。”
“我媽媽。”謝晗用胳膊撐着臉,仔細地觀察淩遠:“她真是個可敬的女人。”
“我一般不會無緣無故思考正義的問題。”
“可是你的小警察堅持正義啊。居然想到去蠱惑這家夥,最不可思議的是這家夥居然被蠱惑了。他們為了正義,為了光明,為了對付我,跑到香港來,哈哈哈!”謝晗笑得前仰後合:“小警察什麽也沒辦成倒把自己搞瘋了,薄靳言他居然給你留一面鏡子。”
“所以你好奇我會不會看明白,就沒動簡瑤?”
“自己和自己鬥,很有趣,也很無聊。”謝晗一聳肩:“沒錯,我想看你發現那枚……那叫什麽玩意兒?化妝鏡的表情。你沒讓我失望,你看着那鏡子的表情,傻透了。”
“我的反應速度也令你失望了吧。”
“不不不,沒有,公平地看,你令我滿意,畢竟你只是個醫生嘛。我喜歡看你滔滔不絕地分析。其實像模像樣了。”
“我覺得你在諷刺我。”枝形燭臺上的蠟燭燒掉了三分之二,燭油眼淚般地流淌,突然讓淩遠很反胃。蠟燭微弱的光在餐桌上方的黑暗掏出了一個洞穴,陰晦,潮濕,有腐敗氣味的洞穴。
野獸的咆哮聲又近了。
“諷刺你做什麽?你的小警察被父親帶着逃命了,火燒屁股一樣跑回深圳,把你一個人剩在香港。有點可憐。”
淩遠不為所動。
“你來之後,沒有大規模購買肉類的記錄。你拿什麽喂養這些猛獸?”
謝晗有點像個獻寶的小孩子,抿着嘴笑:“我手上的人質不止薄靳言,忘了嗎?動物保護主義者應該好人做到底嘛。為了保持新鮮,一天只割一點。”
“現在大約只剩薄靳言了。”
“猜對了。”
“你剛才說,如果讓,坎菲爾德那傻逼用我的故事炖雞湯,我應該是個催人淚下的為了母親的死亡而奮鬥的代償性心理疾病患者。然而你的故事如果是三流驚悚小說的作者來寫,一定給掰成是……你在報複你的母親。”淩遠身體前傾,雙手支着桌子,威脅似地笑:“你發瘋,折磨人,聽人哀求你,吃所有的肉,都是在……報複你那個該死的媽媽。”
謝晗也略略壓低身子,似乎是個進攻的姿勢——
“真好笑,對吧。”
“對呀。”
謝晗神經質地大笑,淩遠也大笑,兩個人對着,互相調侃着:“可你天生就是個作惡為樂的歹徒。”
“你也天生是個自欺欺人的惡棍。”
“那他呢?”
“他天生是個裝腔作勢的混賬。”
野獸的嘶吼幾乎近在咫尺。
“那幫傻到家的警察是不是告訴你,我在動物園裏安放了炸彈?”
“當然不會是炸彈,炸彈沒有美感,炸彈很難見血,也沒有哀嚎,一炸就完事。”
“對對對,我為什要安裝炸彈?應該讓大家一起享受‘正義’的成果嘛。這幫二逼。”
兩人聊得很愉快,淩遠歡暢道:“這幫二逼裏還有你的人。”
謝晗輕快道:“你可能不信,我其實是有錢人。錢,還真沒有買不到的東西。”
淩遠笑着比了個手勢:“跑題了跑題了,咱們說正題,正義,正義麽,我從來不擔心。原來我不會思考,後來麽,有人幫我做出正确的選擇呀……”淩遠突然暴起抓起桌布一掀,盤子酒杯燭臺沖謝晗砸過去,謝晗本能擡手一擋,淩遠跳上餐桌撲過去抓住他的領子:“王八蛋,說!你怎麽催眠熏然的!”
謝晗一愣,随即爆發出一陣大笑。他笑得抽搐,用手指揩揩淚:“哎喲,你還說我愛演,你演得也好。這年頭,連自己都不能信。怎麽催眠……反正他完了,一輩子,完啦。”謝晗說得很輕:“你的小警察,一輩子醒不過來了。”
淩遠揮拳要揍他,謝晗經過系統的格鬥訓練,淩遠根本不是對手,被謝晗格擋掉,輕輕一拳撂倒。
淩遠摔過去的瞬間右手抓住謝晗的左手,咔噠一響,手铐空着的那一環往謝晗左手腕上一壓,鎖梁穿過半個鎖環一掄,拷住了謝晗。
謝晗真愣了,淩遠拔了鑰匙往薄靳言籠子裏一扔:“怎樣?”
野獸喉嚨裏的唔嚕聲越來越清晰。
炸彈沒有美感。
可是野獸的撕咬最有美感。壓着獵物,撕咬,一口一口吃掉,血肉橫飛。
淩遠從來都知道。
巨大的危險在逼近。人類的本能告訴謝晗淩遠,極度饑餓的食肉動物正在長長的走廊裏漫步。
“薄靳言給的資料裏提過,你在美國搞的那個地下室,廚房後面還有一個門。”淩遠冷笑:“你想跑?”
謝晗和淩遠打在一起。淩遠粗通格鬥,但他精通人體。他知道血流筋脈,哪兒疼往哪兒打。兩個人在地上滾來滾去,站起來又在薄靳言的籠子前撞來撞去,撞得籠子嘩啦作響。謝晗在地上摸了一把斬骨刀,往淩遠胳膊上砍。淩遠左手拿着枝形燭臺一擋,斬骨刀卡在燭臺上。淩遠使出全身蠻力把謝晗撞到籠子上,謝晗背部硌在鐵棍上嘎啦一響,叫了一聲。他用膝蓋沒命地頂淩遠,淩遠滿嘴都是血,吼了一句:“薄靳言你別他媽裝死了!”
薄靳言擡起頭,站起來拖着椅子往前沖,隔着籠子鐵棍的間隙一口咬在謝晗左邊脖子上。
謝晗嚎叫一聲用右手去挖薄靳言的臉,淩遠鎖着他的左手,張嘴咬到他右邊的脖子上。
頸動脈。
頸總動脈。頭頸部的動脈主幹在這裏。健康的,不到三十的男性,攜帶氧氣的血液大約以24cm/s的速度奔湧。如果這裏破裂,強大的血壓會把血液打出去最遠十米。全國醫院記錄中,頸總動脈破裂搶救成功不到十例。
謝晗的血噴了淩遠薄靳言一頭一臉。謝晗僵住的表情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薄靳言在他耳邊輕聲道:“我也愛撕咬的感覺。”
淩遠過來的走廊裏,野獸的唔嚕聲漸行漸近。薄靳言甚至在黑暗中看到了不止一對眼睛。他急瘋了:“淩遠你特麽站起來,你後面!”
淩遠幹嘔兩下,吐了兩口血唾沫,抓起一邊卡在燭臺裏的斬骨刀,一刀砍了謝晗的手腕,将手铐圈裏的斷手扔出去,鎖梁穿過鎖圈又活動起來。然後瘋狂地砍籠子外面的鎖。鎖也不是很高級,被斬骨刀砸爛。當一只老虎的臉完全露出來時,淩遠沖進薄靳言的籠子,一甩手铐,鎖梁壓進鎖環,把籠子門铐起來。
薄靳言和淩遠癱在籠子裏,默默地看着兩只瘦骨嶙峋餓得發瘋的老虎撕扯謝晗,吃得幹幹淨淨。
地下室換氣扇外,槍聲四起。
獅子飼養手冊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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