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2019.10.11:a.m.

06

葉懷秋确實變了很多。

比如,以前他在我面前是透明的,一丁點兒小心事都藏不住,什麽都要和我說。

但是現在,我猜不透他。

用着幾千塊的打火機,夾克袖口印着隐蔽的某大牌圖标,嘴上卻說自己負債累累是個無業游民。

葉懷秋學會騙人了。

只不過,他說謊的能力還是有些拙劣,被我一眼就給識破了。

是真的把我當成了陌生人,還是說,覺得這麽多年過去後,我不再值得成為他身邊的人?

不過還有一種可能,是我想多了,也或許他沒騙我,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釋。

葉懷秋的煙抽到了盡頭,把煙頭抵在潮濕的牆壁上用力碾了碾。

他還是很瘦,手指纖細,好像我用力一握就能讓他斷了骨頭。

他把自己的煙頭扔在我那個旁邊,兩個可憐蟲,混在了髒兮兮的泥土裏。

“你呢?”葉懷秋轉過來問我,“工作還不錯?”

我笑笑:“今天是我上班的最後一天。”

一臉詫異。

“部門被遣散,我和你一樣,無業游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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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葉懷秋究竟是個什麽狀态,但此刻的确不是我理想的重逢時機。

我預料中的重逢應該是在最意氣風發的時候,無風無浪,天氣晴朗。我們也不該在這樣突降的雨天、在這麽一個空曠又肮髒的爛尾樓裏碰面,應該是高級餐廳或者安靜有情調的酒吧。

事與願違,這個詞兒貫穿人類的一生。

我琢磨着,就算我曾經勉強在葉懷秋的記憶裏占有一席之地,但今天這短暫的重逢大概會親手摧毀他心中關于我的幻想。

“哥,再幫我們盯一會兒呗。”

那幫學生什麽時候安靜下來的我壓根兒沒有注意到,自從發現站在這裏的人是葉懷秋,這個世界好像一切都成了他的陪襯。

雖然不想被打擾,畢竟難得有機會跟葉懷秋敘舊,但自覺聊天走入了死胡同,我還是點了頭。

我對葉懷秋說:“我去幫他們盯着相機。”

葉懷秋微笑點頭,我跟着學生走開。

好像葉懷秋身邊連溫度都比別處稍微高了些,也或許是因為有一面牆擋了風,可我卻還是十分主觀地覺得那高出來的溫度來自于他。

我站在那裏,盯着支架上的相機屏幕。

學生們又開始了。

這一次,我有注意聽他們的臺詞,有注意看他們的表演。

一些大學生,一個原創的劇本。

講一個可悲的故事。

主角叫何某,姓何,名某,之所以起這個名字是因為父母生下他就給丢掉了,撿到他的是個拾荒老人,老人腦子不好,但對這孩子很好。老人心心念念給孩子起個名,但自己不識字,就找別人幫忙。老人什麽都不會,什麽都不懂,只知道自己姓何卻也不知道叫何什麽,他攔了個路人給小孩兒起碼,路人說:“就叫何某吧,反正也沒人在乎他究竟叫啥。”

何某是個被遺棄的孩子,跟着拾荒老人長大,活得又髒又臭,長到七八歲,老人在一個清晨再沒醒過來。何某又被別人領走,到鄉下幫人幹活。幹活混口飯,偶爾還能洗個澡,髒還是髒,但不臭了。這樣到了十七八歲,他已經覺得自己會一輩子就這樣,然後老死在這個不知道是什麽地方的鄉下。也挺好的,對他來說,這是歸宿了。然而,有一天一群人開着車來了,平了村莊,大家四散而逃,何某也跟着逃。逃到哪兒呢?不知道,就是亂跑。稀裏糊塗進了城,他發現自己又變成了髒又臭。晚上在一個看起來很幹淨的地方天為被地為鋪,結果剛睡着就被帶進了警察局。又是一番折騰啊,警察問他啥,他都不知道。後來過了好久,警察突然告訴他找到他親生父母了,這不奇了怪了麽,何某一直以為自己是垃圾堆裏滋生出來的,跟別人不一樣,沒人生。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也有父母啊。

這會兒這一場戲就是何某跟父母見面的場景,那對男女被迫而來,原本算盤打得劈啪作響——當年生了這一胎之後就再沒能有個孩子,現在想要了,既然警察說找到了那就再領回來呗,正好養老了。

結果,何某笨拙又木讷,大字不識一個,即便警察帶着他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可已經陷入皮肉的臭味還是散不去。

父母後悔了,又不認了。

警察跟何某父母互相嚷嚷着什麽,只有何某局外人一樣站在一邊,看戲似的看着他們,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

這故事宿命感太強,對于何某來說,從他被抛棄的那一瞬間開始,一切于他而言就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我看得出了神,甚至不知道葉懷秋是什麽時候走到我身邊的。

他的手指在相機屏幕上輕輕一點,然後說:“你忘了繼續錄像。”

二十分鐘已過,還好他過來了,否則我就得跟那幫學生道歉了。

表演還在繼續,我們倆站在一起。

葉懷秋說:“這個何某,你知道讓我想起了誰嗎?”

“誰?”

“默爾索。”

葉懷秋點了煙,望向那幫沉浸戲劇之中的學生,他輕聲說:“荒誕又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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