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疼不疼
尤歲沢并沒有走遠,這家溫泉酒店他之前來過,頂層有個很大的天臺,算是個小型的清吧。
他點了一杯酒來到了一個偏僻的角落,雙臂搭在圍欄上,對着幾十米的高空輕輕抿了一口酒。
尤歲沢平日裏不常喝酒,作為一個醫生,在不休長假期間,他習慣性讓自己保持清醒,處于一個随時能接下緊急手術的狀态,但他現在卻被剛剛看到的那三個字亂了心率。
那天林澤爾問他,聞之于他而言是什麽人,他心底有答案,不是旁人。
可在剛剛看到那個備注的時候,尤歲沢的大腦空白了一瞬,他突然想,于他而言聞之不是旁人,那他與聞之而言呢,當初的情誼還在嗎?
曾經那份喜歡還在嗎,當年的那個吻他還在乎嗎,還是說已經成了年少輕狂的一時沖動?
尤歲沢自然知道他與聞之而言是不一樣的,只是個備注而已,可能也代表不了什麽。
可‘尤醫生’這三個字太紮眼了,讓他在那一瞬間想不了別的,像是心口被針戳了一般的刺痛。
林澤爾的電話打了過來:“聞之在你旁邊嗎,我們聊聊?”
“嗯,他不在。”
“我和聞之今天聊了很多,出于對病人隐私的保護不方便和你說太多,不過對于他病情的分析可以和你聊聊。”
“你說。”
“他的情況比我想象的要好,也比我想象的要糟。”
“什麽意思?”
“他其實很清醒,正常的患者多數會是偏執的,或是陷在某種情緒裏不可自拔的。但他不一樣,他知道自己處于什麽樣的狀态,前因後果他都清楚,但他無法也不願意掙紮,他對生命沒有留戀感。”
“清醒在于他能控制住自己的行為,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他在過去的某一天裏畫了一座牢籠,把自己困在了裏面,鎖是他自己上的,但鑰匙卻不在他手中。”
尤歲沢曲起手指敲在欄杆上:“……我母親去世那天。”
林澤爾有着不同的意見:“我不覺得是那天。”
尤歲沢微愣:“……什麽?”
林澤爾想了想:“真正困住他的,應該是你離開的那天。”
“你母親的死讓他痛苦悔恨,但不至于讓他陷入絕望。但是你的離開加深了他對你母親死亡的痛苦和愧疚,只要你一天沒回來,他就會日複一日地困住自己,折磨自己。”
“按照你們分開的時間,他在痛苦和絕望中煎熬了七年。”
也病了七年。
尤歲沢張了張嘴,聲音在空闊的天臺上顯得有些喑啞微弱:“我現在回來了……他會好嗎?”
林澤爾答非所問:“你是他的病因,也是他的果。”
所以在林澤爾問聞之以前不見醫生的時候是因為排斥嗎,聞之才會回答說“沒有意義的,它治不好”。
因果都不在,都無法解開,要怎麽治?
林澤爾語氣有些嚴肅:“作為一個醫生,我希望你能夠陪在他身邊,幫助他治療,給他關心和照顧,但是作為你的朋友……”
“我最後一次慎重地提醒你,你對聞之的意義遠比你想象的要更重要。”林澤爾斟酌道:“現在于他而言,尤歲沢這三個字就是他的全部,你可能感覺不到,是因為他在克制自己。”
“他現在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和言行,但後面呢?不定性因素太多了,比如說萬一你對他感情發生不好的變化,他會直接崩掉……”
“且他這麽長的病史是一定要用藥的,精神類藥物你作為醫生應該也有所了解,副作用太多了。”
尤歲沢自然是清楚的,更早的時候他就把這些都查過一遍:“我不會變。”
“你聽我說完。”
林澤爾繼續闡述:“後面的日子對你們兩個人來說可能都是折磨,他的食欲也許會變得更差,脾氣會開始暴躁……這是一場持久戰,你得做好準備,想要他回歸正常,也許只要半年,也許要三年五年,也許可能他這輩子都不會好。”
“更可能的是他就卡在了那裏,這輩子就在黑暗和光明的交接處徘徊。作為抑郁症患者的家人是最受折磨的,而聞之又善于掩藏自己,你從外表看不出來他內裏到底是怎樣。”
“就算治好了,你也不知道他哪一天就會複發,哪一天就會一走了之,他身邊的人注定這輩子要提心吊膽的活着。”
尤歲沢的手機響了一下,是聞之發過來的:沢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錯了,你別生氣。
尤歲沢眸色微動,對電話那頭的林澤爾說:“這些我都知道,早有準備。不管他後續怎樣,我都不會離開。”
“行,當我前面的話沒說。”作為醫生,林澤爾自然還是樂于看到有人拉上患者一把的。
“不過你也不用太小心,他的情況其實也不算麻煩,因為他的病因很簡單也很純粹。”
“他之所以一直過不去你母親死亡的那個坎,是因為他覺得你過不去。”
“……他覺得我過不去?”尤歲沢呢喃着重複了一遍。
“是。”林澤爾道:“所以你才該是他的醫生,打開他牢籠的那把鑰匙在你手中。”
尤歲沢的指尖在酒杯杯沿摩挲着:“我需要注意什麽?”
“前面說了,你不用太小心,很多患者會屏蔽一部分對于陌生人的同理心,但同時也會對自己在乎之人的情緒更加敏感。”
“所以按照你的真實心意和他相處就好,他會感受到的。”
尤歲沢垂眸,高樓下是絡繹不絕的車水馬龍:“我知道了。”
林澤爾問:“你之前說你帶他去你和你母親的故居了,他什麽反應?”
尤歲沢有些沉默:“吐了,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嚴重。”
林澤爾了然,這并非是因為厭食而引發的嘔吐,而是心理上受到刺激而産生的應激反應,也算是一種釋放吧。
“沒關系,今天之後,最起碼你再提及你母親或者他看到有關你母親的物品時,他的反應不至于太激烈。”
林澤爾笑了笑:“你只要慢慢地讓他感受到你的釋懷,你依然愛他就好,不用太刻意,一點一點地來。”
尤歲沢問:“他什麽時候可以開始用藥?”
“我今天有跟他提這件事。”
“他怎麽說?”尤歲沢的指尖停下了摩挲,等待着林澤爾的回答。
“他說讓他想想。”
“我知道了。”
尤歲沢直起身體準備挂掉電話,卻聽見林澤爾又說道:“我其實一直有個疑問。”
“什麽?”
“從聞之的表述中來說,他一直覺得你是因為你母親的死所以才突然離開的,但其實不是吧?”
林澤爾問道:“聞之那個時候也受着傷,才剛剛出院,而且臨近高考,你既然那麽喜歡他又怎麽可能在這麽至關重要的時間點選擇離開?”
風吹起了尤歲沢額間的碎發,他看着高樓下的燈紅酒綠有些出神。
尤歲沢的沉默給了林澤爾答案,他試探道:“是有其他原因對嗎……這個原因聞之不知道吧?”
“……他不知道。”
“那你可以試着告訴他。”
聲筒裏的忙音響起,尤歲沢放下手機,轉着杯中的酒凝神看了會兒,一飲而盡。
他将空酒杯放在了走來的服務生托盤上:“謝謝。”
尤歲沢回到房間門口,房門的密碼他還沒來得及按下第一個數字,門就已經從裏面被打開了。
他措不及防地和臉上的緊張還未散去的聞之對上視線,兩人一時相看無言。
尤歲沢率先有了動作,他拉過聞之的手腕走進房間:“怎麽不穿鞋?”
聞之低頭一看:“忘了……”
尤歲沢讓他在床上坐下,給他拿了一雙拖鞋放到腳下:“你怎麽知道我回來了?”
“我聽到了你的腳步聲。”聞之說。
很奇怪,明明不久之前尤歲沢還在因為“尤醫生”這三個字心煩意亂,這一刻卻又準确地從聞之這句再普通不過的話中捕捉到了更深一層的含義。
聞之說的是‘我聽到了你的腳步聲’,而不是‘我聽到了腳步聲’。
兩字之差,含義卻有天壤之別。
尤歲沢想起很早以前,不管在什麽樣的環境下,安靜的、喧鬧的……只要他出現在聞之的聽覺所及之處,聞之一定會第一個發現他的到來,鎖定他的位置。
就好像他的腳步有着獨樹一幟的韻律一樣。
尤歲沢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對于聞之來說,旁人的腳步是踏在了地面上,而尤歲沢不一樣,他直接踩在了聞之的心尖上。
尤歲沢突然就對‘尤醫生’這三個字釋然了。
或許是因為林澤爾那句‘尤歲沢這三個字就是他的全部’,又或許是因為在他還沒來得及打開房門,裏面的人就先一步迎了出來,或者兩者皆有……
尤歲沢緩緩站起身,将聞之擁入懷中,堅定而柔和。
他扣着聞之的後腦,輕吐口氣:“對不起啊小之,七年了一直沒問過你……疼不疼?”
“……”
聞之的眼淚和尤歲沢的話音幾乎同時落下,他拽住了尤歲沢的衣角,卻又克制着不敢用力。
聞之知道尤歲沢是在問他手臂上那道可怖的疤痕,他說不出話來,只在尤歲沢的懷裏無聲地哭泣着——
為這遲到七年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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