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章

袁家莊位于靜江府城北六十餘裏的鹁鸠山支脈, 一路行去, 青山連綿,層層梯田沐浴在夕陽中,如大片大片金黃碧綠的彩帶飄落在山間, 壯美無倫。

他們到達時天色已暮。家家戶戶升了竈, 袅袅炊煙直上雲霄;勞作了一天的人們扛着鐮刀鋤頭,陸陸續續歸家;等着吃晚飯的孩童在家門口嬉戲, 看到他們的馬車遠遠駛來, 紛紛露出好奇之色。

馬車在村口處一間破舊的屋子前停下。衆人這才看清,車夫是個年方弱冠的俊逸青年,修眉鳳目, 身材颀長,氣質沉靜。

有認得的叫了起來:“那不是聶小乙嗎?”這些年,每年清明聶小乙都會回來拜祭他母親,偶爾在莊子裏住一晚, 許多人都認識。可這會兒又不是清明, 他怎麽回來了?

然後,他們看到聶小乙走到車門前, 打開車門, 向裏伸出手來。

車裏還有別人?衆人越發好奇。

車廂中慢慢探出一只纖細瑩白的手, 軟軟搭在了聶小乙的手上。

那手生得極美,十指尖尖,宛若柔荑,小巧可愛的指甲塗着紅豔豔的蔻丹, 将得近乎透明的肌膚晶瑩細膩,宛若美玉雕就。

孩子們看得呆了,看看自己粗糙的,沾了泥巴的手,一時竟生起無處安放之感。

一把嬌聲傳出:“就是這裏嗎?”那聲音嬌柔婉轉,呖呖動聽,入得耳中,叫人不由滿腔豪情都化為了柔腸。

聶小乙“嗯”了聲。

車中探出半張美人的嬌容。

美人發若堆雲,膚若凝脂,眼含水杏,唇若塗朱,清麗絕倫,看向四周,蹙起眉來。

含愁的模樣,叫人的心也跟着揪了起來。孩子們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人兒,一時間睜大了眼兒,鴉雀無聲。

年年完全沒注意到周圍越來越多的目光,震驚地看着眼前破舊的小屋:龜裂的牆面,坑坑窪窪的地面,漆跡斑駁的大梁,還有缺胳膊少腿的家具……坐了一天的馬車,她原本以為晚上可以好好休息了,不料眼前的情形完全超乎她的想象。

“我們今夜要住這裏?”她不敢置信地看向聶輕寒。

這裏哪像能住人的樣子?

聶輕寒“嗯”了聲,眉目和煦:“這是我們的家。”

年年:“……”她知道聶輕寒從前過得不好,可是沒想到會這樣糟糕,更沒想到他還要帶自己來體驗生活。

複仇升級文的男主果然不是好當的,起點大多低得可怕。

年年同情當初受苦的聶小乙,可同情歸同情,要她跟着他一起受苦可不行。陪男主吃苦是女主的事,反派的正确打開方式是看着他們吃苦,順帶找機會踩上一腳才對。

可眼下,她似乎只能跟他共苦。

年年悲傷:若換了從前,這是多好的刷仇恨值的機會啊。她可以借機和他大鬧一場,堅決不住這裏。可現在她心裏沒底啊,萬一仇恨值刷過頭了,把自己坑了怎麽辦?

她可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

聶輕寒見她委委屈屈,卻一聲不吭的模樣,心下一軟:小郡主長這麽大,休說住,大概見都沒見過這樣的地方,實在為難了她。

他忍住摸她頭的沖動,溫言細語:“要不你在院子裏等一會兒,我打掃幹淨了再進來?”

年年點了點頭,暗暗松了口氣:算他有眼色,沒有得寸進尺,要求她幫着打掃屋子。

聶輕寒從屋裏搬了張幹淨的椅子給了她。

年年在馬車上坐了一路,這會兒并不想坐,好奇地看向四周。聶家的屋子不大,只兩間半,屋前種了一棵枇杷樹,外面圍了一圈籬笆,圍出了個小小的院子。

年年心中生起親切感。

她出生的那個世界,家在江南的一個小村莊,小橋流水,楊柳如畫。她家就在小河邊,黑瓦白牆,雞鴨成群,也圍了一圈籬笆牆。

只不過,她家的屋子比聶小乙的大得多,也要好得多。雖不是大富大貴,卻也是衣食無憂,度日悠閑。爹娘兄長将她捧在了掌心,百般疼愛。

直到噩夢降臨。

她死于非命,爹娘和兄長不知該有多傷心。所以,一直以來,她都在努力地攢生命值。哪怕做反派是最不讨好,最被人嫌棄的任務,她也一直咬牙堅持下來。她想她的家人,想要再次回到他們身邊,不想讓他們為她傷心。

籬笆外已經圍了不少好奇的村民,望着她議論不止。有膽子大的婦人開口問道:“小娘子是聶小乙新娶的娘子嗎?”

年年從回憶中恍然回神,見婦人三四十歲的年紀,矮矮胖胖,一張福氣的圓臉,看着十分和氣的模樣,想起了現世中同樣有着一張圓臉的三嬸,心頭微酸,落落大方地答道:“是啊。”

四周頓時竊竊私語起來:聶小乙當年離開袁家莊時是何等落魄,聽說已經淪落到人府上為奴的地步。沒想到這小子倒是好運道,居然能娶到如此一個美嬌娘。

只是看美嬌娘的穿着打扮,半舊布衣,雕木簪子,除了耳上一副銀丁香,再無其它飾物,着實寒酸。也不知怎的瞎了眼,嫁了聶小乙這個窮酸鬼。

好奇心愈盛。

見婦人得到了回應,其他人膽子也大了起來,一個年長的老婦人笑着問道:“不知小娘子是何處人氏,什麽時候和聶小乙成親的?”

年年覺得這個沒什麽好隐瞞的,随口答道:“我住靜江府城,剛和他成親幾天。”

原來是府城的姑娘,才嫁給聶小乙沒幾天。真是可惜了,這麽俊俏的姑娘,也不知她圖聶小乙什麽?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人群中有人吹了聲口哨,陰陽怪氣地問道:“小娘子看上了聶小乙什麽,說說看,說不定我袁七也能娶到像小娘子一樣的美嬌娘。”

“得了吧。”有人嘲笑他,“還能看中什麽?自然是聶小乙那張臉,你袁七什麽時候把臉換了,說不定就有機會了。”

人群頓時哄笑起來。有人接口道:“聶小乙也就那張臉能看了。”

“小娘子,我的臉也能看,你要不要看看我?”

“算了吧,就你這身黑皮,也想跟人聶小乙比?”

“你懂什麽,黑皮有黑皮的好,那些小白臉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小娘子,你跟着哥哥,保你得了妙處,再也看不上那些小白臉。”

年年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皺起眉來。正要發作,一道清脆的嬌聲笑道:“袁四狗,玩笑适可而止啊。我家小嫂子嬌滴滴的小娘子,臉皮薄着呢,哪能由得你們調笑?”

有人道:“唉喲,三侄媳來了啊。”

人群向兩邊分開,一個年輕俏麗的婦人挎着一個竹籃走了進來。

她肌膚微黑,卻是生得明眸皓齒,穿着裁剪合身的簇新綢衣,勾勒出婀娜多姿的身姿。小巧的耳垂上綴着大得誇張的金耳,環随着她的走動晃蕩不休;手腕上,一根小指粗的赤金镯子在夕陽下亮得耀眼。

四周嗡嗡的議論聲越發大了起來。

被叫做袁四狗的憊懶漢子讨好地笑道:“小三嫂,你怎麽來了?”

年輕婦人擡了擡籃子:“聽說小乙哥回來了,我給他送些東西過來。”

袁四狗嘿嘿笑道:“三嫂真是人美心善,怎麽不疼疼小弟?”

年輕婦人瞪了他一眼:“袁四狗,你皮癢是不,信不信我抽你大嘴巴子?”

袁四狗摸了摸鼻子,一臉看好戲的表情:“三嫂,我看聶小乙讨的這個小娘子,好像比你還要好看幾分。”

年輕婦人一對妩媚的大眼睛盯着年年上上下下打量片刻,臉色變得不好看起來:“你是小乙哥新娶的娘子?”

小乙哥,小乙哥,叫得好生親熱。甩臉色給誰看呢?

年年不知道她是誰,懶得理會她,只當沒聽見。站了一會兒,她覺得腳有些酸了,施施然走過去,在聶小乙搬給她的椅子上坐下。

年輕婦人惱了:“我在跟你說話呢,你沒聽到嗎?”

對方氣急敗壞,年年卻是氣定神閑,纡尊降貴地看了她一眼,悠悠然道:“問別人是誰之前,不應該先自報家門嗎?”

年輕婦人臉色一變:“你!”

年年嫌棄:“你怎麽連起碼的禮儀規矩都不懂?”

年輕婦人氣得要吐血,偏偏年年氣質高貴,随口幾句責備,仿佛天經地義,叫人不由自主就信服了她。周圍已經有長輩附和道:“聶娘子說得沒錯,老三媳婦,你問人家之前本來就該先自報家門。”

長輩發了話,年輕婦人不得不強忍怒氣:“我是寶蓮,小乙哥應該跟你提起過我。”

年年一點兒面子都沒給她留,直接道:“沒提過。”

寶蓮:“……”

周圍有人噗嗤笑出聲來。袁四狗笑道:“三嫂,人家聶小乙娶了這麽個美人,又是新婚燕爾的,提你做什麽,找不痛快嗎?”

寶蓮的臉都扭曲了,咬牙切齒地對年年道:“我是小乙哥的義妹。”

年年:“哦。”早說嘛。

聶小乙還有義妹?從哪裏冒出來的?年年從記憶的犄角旮旯裏扒了扒,還是想不起書中有提過這號人物。

寶蓮快氣吐血了,對方還說她不懂禮儀規矩,看看,看看,到底是誰不懂?她咬牙切齒:“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小乙哥要是知道你待我這麽無禮,會怎麽想?”

年年想了想:“他應該會覺得我受委屈了吧。”若不是嫁了他,她哪需要降低身段和寶蓮這種人論口舌?

寶蓮一口氣堵住,差點上不來:聶小乙到底娶了個什麽樣的奇葩啊?她受委屈了?就她說話那目下無塵,高高在上的姿态,到底是誰給誰委屈受?

她再也不想理年年,沒好氣地對圍觀的衆人道:“都散了,都散了。該回家吃飯回家吃飯,看什麽熱鬧?”

她素來潑辣,夫家在袁家莊又有勢力,衆人不敢得罪她,三三兩兩地散了。寶蓮挎着竹籃往屋裏走去,剛到門口,便見聶輕寒提着一桶水從屋中走出,見到她目光微頓。

青衫布鞋,竹簪束發,冷白的面容上,鳳眼幽黑,神情平靜。

寶蓮看着聶輕寒寒酸如故的打扮,再看看自己手上的大金镯子,心裏舒服了些:聶小乙那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再漂亮,再一派歪理、趾高氣昂又怎麽樣,還不是嫁給了聶小乙這個窮酸鬼。

她打點起笑臉:“小乙哥,聽說你回來了,我給你送些吃食。”

聶輕寒神色淡漠:“多謝,不必。”

寶蓮一噎,勉強笑道:“你們這個時辰到,冷鍋冷竈的,別餓着嫂子。”

聶輕寒看向年年。年年滿臉好奇,烏溜溜的杏眼靈動,看看他,又看看寶蓮,不知在想些什麽。

聶輕寒不動聲色,對寶蓮道:“不必,你送來的吃食她吃不慣。”

寶蓮臉上的笑容挂不住了:這夫妻倆是怎麽回事,說話一個比一個不留情面?

她的眼淚嘩的一下流了出來:“小乙哥,我是真的把你當作親哥哥般看待的,一番好意。你不肯接受,是在怪我嫁了別人嗎?”

年年聞到了瓜的味道:聶小乙你可以哦,不愧是男主,人在靜江府,還能在六十裏外的袁家莊惹到桃花,真有本事。

她忍不住插話道:“喂,那個,蓮花義妹……”

寶蓮黑臉:“我叫寶蓮,不叫蓮花。”

年年不感興趣地道:“反正都一樣,你剛剛說的是什麽意思?”

寶蓮一口氣又被堵住了,深吸一口氣,看了聶輕寒一眼:“小乙哥,我能說嗎?”

聶輕寒神色淡淡:“你不怕丢臉的話。”

寶蓮心下暗恨:到底是誰丢臉啊?你既不仁,就休怪我無義了。她看向年年道:“嫂子不知,小乙哥原本是想要我嫁給他的。”

年年:哈?

原來,寶蓮乃是聶輕寒母子逃難路上收養的孤女。她打小就生得漂亮可愛,聶母沒有女兒,愛她如珠似寶,一心希望把她留在家中,嫁給聶輕寒。

後來,聶母去世,聶輕寒小小年紀就不得不外出謀生。寶蓮被留在了袁家莊,寄養在鄰家,靠着聶母留下的銀錢和聶輕寒托人送回來的微薄月例過日子。

後來,寶蓮一天天長大,出落得越來越标致,被族長的第三子看中,大獻殷勤。寶蓮過夠了苦日子,很快忘了自己對聶母的承諾,改稱聶輕寒為義兄,嫁給了袁氏族長第三子。

當然,在寶蓮口中,她是一直拿聶輕寒當兄長看待的,只不過聶家母子想要強迫她嫁給聶輕寒,她勇敢地反抗,抓住了自己的幸福。

年年聽得津津有味:這種窮小子被未婚妻看不起悔婚的橋段,簡直是很多打臉升級文的必備戲碼啊。沒想到這本書也有。

寶蓮抹着不存在的眼淚說完,表示自己只記好,不記惡,不會忘恩負義,她會盡己所能地報答聶輕寒母子。比如這次,聽說聶輕寒回來了,擔心他沒吃的,立刻把家裏存的雜糧饅頭找出來,給他們送過來了。

寶蓮說完,自己都感動了,強行将籃子留下,一臉不用感謝,這是我應該做的表情,轉身回去用晚飯了。

年年捏了捏竹籃中硬得可以打狗的雜糧饅頭,感慨不已:這位寶蓮姑娘,話裏話外都在暗示聶家母子挾恩圖報,覺得自己受了委屈,這種理直氣壯着實令人敬佩,值得她好好學習。

聶輕寒從她手中拿過饅頭,當着她的面全部扔了出去。

年年啧啧:“這麽絕情,就不怕你的好妹妹知道了難過?”

聶輕寒回頭,靜靜看了她片刻,忽地嘆了口氣:“吃醋了?”

看戲看得不亦樂乎的年年:???

他沉聲道:“年年,我從未想過娶她。”

年年眨了眨眼,莫名其妙:“你和我說這個做什麽?”

他溫柔地揉了揉她的發心:“不賭氣,嗯?晚上我帶你去看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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