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歸京
應昭二十三年,嚴冬河枯。
京都剛下完一場雪,銀裝素裹,北風冷峭。
守城的官兵打着哈欠将城門打開,沒來得及睜眼就被鋪天而來的寒意給吹得打了個激靈。
天還未亮全,隐約瞧見城外一片蕭瑟景色,再往遠了看,便只能瞧見仿佛能将人吞沒的層層薄霧。
不遠處,一輛馬車伴随着若隐若現的金鈴聲響,晃晃悠悠破開薄霧而來。
走至近處,馬車蓬角懸挂着的燈籠上有個龍飛鳳舞的字,隐約瞧着好似是個“寒”,一個半大少年揚着鞭子,慢悠悠停了下來。
“公子,咱們到京都城啦!”
少年歡快蹦了下來,一邊對馬車中的人說話,一邊拿出來路引和通關文牒遞給官兵。
馬車的人沒應聲,只是發出一聲壓抑住的咳嗽聲。
兩位官兵接過路引和文牒掃了一眼,面面相觑半晌,看向馬車的眼神有了些古怪。
一人問道:“你家公子名喚晏行昱?”
少年不明所以:“是啊,你不認字嗎?”
官兵幹咳了一聲,神色更加古怪了,他行了一禮,道:“原來是相國公子。”
丞相公子晏行昱自幼體弱多病,被丞相送去了江南寒若寺養病,離京已經十年,本該甚少有人認識他。
但這段時日不知是誰傳了流言,說那有大兇之煞命格的晏行昱要在年底歸京。
京都城什麽都不缺,就是缺熱鬧——哪怕是傳聞中的草包七皇子在宮宴上問“秣馬厲兵是什麽意思”的小事,都能被傳笑好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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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幾日,整個京都城都知曉災星晏行昱要歸京,全都想着見一見那傳說中的相國公子,是否如傳聞中所說那般招災引禍。
原本一些人只是當個笑談,沒想到這晏行昱竟然真的歸京了。
官兵抱拳道:“下個月便是祭天大典,聖上下令嚴查所有進京之人,勞煩公子打開馬車門。”
少年一愣,眼睛都瞪大了:“你既然知道我家公子是相國之子并非歹人,怎麽還要查呀?”
官兵在心中嗤笑一聲,不是歹人,卻是災星啊。
只是他面上卻是極其尊敬:“今年四境來京都之人各個都要搜,并非針對公子。現在正值年關,若是有一點小纰漏我等可是要掉腦袋的。”
少年着急道:“我家公子體弱,見不得風,你們不能搜!”
官兵卻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架勢,不搜便不放行。
兩人對峙間,将周圍的人也引得朝他們看來。
就在這時,馬車中突然傳來一聲悶咳,那聲音不大不小,仿佛是拼命壓抑着咳嗽。
一只手輕輕從馬車中探出,骨節分明,腕子上還纏着一串破舊的佛珠。
素色的車簾被輕輕撩開,一個身着白衣的少年端坐在狹小的馬車內,微微擡眸,朝陽傾灑進車中,照亮他的半張臉。
那守城的官兵原本滿臉不耐煩,無意中一擡頭,愣了一下。
丞相府的大公子晏行昱約摸着十五六歲的模樣,如墨似的青絲半披着,一縷發垂在肩上仿佛能裹住他纖瘦的病體。
大概是方才咳過一遭,他眼尾有些發紅,暈染的紅色将眼下的一滴紅色淚痣囫囵包裹住,眸中仿佛蒙上氤氲缥缈的霧團,久久不散。
“阿滿。”晏行昱氣息紊亂,一看就知病虛已久,“不要胡鬧。”
他滿臉蒼白的病色,只有被咬出了齒痕的唇和眼底的紅痣有了一抹豔色。
叫阿滿的少年忙跑過來:“您風寒才剛好,可別再吹着風了。”
他說着就要将簾子拉上,晏行昱卻輕輕搖頭,對着一旁看呆了的官兵颔首道:“勞煩,搜吧。”
晏行昱舟車勞頓,千裏迢迢來到京都,眉眼間全是倦色,連多一個字都不想多說,但禮數卻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官兵愣了半天,這才手忙腳亂地讓人去搜馬車。
馬車上沒什麽東西,就一人和一個盛東西的箱子,箱子裏就幾件洗得發白的舊衣裳,剩下的全是各式各樣的藥。
角落裏一只黑貓正蜷縮着睡覺。
官兵很快就搜好,給放了行。
阿滿氣咻咻地瞪了他們一眼,連忙跑上來把簾子放下。
就在簾子即将垂下來時,一直安安靜靜的晏行昱突然一伸手撩住了簾子。
阿滿疑惑道:“公子?”
晏行昱捏着簾子,半張臉隐在陰影下,漂亮如琉璃似的眸子看向不遠處。
阿滿跟着看了過去,瞧見城牆下有個身着紅衣的少年正勒着馬繩,似笑非笑地朝他們看來,也不知看了多久。
晏行昱的視線剛好和那人對上,手指一抖,簾子瞬間落了下來。
阿滿知道他家公子清心寡欲慣了,這般反常瞧一個人必定有緣由的,想了想,問一旁的官兵,擡手一指那紅衣少年,道:“那人是誰?”
離他近的官兵正要去查下一個人,順着阿滿的手漫不經心看去,等看清那少年的模樣,吓得冷汗都下來了。
他立刻将阿滿的手拉了下來,低聲道:“那是當朝七殿下!不得放肆!”
阿滿不懂怎麽指一下就放肆了,但問到了身份也沒多說,撇撇嘴上了馬車,一甩鞭子,進了城門。
阿滿邊駕馬邊不開心地說:“方才那人就是故意為難我們。”
晏行昱淡淡道:“剛歸京,別惹事。”
“我不惹事。”阿滿勒着缰繩,偷偷摸摸将手中石子往不遠處一彈。
一聲破空之聲響起,正在誠惶誠恐前去面見七皇子的官兵突然感覺膝蓋一痛,一個趔趄直直趴在了地上。
正好倒在了七殿下的馬蹄下,半天沒爬起來。
七殿下——荊寒章垂着眸,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馬蹄下的官兵:“倒也不必行此大禮,起來吧。”
官兵滿臉蒼白,膝蓋劇痛卻還是強撐着站了起來,行禮道:“見過七殿下。”
荊寒章一身獵衣,肩上系着一襲宛如火焰似的火紅披風,寒風一拂獵獵作響,那高高束起的長發間,若隐若現墜着流蘇穗子的赤縧。
他駕馬在城外的空地上溜達,馬蹄将雪地踩出淩亂的印子,他漫不經心應了一聲,不知是什麽意思。
官兵冷汗都要下來了,七皇子荊寒章得聖上寵愛,性子乖戾陰晴不定,做事更是随心所欲,無人能捉摸得透,在京城的兇名人盡皆知。
若是惹了他不快,自己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掉的。
好在荊寒章并未責難,很快一個少年就策馬追了上來,身後跟着滿臉焦急的侍從——衆人應該是剛從城郊獵場歸來,籠子裏還關着一只蹄子受傷的幼鹿,正呦呦哀叫着。
江楓華呼出一口白霧:“殿下!”
荊寒章轉身一挑眉:“你又輸了。”
江楓華甘拜下風道:“還是殿下騎術更勝一籌,臣甘拜下風。”
荊寒章漫不經心地哼笑道:“父皇就不該将我拘在京都學什麽書,若我能随着大皇兄前去西北,早就将那勞什子的蠻族打回老家去了。”
江楓華道:“西北艱苦,邊境秣馬厲兵,殿下萬不可涉險。”
荊寒章一頓,古怪地看着他,道:“再提‘秣馬厲兵’四個字,明日武場就是你同我切磋。”
江楓華:“……”
他差點忘了,前些年七殿下就是因為不知“秣馬厲兵”是什麽意思鬧了個大笑話,明裏暗裏不知被京都城的人笑話了多久。
荊寒章善騎射,年紀輕輕在武場上從無敗績,但對于學課卻是一竅不通,平日裏沒少被太傅和聖上責罰。
江楓華一想起荊寒章在武場上兇悍冷厲的架勢,立刻拼命搖頭:“殿下武藝精湛,臣定不是對手,還是不擾殿下雅興了。”
荊寒章性情乖戾,但在獵場玩的開心,也沒有多言。
衆人策馬入城,荊寒章騎着馬慢吞吞踱着,不知想到了什麽,問江楓華:“你之前是不是同我說過相國公子的事?”
江楓華有些詫異。
昨日他同荊寒章随口說着京都城傳得沸沸揚揚的相國公子時,荊寒章滿臉意興闌珊,江楓華才開了個頭說了個名字,荊寒章就不耐煩地跑了。
現在怎麽突然來了興致?
荊寒章性子張狂恣意,江楓華作為皇子伴讀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有時候都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麽。
既然殿下想聽,江楓華便将流言再說了一遍。
“臣聽說那相國公子體虛病弱,是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荊寒章懶洋洋“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
“晏行昱自小體弱,年幼時被送去江南寒若寺養病。但我私底下聽說,他并非是因病才離京的。”
若是養病,随意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便可,為何要去寒若寺那荒無人煙的苦險之地。
“據說是因當年老國師為他批的命格……”江楓華小聲說,“是七殺格,大兇之煞。”
荊寒章嗤笑:“我從不信這個,什麽命格,皆是子虛烏有罷了。”
江楓華道:“丞相自然也是不信的,但在晏行昱六歲那年,以一己之力……險些抹了一個成年男人的脖子,丞相無法這才将他送去寒若寺。明着說養病,實際上指不定是在鎮煞。”
荊寒章:“不是說他是個病秧子嗎?”
就剛才那副喘氣都唯恐傷了肺管子的模樣,荊寒章都怕他被風一吹就碎了。
就那種冰雕似已碎的美人,怎麽可能抹人脖子?
“就是說啊。”江楓華道,“不過這也只是傳言,京都那點談資更疊極快,來來回回傳了十年,指不定早已面目全非,也不能盡信。”
荊寒章漫不經心地點頭,道:“不過管他當年是因為什麽被送走的,丞相近些年風頭太盛,百官都暗裏道他權傾朝野,他這個病秧子兒子這個時候歸京,定會落人口實……哼。”
江楓華不知道他哼什麽,但七皇子一脈自來和丞相府水火不容,這個“哼”大概有看好戲的意思。
荊寒章對丞相一直不滿,江楓華順着他的話,道:“也是,先不說子虛烏有的命格如何,就說堂堂丞相之子在寒若寺那小破廟裏長大,不知被養成什麽古怪性子,今年京都想來定會十分熱鬧。”
荊寒章心想,性子古不古怪是不知道,但定是極其懦弱的,否則也不會被區區守城官兵扣着查馬車了。
江楓華看着他的神色,試探着道:“殿下……是瞧見過那個相國公子了?”
聽傳言說晏行昱這幾日會歸京。
荊寒章:“嗯,瞧見了。”
江楓華忙問:“那人如何?”
如何?
荊寒章想了想,方才只是匆匆一瞥,晏行昱只掀開了一半簾子,半張臉隐在暗處,并不能将輪廓瞧的太分明。
唯一記得的,便是如玉石似漂亮的眼睛下,那顆豔紅的淚痣。
江楓華見荊寒章似乎在出神:“殿下?”
荊寒章如夢初醒,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一甩馬繩猛地轉身,高高束起的發在空中劃了半圈,發梢飄然落在肩上。
“什麽大兇大煞七殺格?”荊寒章伸出一只手比劃了一下,不屑道,“本殿下一只手能撂倒十個。”
江楓華:“……”
荊寒章說完,大概覺得這奚落的話太過小兒科,但他學課實在懈怠,一時想不出多有水平的話,只好說:“哼!”
說罷縱馬就跑。
江楓華:“……”
這個“哼”,他實在是解讀不出來到底是何意。
***
京城的夜市十分繁華,天還未暗便有人沿路熱火朝天地擺攤。
京城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哪裏的都有,夜市中小食自然也是種類繁多,一眼望去,簡直令人目不暇接。
阿滿駕着那輛灰撲撲的馬車駛入長街後,晏行昱輕輕撩開簾子一角,安靜地往外看去。
京都的風太冷,他只能透過一條縫隙去看那繁華長街。
哪怕只是一條縫,依然有冷風灌進來,晏行昱捏着簾子一角的手指被凍得一片冰涼。
阿滿正滿心歡喜地看着喧鬧的長街,突然聽到他主子低喃了一句。
“停一下。”
阿滿立刻勒住缰繩:“公子?”
晏行昱把簾子放下,凍得冰涼的指尖被他塞進了懷中小貓的肚子上暖了暖。
“方才瞧見了一家老鋪子,你去幫我買塊茯苓糕吧。”
阿滿忙将馬車停在了路邊空地,蹦了下去。
晏行昱叮囑道:“只買一塊。”
阿滿道:“我知道!”
省錢!
說罷,開開心心去買茯苓糕了。
晏行昱閉眸靠在椅背上,手将腕上的佛珠輕輕撥動。
寒若寺中一年四季只有朝夕的鐘鼓和終年不變的誦佛聲,晏行昱端坐在一簾之隔的破舊馬車中,聽着窗外的喧鬧,那濃烈的煙火氣讓他恍惚間覺得自己突然活了過來。
耳畔傳來一陣放肆的馬蹄聲,接着似乎有人停在了他車窗旁。
晏行昱倏地張眼,眸底一抹寒意,手輕輕捂住寬袖。
他太過懼冷,馬車中遮得嚴嚴實實,一片昏暗中,一旁的窗簾突然被人從外面掀開了一條縫隙。
晏行昱一怔。
京都的寒風從小小的車窗刮了進來,随之而來的還有第一縷穿破雲層的朝陽。
一身紅衣的少年騎在馬背上,逆着光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手中正拿着劍鞘,漫不經心地挑他的車簾。
光太過耀眼,晏行昱眸子微微一垂,從長睫的陰影處朝那影影綽綽的人看去。
荊寒章拿着劍鞘挑着車簾,将人打量半日,越看越覺得少年張大眼睛迷茫看他的模樣,很像今日打獵時遇到的那只幼鹿。
一樣的人畜無害,滿眼全是軟弱無能。
在這群狼環伺的京都,攤上相府公子這麽個顯眼的身份,再加上那傳聞中的「七殺格」,說是幼鹿都高看了他。
幼鹿還能用四只蹄子跑幾步,而他卻宛如俎上之肉,只能任人宰割。
荊寒章看着看着,突然勾唇一笑,滿臉桀骜不馴。
他問:“你叫晏行……”
晏行……什麽來着?
七殿下突然卡了一下,不過他一向輕狂,哪怕不記得別人名字也沒有羞恥尴尬,反而更加張揚道:“晏行鹿?”
晏行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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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