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生疏
相府客房。
晏行昱張開眼睛,撐着手坐了起來。
上一次到了荊寒章的身體中時,晏行昱只覺得是在做夢,并未有太多感覺,而現在他是真切地清楚自己的意識是在另外一具陌生的身體中。
跟随了他十餘年的痛苦和孱弱一夕之間消弭無形,晏行昱輕輕擡手按住了心口,感覺到掌心下心髒有力地跳動,蓬勃而鮮活。
并不像他孱弱的如紙般單薄的骨肉下,那顆仿佛下一瞬就會停止跳動的心。
明明互換後他第一時間就該去尋荊寒章,但晏行昱不知為什麽,卻出神地坐在溫熱的榻上,按着胸口緩緩數着心跳。
數着數着,他突然喃喃開口,也不知是在對誰說。
“我要哭了。”
下一瞬,他輕輕一眨眼,兩行淚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
接着,萬籁寂靜的窗外突然傳來一聲暴躁的怒吼。
“開門!你,給我把門踹開!”
這聲音聽着是晏行昱,但語調卻是獨屬于荊寒章的。
有下人在攔着他:“少爺!這可是七殿下的住處,冒犯了皇子可是重罪啊。”
“少廢話!把他給本殿……我叫出來!有什麽罪我自己擔着!咳咳……”
晏行昱:“……”
回想起互換身體時自己在做什麽,晏行昱突然僵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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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有下人戰戰兢兢地來到寝房門口敲了兩下門,怯怯道:“殿下?”
晏行昱深吸一口氣:“讓他進來吧。”
下人如釋重負,連忙跑出去,将發了瘋的“相府公子”給迎了進來。
荊寒章被阿滿推着輪椅沖進了“七殿下”的寝房,和榻上的晏行昱隔着珠簾相望。
“你先走。”荊寒章打算先把阿滿給支出去,再好好和這個蛇蠍美人算賬。
阿滿有些擔心,湊到“公子”耳畔小聲說:“公子,您半夜将七皇子吵醒,他不會把您生吞活剝了吧?”
生啖活人荊寒章:“……”
耳力很好晏行昱:“……”
荊寒章準備暴怒:“你——”
還沒開始發怒,心口就傳來一陣鑽心地疼,他按着胸口臉色慘白地忍過那陣疼痛,有氣無力道:“出去。”
阿滿很聽公子的話,微微一行禮,出去了。
荊寒章還從沒體會過有火不能發的痛苦,他又實在是氣狠了,一發怒心口就疼,只能強行壓着怒火,別提有多憋屈。
荊寒章看到床榻上的晏行昱還在那坐着,火氣差點又上來。
“坐在那幹什麽,祭天吶?”荊寒章沒好氣道,“換上衣裳,我們馬上去國師府。”
晏行昱一怔:“可現在已過子時,國師早就歇下了。”
荊寒章涼涼道:“我也早就歇下了,還不是照樣被你弄醒了?”
晏行昱:“……”
荊寒章徹底失去耐心:“你先起來,我的身體可是好好的,圍着京都跑上一圈都臉不紅氣不喘。”
晏行昱耐心地聽他吹,試探着撐着手将雙腿伸向床沿。
他雙腿不便多年,如何自如行走都已忘得差不多了。
荊寒章雙手環臂,用晏行昱那張豔麗的臉蛋做出滿臉不耐煩的神态,莫名的違和。
他正不耐地等着晏行昱換衣出來,突然聽到裏面一聲“噗通”的悶響,像是人的身體重重砸在地上的聲音。
荊寒章:“……”
“你在幹什麽?!”
他左右看了看輪椅,沒發現什麽能操控輪椅行走的機關,只好伸出手使勁掰着輪椅的木輪,生疏又艱難地讓輪椅往前行了幾步。
荊寒章操控着輪椅到了內室,掀開珠簾就瞧見他自己的身體正衣發淩亂,癱坐在地上,似乎站不起來。
荊寒章:“???”
晏行昱嘗試着手撐着身體想要站起來,但他癱久了,短時間根本無法如常操控雙腿走路,他歉意地一笑,赧然道:“殿下恕罪,行昱太長時間沒走路了,有些習慣不來這具身體。”
荊寒章:“……”
荊寒章從沒有過雙腿癱瘓多年的經歷,根本無法理解晏行昱的話。
他滿腦子都是:“怎麽會不習慣呢?行走不是人的本能嗎,太長時間沒走路也會有這種後遺症?”
荊寒章有點不信,晏行昱在那連試了很多次,還是沒走兩步就重重摔到地上,膝蓋和地面碰撞的聲音聽得荊寒章有些牙疼。
“行了行了。”荊寒章徹底妥協了,唯恐晏行昱把自己的腿也給摔折了,“你就坐着吧,明日再說。”
要是晏行昱這個時候頂着他的殼子去國師府,當街摔個四腳朝天,丢人的還是他荊寒章。
晏行昱點點頭,尋了個最近的椅子艱難坐了下來。
明明是自己的身體,荊寒章卻從那張熟悉的臉龐上看出了滿滿的陌生。
晏行昱在寒若寺與青燈古佛相伴,性子溫潤又帶着點疏冷,哪怕用荊寒章那張不可一世的臉,依然能瞧出那一派如幽潭的心湖,仿佛什麽都不能讓其動容。
除了銀子。
荊寒章覺得很是新奇,仔仔細細看了半天,突然發現了問題,他蹙眉道:“你哭什麽?”
晏行昱一愣,擡手摸了摸臉,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他撩着袖子擦了,低聲道:“做了個噩夢。”
荊寒章嗤笑,做個噩夢都能被吓哭,這人怎麽能這麽……
荊寒章:“……”
荊寒章突然就笑不出來了。
他想起來了那破茅草屋裏被晏行昱拿着繡花針戳脖子,戳到還剩下一口氣的倒黴男人。
荊寒章擡手揉了揉眉心,對自己有些痛恨。
他明明最該知道晏行昱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但為什麽就不長記性,只要看到這張臉就會覺得此人弱小無依,是個花瓶美人呢?
晏行昱還在仔細地擦淚痕,姿态說不出的雍容優雅,眉頭輕輕蹙着,仿佛有解不開的憂愁。
荊寒章看到他這副模樣,完全想象不出晏行昱到底是用什麽樣的神情姿态,将繡花針戳向那人的脖頸的。
恍惚間,荊寒章突然想到了江楓華對他說的晏行昱的命格。
七殺格,大兇之煞。
晏行昱擦好了眼淚,擡頭看向荊寒章。
兩個真假瘸子面面相觑。
最後,還是荊寒章最先開口:“你房裏的男人是誰?”
說完後他就有些後悔了,這話聽着怎麽像是抓奸的怨夫?
晏行昱不知是不是被拆穿的更狠了,已放棄掩藏,溫順地如實回答:“我娘親派來要殺我的人。”
荊寒章一愣:“你娘親?相府夫人?她為何要殺你?”
晏行昱垂眸,輕聲說:“因為我是災星。”
荊寒章蹙眉,直接道:“別騙我,我不信這麽拙劣的借口。”
“确實如此。”晏行昱想了想,道,“當年我離京之前,當着她和為明的面将一個刺客抹了脖子。”
荊寒章一怔。
晏行昱看起來有些難過:“可是我只是想救他們。”
荊寒章沉吟着,有些猶豫。
晏行昱這話說得合情合理,若是個尋常人在看到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能将一個成年人抹了脖子的場景,定也會留下陰影。
更何況晏行昱還是當着晏為明的面。
“為明受驚,發了三日的高燒,險些沒救回來。”晏行昱繼續道,“自那之後,她便對我又怕又恨。”
任誰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是個冷血無情殺人不眨眼的怪物。
荊寒章又問:“所以你歸京後,晏夫人一直想要殺你?”
“不。”晏行昱搖頭,“這是第一次,之前的都是京都其他人前來查探的。”
晏行昱說着,眸中的水波再次一閃,似乎又要哭了。
荊寒章一看到自己的臉露出這種泫然欲泣的神色,臉都綠了。
“別哭!”荊寒章制止他,“起碼別用我的臉哭!”
晏行昱點點頭,乖乖地說:“我沒想哭,我哭會提前說的。”
荊寒章:“……”
哪怕知道現在這個情況不該笑,但荊寒章還是差點笑出來。
生氣之前要提醒,哭了也要提前說?
這晏行昱是不是做什麽事情,都這麽有條有理規規矩矩?
荊寒章沉思半天,也不知對晏行昱的話信了多少,他也沒繼續問,催着輪椅就要去榻邊,似乎是打算睡覺。
晏行昱見狀忙道:“殿下不可宿在此處。”
荊寒章有點生氣,不滿道:“憑什麽?”
晏行昱覺得有必要提醒他:“您現在是我的身份,若是留宿在客房,恐怕明日整個京都城都會有人說閑話了。”
荊寒章怔然看了晏行昱許久,臉騰地一下紅了,他無能狂怒道:“什麽閑話?我看有誰敢編排!本殿下砍了他!”
晏行昱奇怪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為什麽反應這麽大。
“不是說殿下的。是會有人說我不知禮數,丢了相府臉面。”
荊寒章:“……”
荊寒章這才意識到自己想多了,他幹咳一聲,掩住自己的失态,耳朵尖尖還是紅的,小聲嘀咕道:“這麽事多。”
卻也沒有非要在客房睡了。
他正要喊阿滿回那“破茅草屋”,晏行昱突然小聲開口了:“殿下。”
荊寒章正煩着:“說。”
晏行昱說:“您能将手臂上的弩箭還給我嗎?”
荊寒章想了想,不知哪來的小脾氣,哼了一聲:“免了,你連我的腿都不會操控,走兩步摔三跤。如果手也生疏,不小心觸動了箭傷了本殿下的身體,你擔待得起嗎?”
晏行昱連忙保證:“行昱對弩箭極其熟稔,定不會傷了殿下貴體。”
荊寒章說:“我不信。”
晏行昱離了暗器沒有絲毫安全感,他渾身都像是緊繃的弓弦,都在隐隐打顫了。
荊寒章見他臉都白了,微微一挑眉,道:“給你,也行啊。但你必須拿一樣東西來換。”
晏行昱立刻說:“您說。”
荊寒章擡起手,指腹捏着一顆不知從哪裏撿到的金锞子,突然露出一個壞笑:“這個金锞子,給你殿下了。”
晏行昱:“……”
晏行昱眼睛猛地張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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