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順從
荊寒章從未見過晏行昱像個孩子似的哭成這樣。
晏行昱平日裏往往都是內斂克制的, 仿佛将所有情緒都不着痕跡地壓在最深處。
他被送到寒若寺後,便開始受攝政王的舊部培養,加上心疾的緣故, 更是不能将情緒洩露半分,哪怕在澎湃的情緒也要細水長流似的一點點往外滲, 仿佛琢玉時打磨籽料一般。
如此反複數年, 才雕琢成一個為父複仇的完美的攝政王世子。
晏行昱從來都只是在荊寒章面前掉淚,那寥寥幾次也是安安靜靜地落淚, 忍不住時會洩露一聲如小獸嗚咽似的泣音, 很快就會平複。
而這一次,晏行昱拽着荊寒章的衣襟,仿佛漂泊數年終于尋到港灣的小舟, 遍體鱗傷地在荊寒章的懷抱中卸下所有防備。
荊寒章聽着他如同孩子似崩潰的哭聲, 眼圈發紅, 将他抱得更緊了。
幼時只和晏行昱有過半日的相處, 荊寒章卻很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的小行昱雖然身體病弱, 但性子鮮活滿是朝氣, 眸裏也都是如星河般璀璨的光芒,好像什麽都不能磨滅半分。
十幾年過去, 那個會奶聲奶氣喚他哥哥的孩子被那群人硬生生逼成這番模樣,荊寒章心疼得恨不得殺光所有人來替晏行昱洩憤。
他現在不敢去多想其他的, 把晏行昱哄好才是當務之急。
晏行昱哭得臉都花了, 他眼眸放空, 拽着荊寒章的衣襟,呆呆地看他,喃聲道:“你……什麽時候回來啊?”
在荊寒章離京的兩年, 晏行昱寫過無數封的信,全都是在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但卻一封沒寄出去。
現在,他放下心中所有的負擔,終于可以不管佛經,不去顧忌那所謂的殺孽,用真正的自己問上荊寒章一句。
何時歸?
荊寒章将他臉上的淚痕擦幹,心口幾乎要炸開,他強行忍着,咬着牙低聲道:“我已經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晏行昱嗚咽一聲,将額頭抵在荊寒章胸口:“我以後再不騙你,你也不要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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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寒章:“好。”
對現在的晏行昱來說,再多的話都不管用,他現在的腦子根本理解不了太多,那簡短的應答承諾才是他最需要的。
晏行昱哭過一場後,很快就安靜下來,看的荊寒章心更疼了——哪怕這個時候,晏行昱依然不會輕易放任自己情緒失控太久。
今日一遭晏行昱有些元氣大傷,等到哭聲止住,他也渾身癱軟地靠在荊寒章懷裏沉沉睡去。
荊寒章一把将他接住,輕手輕腳地将他抱回了自己房間。
兩人離那火堆太近,頭上肩上已經落了一層佛經燃燒後的灰燼,輕輕一層把臉都抹花了。
荊寒章把他放在床榻上,後知後覺到自己身上刺鼻的味道,他正要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脫掉,在榻上的晏行昱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夢呓道:“殿下。”
荊寒章趕忙回握住他的手:“我在這兒呢,我哪兒也沒去。”
晏行昱這才放下心來,手卻還是緊緊握着。
荊寒章沒辦法,只好輕手輕腳地保持着和晏行昱手指相扣的姿勢,将衣服輕手輕腳地脫了下來。
夜色已深,外面的火堆也已經緩慢熄滅,荊寒章将晏行昱抱在懷中,盯着那如玉雕精致又脆弱的面容,一夜無眠。
***
偏院魚息的住處,封塵舟面無表情地坐在桌子旁,對魚息道:“我是不是死定了?”
魚息挑眉:“這有什麽,不是行昱讓你将七殿下帶過去的嗎?”
“不是。”封塵舟道。
魚息吓了一跳,看着封塵舟的眼神頓時變成了同情:“對,你死定了。”
封塵舟:“……”
封塵舟抱着頭幾乎要把腦袋往桌子上撞了:“我原本是有這樣的打算,讓荊寒章看看大人的真面目,但怎麽都沒找到機會。這次祠堂的事,是他主動往我手裏遞的。”
魚息倒吸一口涼氣:“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還順道推波助瀾了一波。”封塵舟心如死灰,“去相府之前,我和他打了個賭。”
魚息不想也知道賭了什麽,但他只在乎賭注是什麽。
“你下了什麽賭注?”
封塵舟都要抓頭發了,嗚咽道:“我的命。”
魚息:“……”
魚息面無表情:“那你活該。”
封塵舟:“……”
封塵舟痛苦道:“我哪兒知道荊寒章是這個性子,知道大人的真面目還能面無表情抱着他睡覺。”
回想起來當年在青樓時晏行昱表露自己的身份,被色心蒙蔽的封塵舟吓得差點跳窗逃跑,随後被晏行昱輕飄飄地拖了回來。
哪怕兩年過去,封塵舟還是記得極其清楚。
那如小鹿似的少年在頃刻間變了臉,輕飄飄地踩着他的臉,如海棠花似的唇間咬着一根寒光閃閃的銀針,被他含着笑捏在兩指之間,垂着眸漫不經心地往他脖子上紮。
封塵舟吓得魂飛魄散,最後還是荊寒章突然折返回來才救了他的命。
自那之後,封塵舟每次看到晏行昱都像是見了鬼似的,只恨自己沒有多長十八條腿跑到天邊兒去。
自己都能怕成這樣,兩年了才敢生出那麽一丁點旖念來,看他一眼都得戰戰兢兢唯恐被殺。
他荊寒章怎麽能不怕?
他憑什麽不怕?!
封塵舟越想越氣,越想越酸,不争氣的淚水差點流出來。
魚息坐在旁邊給他倒茶,慢條斯理道:“行昱自己應該也有讓荊寒章知曉他真實身份的打算,只不過拿你當個借口罷了。現在荊寒章不怕他,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封塵舟不歡喜,他又怕又氣又嫉恨。
只要不是背着晏行昱去算計他,此事就還有餘地,魚息繼續勸他:“佛生根的藥勁兒有些大,行昱現在意識有些混亂,八成記不起來和你的賭約,你不要……”
“擔心”這兩個字還沒說完,阿滿就從外快步而來,手裏捧着個小盒子。
封塵舟一蹦而起,差點跳到桌子上,一邊慫噠噠一邊又強撐着氣勢,他厲聲道:“那裏面是不是毒藥?!他是不是要來殺我了?!你說!你快說啊——”
聲音都要破音了。
魚息:“……”
阿滿将盒子放下,疑惑地看着封塵舟,不明白他為什麽像是炸了毛的大貓一樣。
“這是國師送來的,說是要公子親啓。”
魚息眉頭一皺,道:“連塵和晏戟晏修知他們都是一丘之貉,沒安什麽好心,這裏面指不定……”
他還沒說完,封塵舟就從凳子上跳下來,着急忙慌道:“我來替大人分憂!”
魚息忙抓住他不安分的爪子不讓他去拆信,沒好氣道:“你還想死的更快一點嗎?”
封塵舟道:“我将功折罪。”
魚息翻了個白眼:“折你個頭,行昱若是打定主意讓你死,你就算把皇帝殺了也折不了罪。”
阿滿直到現在還有些懵,他一直以為晏行昱和晏戟的目标是同一個,沒想到兩人竟然在不知不覺間決裂了。
晏戟想要晏行昱奪位,而晏行昱卻一心扶持瑞王。
回想起晏行昱曾對自己說過的“你和他們是一起的”,阿滿不着痕跡打了個寒戰,終于理解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原來晏戟、晏修知和國師,并不是自己人啊。
魚息将盒子接過來,想了想,還是決定不打開了。
還是等晏行昱清醒些交給他吧。
兩年前他隐瞞晏行昱去查林太傅信的事,已經引起晏行昱對他的不信任,他不能再做其他的事讓晏行昱厭惡他了。
魚息拿着盒子等,一等就等到了第二日。
晏行昱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荊寒章都害怕他再也醒不過來了,才在第二日的晚上惺忪地張開了眼睛。
一直寸步不離在一旁守着的荊寒章終于松了一口氣,忙将他扶起來:“餓嗎,渴嗎,累嗎?”
晏行昱小獸似的在他懷裏蹭了蹭,聲音有些沙啞:“渴。”
荊寒章連忙要去給他倒水,但才一動晏行昱就死死抓住他的衣襟,眯着眼睛含糊道:“殿下,不走。”
荊寒章一時間陷入了兩難,想了想索性拿起一旁寬大的衣袍将晏行昱整個人包裹住,一把将他打橫抱了起來。
哪怕被抱起來,晏行昱臉上也沒有絲毫的變色,他順從地任由荊寒章把他抱到了桌子旁,眼睛都沒動一下,好像荊寒章無論對他做什麽他都能接受。
荊寒章把他抱着坐在腿上,讓他靠在自己懷裏,仿佛照顧孩子似的倒了一杯茶小口小口喂給他。
晏行昱喝了幾口便移開臉,繼續埋在荊寒章懷裏,昏昏沉沉。
“不能再睡啦。”荊寒章聲音輕柔得要命,輕輕抱着他晃了晃,“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若是平常的晏行昱聽到荊寒章這樣說肯定會強打起精神來和他說話,但現在的晏行昱不知是不是對荊寒章徹底地放下了戒備,有些不滿地咬了咬荊寒章衣襟上的衣帶,昏昏沉沉地小聲嘀咕:“不和你說,我就要再睡。”
荊寒章:“……”
荊寒章詫異地張大眼睛,反應了好一會才笑出了聲。
他一點點撫着晏行昱的頭發,将本來想要睡覺的晏行昱摸得渾身發麻,不高興地伸腳晃了一下。
“別睡了。”荊寒章心情前所未有的好,笑得根本停不下來,他垂着眸哄晏行昱,“你都睡了兩日了,再睡下去不成的。”
晏行昱咬着衣帶,小聲地為自己争取:“成的。”
荊寒章:“不成的。”
“沒人敢和我這樣說話的。”荊寒章聽到晏行昱夢呓似的嘀咕着,“我說成就成。”
荊寒章一愣,笑得更開懷了,他拽了拽晏行昱垂在一旁的墨發,得意道:“可是沒辦法,往後你只能聽我的了。”
晏行昱被拽得頭發一陣發麻,終于不再想睡覺,迷迷瞪瞪地張開了眼睛,擡頭去看荊寒章。
荊寒章已經草草擦了大花臉,正挑着眉沖他笑。
晏行昱看了他好一會,才笑起來,他伸出手一點點摸着荊寒章的輪廓,就像是昨晚隔着雕花木門摸那虛幻的影子似的。
晏行昱又問:“和荊寒章成親的是誰啊?”
荊寒章歪着臉将自己的臉龐往晏行昱掌心裏貼,眸子裏全是璀璨的光芒,他眼睛眨都不眨地注視着晏行昱,學着他的語調笑着說:“是荊寒章憑本事偷來的小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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