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和解

荊寒章站在門外, 明明天氣熱到能讓人汗流浃背,他卻如墜冰窖,手都在發抖。

一時間,這些年晏行昱身上所有的古怪全都說得通了。

自兩年前兩人重逢, 晏行昱對荊寒章就很特殊, 全身心的依賴, 還帶着點如火散去後殘留的那一丁點鮮活,仿佛将所有希望都孤注一擲放在他身上。

有時候晏行昱待他的好, 都讓荊寒章産生一種“我配他這般對待嗎”的錯覺。

荊寒章自認之前和晏行昱的交集也只是在幼時那次相救上,十多年過去,換個薄情一些的人早已經忘了他是誰。

只是那點恩情,至于讓晏行昱這般依賴他嗎?

而現在, 荊寒章卻終于理解了。

晏行昱的身邊,要麽是利用他命格的僞君子,要麽是妄圖殺了他的真小人,從小到大他體會到的真情少之又少。

少到連幼時那一點點的小恩情都放在心上, 記了這麽久。

晏行昱瘦弱的病體, 暗室裏那數不盡的佛經,荷包裏磨得極其光滑的金锞子, 身上連睡覺都不肯卸下的暗器……

一樣一樣,讓荊寒章想起來就覺得呼吸艱難。

他心疼得半死,與此同時心中頭一次泛起對自己的悔恨和厭惡。

荊寒章沒心沒肺慣了,從小到大很少去照顧旁人的感受, 直到愛上晏行昱,他才學會着去斟酌自己的措辭,照顧他人的情緒,但也僅此而已。

晏行昱對他幾乎沒有說過謊, 但平日裏相處的點點滴滴也能透露着他的不同,但荊寒章卻只想着不幹涉他的事,想他自己主動告訴自己,而次次都将那些疑點忽視。

荊寒章艱難呼吸。

他要晏行昱怎麽說,告訴自己有可能是攝政王遺孤,特來京都城裏攪弄是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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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寒章再也忍不了了,正要快步沖進去,就聽到祠堂裏晏夫人發出一聲崩潰至極的哭喊。

“行昱!”

荊寒章瞳孔一縮,直接破門而入。

偌大個祠堂,只有哭得幾乎跪不穩的晏夫人,一旁的窗戶看着,一股熱風卷着熱浪襲來。

晏行昱……竟然逃了?

荊寒章耳畔一陣嗡鳴。

他為什麽要走?

他知道自己在外面聽着嗎,那叫自己過來的暗衛是不是就是晏行昱安排的?

荊寒章想得太多,剛剛痊愈的腦子又開始陣陣發疼。

晏夫人臉上全是淚水,幾乎像是發了瘋一樣喚晏行昱的名字。

荊寒章顧不得太多,他順着祠堂窗外的小路跑了出去,但走了幾步就發現那是一條死路。

晏行昱早已經不知道跑去了哪裏。

荊寒章在烈日下渾身發冷,來不及細想,飛快沖到前院,讓跟來的親衛去找人。

“讓人去找!”荊寒章嘴唇都在發抖,“什麽将軍府,國師府!全都派人過去搜!”

他說到最後,聲音都幾乎劈了。

親衛面面相觑,不明白為什麽只是一會的功夫就變成這個局面了。

不、不是在提親嗎?

荊寒章的神情太過可怕,親衛不敢多問,忙領命去找人。

荊寒章雙腿都在發軟,僵在原地胡思亂想,他痛苦地按着額頭,緩了半天才止住頭痛。

他靜不下心來,帶着人滿京都城尋人——他一旦閑下來滿腦子都是往日晏行昱的種種異常,仿佛淩遲似的一刀刀刮着他的心。

相府沒有,将軍府、國師府更是不見人,最後陣仗太大,鬧得皇帝都知道了。

晏沉晰領着驚蟄衛也幫着他來找人,最後一直尋到了晚上,竟然連個影子都沒瞧見。

荊寒章差點就要瘋了。

明明上午的時候還好好的,兩人一起坐着馬車,在人人驚羨的無數聘禮擁簇下來到相府,怎麽到了晚上,人就不見了呢?

瑞王安撫他:“你們是發生了什麽争吵嗎?怎麽好端端的人說不見就不見了?”

荊寒章頭發淩亂,雙眸呆滞,似乎沒聽到瑞王的話,自顧自地喃喃道:“他為什麽要躲我?我還什麽都沒說啊。”

瑞王嘆了一口氣。

荊寒章說完後,一直混沌的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回想起了兩年前晏行昱曾随口對他說過的話。

“有朝一日你不開心了,也不要躲起來。”

“我為什麽要躲起來?我藏起來,就是為了讓殿下找到我。”

荊寒章騰地站了起來,把絞盡腦汁安慰他的瑞王吓了一跳。

“怎麽了?”

半日時間,荊寒章覺得晏行昱是在躲避自己,幾乎将整個京都城翻了個遍,唯一一個沒去找的地方,就是七皇子府。

荊寒章:“……”

荊寒章暗罵自己蠢貨,二話不說直接跑出去,搶了一匹馬一揮鞭子沖回府。

府內燈火通明,荊寒章跌跌撞撞地跑去了內院,破門而入晏行昱的房間。

荊寒章唯恐晏行昱住的不舒服,所以将他的房間布置得極大,荊寒章幾乎找遍每個角落,卻還是沒發現人。

有了這個認知,荊寒章差點哭出來,最後強行定下心來一想。

最容易找的地方,不就是自己的房間嗎?

荊寒章又趕忙跑去自己房間。

房裏一片灰暗,仿佛無人,但荊寒章想要進去時,卻發現裏面竟然被鎖上了。

荊寒章徹底松了一口氣,拍了拍門,道:“行昱,你在嗎?”

晏行昱披頭散發,枯坐在寬大的榻上,正抱着荊寒章的衣衫發呆。

聽到荊寒章的聲音,他死灰似的眸裏緩緩閃現一抹光亮,從榻上爬下去,連鞋子都沒穿,緩步走到了門旁。

他輕聲道:“殿下,我在。”

荊寒章瞧見門上隐約浮現的影子,盡量讓自己不要吓到他,輕聲道:“開門,讓你殿下進去,好不好啊?”

晏行昱也在看他的影子,他歪歪頭,小聲說:“不好。”

荊寒章心都提起來了,強迫自己不要太激動,他柔聲說:“怎麽不好啊?我們都要成親了,我來見我的鹿,難道還不許嗎?”

晏行昱有些迷茫地看着雕花木門,好一會才笑了一聲,他将手指緩緩放在荊寒章落在門的影子上,仿佛哼歌似的,笑着問:“和荊寒章成親的是誰呀?”

荊寒章立刻道:“是你。”

晏行昱又問:“我是誰啊?”

荊寒章還沒回答,晏行昱就将手從那影子上收起來,背靠着雕花門緩緩坐在地上,他仿佛忘記了門外還站着荊寒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言自語道:“我是晏行昱,還是小世子啊?”

他一邊說着一邊将手中一直捏着的小盒子展開,和一顆毒藥一起丢進去。

晏行昱想,或許只有上天知道他是誰了。

小盒子被他輕輕一晃,藥丸四撞,很快就分不清楚哪個是哪個了。

晏行昱随手拿出一顆藥丸來,兩指捏着,擡高了手仰着頭看來看去,臉上是罕見的歡喜。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被他屏蔽在外,哪怕是荊寒章的聲音也逐漸聽不清分毫,晏行昱眼睛裏全是那顆藥丸。

紫微星很快要墜落,他恐怕再也沒有之前那麽好的運氣能避開毒藥。

“小鹿噠噠噠,跑去了安睡窩。”晏行昱拿着藥丸看來看去,口中哼着熟悉的歌謠,在這滿室昏暗中顯得極其可怖。

“小鹿什麽時候能安睡啊?”晏行昱喃喃自語,問完後,又眼眸一彎,笑着說,“小鹿現在就去睡。”

他說完,正要将手中的藥丸放到唇邊,背後的木門突然傳來劇烈地震動,荊寒章的聲音陡然穿破晏行昱為自己營造的隔絕一切的靜谧世界,轟然将他震得渾身一顫。

藥丸一滾,直接掉在了地上。

晏行昱愣了一下,微微轉身迷茫地看去。

荊寒章猛烈地拍着門,聲音幾乎啞了:“晏行昱!你給我等着!”

晏行昱茫然地看着荊寒章的影子,不太明白他為什麽生氣,他疑惑地看了半晌,才轉身跪在地上去找他的藥丸。

從主動引荊寒章去祠堂開始,晏行昱已經開始瘋了。

他屈膝跪在地上,一寸寸地去摸索他選中的藥丸,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在角落裏找到了那沾滿灰塵的藥丸,他臉上浮現一抹欣喜,拿着袖子輕輕擦了擦。

就在這時,一直昏暗的眼前突然出現一抹螢火似的光亮。

晏行昱一怔,偏頭看去。

原本漆黑的門口此時已經被火焰似的光芒代替,還有一股焚燒的氣息随之傳來——外面似乎有人在燒東西。

晏行昱莫名地心口一跳,蹲在地上想了半天,才神使鬼差地起身,一步步走到門口。

他魔怔似的将門闩打開,擡腳跨過門檻。

偌大個院子裏,下人已經全都離開了,只有中央燃燒着火堆,而荊寒章正背對着他站在火堆旁,罵罵咧咧地将手中的東西往火裏扔。

晏行昱愣了一下,呆呆上前走了幾步:“殿下?”

那火堆不知什麽時候支起來的,荊寒章也不知道燒了多久,一回頭連臉上都有一道道灰痕,看着分外狼狽。

晏行昱怔然站在臺階上,看着荊寒章将一旁箱子裏的佛經一沓一沓地往火裏扔。

火焰沖天,紙焚燒後的灰塵更是滿天飛,到了半空又飄飄然落下,看着仿佛下了一場雪似的。

晏行昱微微仰着頭看着,手中的藥丸落地,不知何時滿臉已全是淚痕。

荊寒章将最後一箱佛經燒完,這才怒氣沖沖地沿着臺階沖到晏行昱面前,抓着他的肩膀,幾乎是兇狠地道:“什麽罪孽,什麽佛經,我全都給你燒了!”

晏行昱滿臉淚痕地看他。

荊寒章看到他的淚,心頓時又軟了,他放輕了力道,一只手輕輕去擦晏行昱臉上的淚,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再發抖,溫聲道:“就算有什麽報應,我也陪你一起,好不好?”

荊寒章身上滿是焚燒東西後的味道,有些刺鼻,他将晏行昱垂在耳畔的頭發撥到耳後去:“我不管你是誰,你是攝政王遺孤也好晏行昱也罷,只要是你,我都要。”

晏行昱呆呆地看着他,眼淚一直簌簌往下流,他終于開口了:“我……我想給、想給你一個最好的,但怎麽都做不到。”

荊寒章:“我不要最好的,我只要你。”

晏行昱好像聽不到他說話,還在呆滞地自言自語:“我還想寫信問問你什麽時候回來,可、可是手上全是血,抄再多的佛經都不行。我寫了好多信,可是一封都不敢寄,我怕殿下會嫌髒……”

在将晏行昱暗室的東西搬回來時,荊寒章曾打開過晏行昱寫的信看過一眼。

滿頁只寫了三個字。

「何時歸」

荊寒章心疼得都在抽氣,他伸手捧住晏行昱的臉,讓他渙散放空的眼神看着自己,一字一頓道:“晏行昱,晏行昱你看着我。”

晏行昱險些再次陷入絕望中,聽到荊寒章的聲音,掙紮着清醒,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

荊寒章知道晏行昱的症結所在,他或許真的被那兩個身份弄瘋了。

若是兩年前沒看到林太傅的那封信還好,晏行昱或許會規規矩矩地為攝政王複仇,安心當晏戟手裏的一把刀。

可那封信還是被魚息交到了他手上。

為父複仇的攝政王遺孤,還是無辜被設計利用導致毀了一生的丞相之子,誰都不确定。

晏行昱誰都不信,他只想信自己。

但當年兩個孩子到底換沒換,除了晏戟,或許只有上天知道。

荊寒章捧着他的臉,眼睛浮現一抹水痕,他顫聲道:“無論你是誰,我都只愛慕你一人。”

晏行昱呆滞地看他。

“你不是說只信我嗎?”荊寒章問,“那你現在信我嗎?”

晏行昱怔然看了他許久,突然毫無征兆地放聲大哭起來。

周身那仿佛琉璃罩一樣将他死死籠罩的東西,驟然破碎了。

他在佛經焚燒後的灰燼中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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