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中毒
荊寒章在滿是佛經的箱子底下終于翻到了一封泛黃的信, 看着果真有些年頭。
信封上寫着四個字。
「太傅親啓」
荊寒章将信遞給他:“這個嗎?”
晏行昱接過來,點點頭頭:“嗯,是的。”
他拿過信,随手塞到袖子裏。
荊寒章無意中瞥了一眼, 發現今日的晏行昱竟然一反常态地戴了弩。
晏行昱沒等他細問, 就從箱子上下去, 道:“我要去見娘親,殿下先在這裏休息一會吧。”
“你娘?”荊寒章眉頭緊皺, “見她做什麽?”
晏行昱笑着道:“畢竟我要成親了,最後再見她一次,順便給她看封信。”
荊寒章不明所以,但晏行昱不想多說自己也就不問, 目送着他有些開心地離開了。
荊寒章有些怔然地想,去見幼時險些殺死自己的人,有這麽開心嗎?
晏行昱心情前所未有的好,他被趙伯帶去後院尋晏夫人。
趙伯道:“夫人這些年一直都在祠堂吃齋念佛, 為明少爺也有許久未歸了, 整個相府倒是冷清。”
晏行昱笑着道:“娘親在祠堂,是在懷念哪位故人嗎?”
趙伯搖頭:“我也不知。相府祠堂有塊無名的牌位, 夫人總是對着那牌位落淚,想來應當是親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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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行昱沒再說話。
很快,晏行昱到了相府祠堂。
晏夫人背對着門口跪在蒲團上,滿室牌位籠罩在一股檀香中, 莊嚴肅穆。
那美豔至極的女人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是豔麗傾城,氣勢逼人,但惟獨在這祠堂中,将渾身的尖刺收得一幹二淨。
她未施粉黛, 神色悲傷又沉靜。
聽到腳步聲,晏夫人微微回頭,看到緩步而來的晏行昱愣了一下,臉上浮現出一抹極致的厭惡。
她冷冷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晏行昱讓趙伯下去,慢條斯理地上前,拿着香在燭火上點燃,全然不顧晏夫人冷厲的眼神,随手甩了甩,将火甩滅後,姿态優雅地朝着先祖牌位一拜。
他将香插在香壇裏,唇角嗔着笑,看向晏夫人,柔聲喚她:“娘親。”
晏夫人冷聲道:“不要喚我娘親。”
晏行昱也不生氣,撩着衣擺坐在了晏夫人身邊的蒲團上,撐着下颌,說話呼吸都是淡淡的,仿佛羽毛似的。
“父親應該和您說過什麽。”晏行昱手指輕輕敲着臉側,輕聲說,“否則您不會說我身上有您一半血脈。”
“身上有一半血脈”這句話,可以理解成單純的親生娘親所賦予的一半血脈,但還有一種模棱兩可的可能,就是有一半的可能,這個孩子是她的血脈。
在剛歸京時,晏行昱潛入在相府的暗衛将晏夫人說過的話告知過他。
“或許在他死的時候,我會看在那一半血脈的份上,施舍一張草席給他。”
在看到林太傅的信之前,晏行昱覺得這句話并不可疑。
但現在,晏行昱卻只覺得這句話簡直像是一把利刃,一點點往他心尖上紮。
紮的他都不知道疼了。
“您知道我可能是您的孩子,是嗎?”晏行昱輕聲問她。
晏夫人厭惡地看着他:“你怎麽可能是我的孩子?我生的出你這種殺伐果決,冷血無情,還是紫微命格的孩子嗎?”
***
相府偏院,荊寒章正在一個一個地查箱子裏的東西,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佛經只覺得心底一陣寒意,不敢去細想。
在暗室的角落,還藏着一個稍稍小一些的箱子,瞧着和其他盛佛經的巷子極其格格不入。
荊寒章猶豫了一下,覺得晏行昱既然帶他來這裏了,應當是不避諱他看的。
想到這裏,荊寒章走上前,将那箱子翻出來,輕輕打開後,倏地一愣。
這箱子裏的确不是佛經,而是一封封寫好的信,摞在一起,看着似乎有上百封。
荊寒章随意撿起一封來,看到上面的字,瞳孔一縮。
信封上寫了幾個字,現在的荊寒章已經能熟練地辨認出來。
「寒章親啓」
這滿滿一箱子的信,竟然全是寫給荊寒章的。
荊寒章心口猛地一跳,突然意識到他離開京都城的兩年,晏行昱不是沒給他寫過信,而是寫了卻一封都沒有寄。
為什麽不寄給他?
他是丞相公子,寄一封信去邊境,很難嗎?
荊寒章正要抖着手去看信,外面傳來一聲:“殿下。”
荊寒章回頭,掃見晏行昱的暗衛正跪在一邊,因為蒙着臉所以瞧不出來是哪個。
“什麽事?”
暗衛壓低聲音,道:“公子請您去後院祠堂一聚。”
荊寒章眉頭一皺:“現在?”
“是。”
荊寒章看了看箱子裏的信,猶豫好一會,才将箱子阖起來,道:“好,我這就去。”
相府祠堂。
晏夫人将手中捏着的佛珠狠狠砸在晏行昱身上,砰的一聲悶響,嘶聲道:“你剛出生時,就有下人告知我,晏戟可能将你和攝政王的孩子換了,我還不相信。”
晏行昱一動不動地任由她發洩。
“我将你當成親骨肉,養了六年,結果呢?”晏夫人眼眸中全是猙獰的殺意,“六歲那年,你的批命卻是紫微星,絕世無雙的紫微星。”
晏夫人說着,一把拽住晏行昱的手腕,恨聲道:“我出身卑賤,因為這張臉被當朝丞相看上,你說,晏行昱你自己說,我一個自幼奴籍,混跡在青樓賣身為生的低賤之人,哪裏生得出來紫微星的孩子?”
晏行昱任由她拽着,眼底的純澈無害已經緩慢地消退。
晏夫人并沒有察覺到他現在的異樣,還在嘶聲道:“晏戟當真癡情,為了那個女人能眼睛眨都不眨地将自己的孩子換去送死。而那個女人呢,最後還不是記不得他分毫的好!他殺了我的孩子,到底為了得到什麽?”
她說着,連自己都有些狂亂,漂亮的眼眸裏盈着水珠,看着晏行昱的眼神又恨又愛。
晏夫人哭了一會,又像是變臉似的,抖着手捧着晏行昱的臉,滿臉淚痕地哀戚着道:“可是行昱啊,這張臉長得那麽像我,怎麽能不是我的孩子呢?我去求晏戟告知我真相,想知道孩子到底換沒換,他卻始終不肯告訴我。”
“我的孩子不可能是紫微星,我懷胎十月,将他保護的那麽好,他也不會一出生就像林映朝一樣是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晏夫人一一細數着晏行昱不是他孩子的可能性,越說越肯定,越說看晏行昱就越是恨。
晏行昱微微仰着頭,古井無波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他輕聲道:“所以您寧願殺死親生的孩子,也不願為別人養孩子,是嗎?”
晏夫人親手要将他捂死時,晏行昱最後是殘留着一絲意識的。
他恍惚間聽到晏戟來救他,但在破門而入的那一剎那,死死抱着自己的女人突然毫無征兆地嚎啕大哭,一邊将抖着的手松開,一邊哭着搖晃他,叫他“小玉兒”。
當年晏行昱只覺得是自己的幻覺,并未在意。
“只有她不行!”晏夫人突然像是厲鬼似的厲聲道,“只有那個女人不行!但凡換個人,我都能将那孩子視為己出!只有她林映朝不行!”
她哆嗦着摸着自己的臉:“晏戟只是為了我這張臉,将我當成一個替代物罷了。林映朝,林映朝只要活着一日,我就始終活在她的陰影下,好在她死了,哈哈……她死得好。”
晏夫人說着,又笑了起來。
晏行昱一直安靜地看着她發瘋,直到她徹底平靜下來,晏行昱才開口:“您還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
晏夫人怔然看了他半天,才用着氣音,幾乎是哀求地喃喃道:“你為什麽要活着啊?求求你快去死吧。”
和幼時一模一樣的話,一模一樣的語調。
分毫未變。
晏行昱笑了出來,他将袖子裏的信拿出來,邊遞給晏夫人邊慢條斯理道:“這是當年護送攝政王遺孤去江南的人寫給林太傅的信。”
晏夫人似乎預料到了什麽,抖着手将信接過來。
這封信晏行昱早已經倒背如流,微微仰着頭看着那塊無名牌位,溫聲道:“事情已過了二十年,這封信上的內容不可盡信,因為不能知曉這是不是也是晏戟計劃中的一環,想要借這封信來讓陛下安心。”
晏夫人怔然看着那泛黃的信,不可置信地看向晏行昱。
“我不信這封信,也不信晏戟的話。”晏行昱道,“因為我現在不在意我是誰,我只想當我自己,而不是誰手裏的一把刀。”
晏夫人嘴唇發白,艱難道:“這不可能……若是沒換,他為什麽要……”
晏行昱只負責把信給她,沒有再多說這封信的其他話,而是話鋒毫無征兆地一轉。
“娘親。”晏行昱偏頭,認真地看着她,“您知道我為何身體病弱嗎?”
晏夫人近乎迷茫地看着他。
“是自娘胎裏帶來的心疾嗎?”晏行昱輕輕湊到晏夫人耳邊,壓低聲音,那語調中還帶着些不知名的愉悅,“不,娘親,行昱是中了毒。”
晏夫人眼睛猛然張大。
“佛生根本是劇毒無比,我若是尋常的心疾,為何要用這種虎狼之藥來治病呢?”晏行昱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瞳孔放空,顯得如幽魂般可怖。
他輕輕在晏夫人耳畔低語:“因為要以毒攻毒啊。”
晏夫人突然尖叫了一聲,像是見鬼似的駭然看着他。
晏行昱看到她這樣,竟然悶聲笑了出來。
他笑得又開懷卻又極其壓抑,在本就幽靜肅穆的祠堂裏仿佛鬼泣似的,回蕩在晏夫人耳邊。
也傳到了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的荊寒章耳朵裏。
晏行昱手撐在地上,笑得悶咳幾聲才終于止住,眼淚都要下來了。
他在晏夫人愕然地注視下,姿态優雅,輕輕坐回蒲團上,眉眼處依然全是消散不去的笑意。
他從到了祠堂後,臉上嗔着笑的神情似乎一直都未曾變過。
令人恐懼。
晏行昱看着放置在那無名牌位前的佛經,笑了笑,道:“佛經對我而言,只是讓我記得更清,自己到底犯過多少殺孽,又要受多少報應而已。娘親你呢?”
晏夫人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她仿佛不會思考了,呆滞地看着晏行昱。
“已死去的人,就算抄再多的佛經也無用。”晏行昱溫柔地看着她,輕聲說,“這些年,您抄佛經的時候,在恨着誰?”
晏夫人呼吸一窒,眼裏全是絕望,她似乎想要伸手去拉晏行昱,但手剛擡起,就僵在了半空。
晏行昱看到她這個反應就知道了答案:“哦,是在恨我。”
“可是我又做錯了什麽?”晏行昱聲音放得極輕,仿佛是怕驚擾了什麽,他伸出手将晏夫人臉上的淚痕輕柔地擦幹,漫不經心道,“我若是攝政王之子,這具身體會在複仇後随着那些佛經付之一炬。”
在門外的荊寒章渾身一顫。
“可我若不是呢?”晏夫人臉上的淚水仿佛怎麽都擦不幹,晏行昱卻極其有耐心地撩着袖子一點點擦拭,語調輕柔,仿佛真的是個溫柔體貼的孩子,“我若是您的骨肉,我若是晏行昱,那我為什麽要遭受這些?”
“你們一個一個的,又為什麽要将我逼成這樣?”
晏行昱的眼神越來越冷,仿佛将所有情感在這幾句輕飄飄的質問中悉數剝離。
最後,他輕輕将手收回去,面無表情地看着晏夫人。
“晏夫人,您現在還希望我去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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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