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渾水

一直到文修樓的路上, 晏行昱都在和荊寒章解釋,妄圖讓荊寒章打消“互相傷害”的念頭。

荊寒章翹着腿,哼唧着道:“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怎麽現在又開始勸了?你殿下聽你的話也不成?”

兩年多前,兩人魂魄互換那段時日,就互相坑了對方不知道多少次。

一個記小仇,一個睚眦必報,互相栽在對方身上, 倒也般配。

晏行昱道:“我讓殿下練字帖,是為了殿下好。”

荊寒章問:“我讓你習武, 難道不是為了你好?”

晏行昱噎了一下, 難得被荊寒章堵得說不出話來。

荊寒章看到他這副垂着眸好像有點生氣的樣子, 微微挑眉,湊上前去,笑着道:“生氣了?”

晏行昱想了想, 老老實實道:“殿下再怼我一句,我就要開始生氣了。”

荊寒章笑得差點把腳提到車廂頂上去:“我說得又沒錯, 只需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這是什麽道理?”

晏行昱理了理垂在肩上的發, 就是不許。

荊寒章哼了一聲,道:“等用完午膳你殿下就回去教你拉弓, 每日不射滿……十支箭, 不許睡覺。”

他其實想說一百支,想了想還是沒舍得。

晏行昱雖然力氣是有的,但皮膚太嫩,荊寒章都擔心他拉弦會把自己的手指勒出印子來。

到時候心疼的還是他自己。

晏行昱和荊寒章對視,沉默了好一會, 也道:“殿下今日也要寫十張字帖。”

荊寒章:“……”

荊寒章來了興致,将長腿翹到晏行昱腿邊的座子上放着,吊兒郎當道:“再加十支,今日要射二十支箭。”

晏行昱眼睛眨都不眨:“再加十頁,寫二十張。”

荊寒章:“三十支。”

晏行昱:“四十頁。”

“六十!”

“一百。”

等到兩人到了文修樓時,晏行昱今日已經背負了兩百支箭要射,荊寒章也要在子時前寫滿三百張字帖。

兩敗俱傷。

最後還是荊寒章受不了了,下了馬車一邊扶着晏行昱下來一邊正色道:“聽你殿下的,今日之事,就當我們從沒提過吧。”

兩百支箭,三百張字帖,可是要人命的。

晏行昱溫溫柔柔地颔首,好像方才一口氣加到三百張字帖的不是他晏小鹿一樣:“可殿下不是說了要教我習武嗎?”

荊寒章忙道:“就規規矩矩教,成不成?”

晏行昱歪頭:“可是我怕累。”

習武之人哪裏能怕累,荊寒章十分清楚這個道理,聽到這句話輕輕一蹙眉。

晏行昱:“咳。”

荊寒章立刻道:“肯定不讓你累着。”

晏行昱這才笑了起來。

兩人進去文修樓,溜達着去二樓雅間,荊寒章還在問:“那我今日的字帖……”

……能不能不寫了?

“今日,唔……”晏行昱想了想,“就還寫十張吧。”

荊寒章:“……”

七殿下如喪考妣。

還沒進到雅間,一個熟悉的聲音就從一旁響起。

“哥哥?”

晏行昱一回頭,正好瞧見手拿着一小包剛出爐的酥魚的晏為明。

晏行昱自從住進了七皇子府,已經許久沒見晏為明了,此時剛好撞見,倒是很巧。

兩年時間過去,晏為明從那半大的熊孩子長成了翩翩少年郎,臉蛋張開了容貌和晏行昱有些神似,他看到晏行昱,忙颠颠跑了過來,臉上全是燦爛的笑容。

“哥哥!真的是你?!”

晏為明跑過來就要往晏行昱懷裏撲,荊寒章手疾眼快一把上前伸出手将小小少年截住。

晏為明滿臉懵地挂在荊寒章手臂上,這才意識到荊寒章在身邊,他忙道:“見過殿下。”

整個晏家,荊寒章也就對這個沒什麽心眼的傻小子晏為明觀感好一些,他沖着晏為明一笑,直接擡手把晏為明手裏的小酥魚搶了過來。

晏為明:“……”

“你哥不吃這個,太多油。”荊寒章煞有其事地捏了一塊塞到嘴裏,懶洋洋道,“本殿下替他解決。”

晏為明:“……”

晏為明幹巴巴道:“也不是給我哥的……”

他當然知道晏行昱茹素多年吃不了太油的東西,但見荊寒章把魚吃了,也沒好再說,任由荊寒章奪走了。

晏行昱在一旁攏着寬大的袖子揣手手看着他們笑。

荊寒章随口道:“吃過了嗎?”

晏為明搖頭:“我來買魚,等會還要回太學。”

“回什麽太,太什麽學?陪你哥一起用膳。”荊寒章“啧”了一聲,攬着晏為明的脖子就把他拽進了雅間裏去。

荊寒章已經提前點好了菜,滿桌子都是晏行昱喜歡吃的素食,還加了幾樣特意做的藥膳,裏面寥寥幾塊肉,十分可憐。

晏為明好不容易見到了晏行昱,自然也不想太快分開,進了雅間他從善如流坐在晏行昱身邊,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哥,在那喋喋不休嘴都不帶停的。

“哥,你什麽時候回家啊?”

“你之前給我寫的字帖都舊啦,再給為明寫一份好不好呀?”

“我好想你。”

荊寒章在一旁吃小酥魚,聽到這話頓時不滿地揚聲道:“你竟然還給別人寫過字帖?”

晏行昱無奈地看着他:“你剛剛不是還讨厭練字嗎?”

做什麽管我給不給別人寫字帖?

再說,晏為明是他弟弟,雖然傻是傻了點,但在這滿是鬼怪人心的京都城,已經算是難得有赤子之心的孩子了。

荊寒章一聽,連最喜歡吃的小酥魚都不吃了,雙手環着,在一旁生悶氣。

晏為明看着兩人之間的氣場,不知道為什麽,明明看着好像是在鬧別扭,但他莫名覺得被塞了一口什麽東西,噎得慌。

好酸哦。

皇帝給當朝七皇子和丞相公子賜婚的消息早已經傳遍整個京都城,頭一次兩個男子被這麽正大光明地賜婚,而且一個還是皇帝最寵愛的皇子,愛湊熱鬧的衆人頓時衆說紛纭,猜測這是不是皇帝牽制相府的手段。

晏為明就沒那麽多髒心眼,他原本聽說賜婚,還十分擔憂,但仔細想了想,那平日裏嚣張跋扈誰都不放在心上的七皇子總是往相府偏院跑,對待他哥好像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的确有些貓膩。

這回見到兩人,晏為明倒是放下了心。

像他哥這麽柔弱的人,就該找個強勢些的人護着他。

不過荊寒章雖然受寵,但不知儲君是二皇子還是瑞王,他哥未來還不知道是大富大貴還是和荊寒章一起落入塵埃。

晏為明愁死了。

看着“柔弱”的哥哥,晏為明握了握拳,暗暗給自己打氣,再次擡起頭時,滿眼都是振奮的火苗。

晏行昱:“……”

晏行昱古怪地看着他,他弟弟……這是又在胡思亂想什麽,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怎麽了?”晏行昱直接問。

“放心吧哥哥。”晏為明拍了拍胸脯,“我一定好好讀書,再過幾年考取功名,保證沒人敢欺負你。”

晏行昱:“……”

荊寒章:“……”

荊寒章在一旁幽幽道:“你當我是死的嗎?”

晏行昱挑眉,倒是覺得很稀奇。

他之前還以為他廢柴弟弟會借着祖上蒙蔭繼續當他的纨绔混日子,等到丞相百年之後繼承爵位,渾渾噩噩一生,沒想到他竟然想要自己考功名。

晏行昱勾唇笑了笑,伸手輕輕摸了摸晏為明的腦袋,道:“好。”

晏為明開心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像是小狗似的往晏行昱掌心裏蹭。

荊寒章面無表情地捏了一塊小酥魚,咔咔咔咬着來表示自己正在生氣,也需要哄。

晏行昱偏頭看了他一眼,唇角含着笑,卻沒去哄人,反而開始慢條斯理地吃菜。

荊寒章好幾個月都沒出現的悶火蠢蠢欲動。

三個人心思各異地吃完了午膳,晏為明估摸了一下時辰,下午太學的課應該要開始了,便起身告辭。

晏行昱道:“有什麽不懂的,可以來府上找我。”

晏為明正要點頭,荊寒章就在一旁皮笑肉不笑道:“太學有那麽多先生,幹嘛要費勁跑大半個城來我們府上,也不嫌累得慌。”

晏行昱給晏為明寫字帖的事就夠讓荊寒章不滿了,現在還要來他府上問東西?!

荊寒章自然不肯,并且打定主意回去就好好練字看書,只讓晏行昱的視線放在他自己一個人身上。

晏為明看到荊寒章都要把他當小酥魚給嚼吧嚼吧咬了,打了個寒戰,幹笑道:“不、不了吧,就不去打擾哥哥了。”

荊寒章這才将吃人的視線收回來。

荊寒章還叫了甜湯等會喝,他讓晏行昱在這等着,自己屈尊降貴地去送晏為明。

按照他的身份,根本用不着去送人,晏行昱還沒問出口,荊寒章就攬着晏為明的脖子,把他拽出門了。

兩人出去雅間,又尋了個隐蔽的地方,鬼鬼祟祟像是在做賊。

“你一家都沒什麽好東西。”荊寒章開門見山,“也就你對你哥好一點。”

過去了兩年,荊寒章還是記得晏為明那慫噠噠的小廢物一邊哭一邊想要救“晏行昱”的模樣。

晏為明:“……”

當着他的面罵人家父母,荊寒章就真的不怕他生氣嗎?

好在晏為明也知道自己父母對晏行昱真的不好,也沒多開口,認真地看着荊寒章:“殿下想讓我做什麽嗎?”

荊寒章見他上道,忙道:“我和你哥月底大婚,你到時候來我府上陪着你哥。”

雖然晏行昱并不在意自己沒有任何一個親人來送他成親,但荊寒章還是不想他孤零零地受委屈。

晏為明很痛快:“行呀,我本來就打算偷偷過來的。”

自從知道晏行昱大婚不從相府上轎後,晏為明就有這樣的打算了——他還以為荊寒章不許呢。

荊寒章嘚啵嘚啵:“到時候還要你背你哥上轎子,就你這小身板,能背得動你哥嗎?”

晏為明立刻拍胸口:“我可厲害了!”

荊寒章上上下下看着他,勉強算是認同了,反正晏行昱也瘦,輕飄飄的抱起來都沒什麽重量。

荊寒章這才放下心來。

他說定了事,正要離開,晏為明卻偷偷拽住了他,覆在他耳邊小聲道:“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不要讓我哥知道。”

荊寒章:“說。”

“我方才在進文修樓的時候,遇到了荊瑕之和荊迩之。”晏為明小小聲,“他們和一個男人進了一間雅間,那個人我曾在去年秋獵的時候瞧見過,是二皇子親信身邊的。”

荊寒章一愣。

晏為明說着,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認錯,只是匆匆一瞥沒怎麽認真看,也不知道對殿下有沒有用。”

這些年荊瑕之荊迩之那對雙生子十分低調,根本沒有讓荊寒章有絲毫關注,晏為明突然這麽說,他愣了好一會,才意識到,二皇子八成是想讓這兩個小廢物做些自己在宮外根本做不到的事。

二皇子被禁足太久,連府內上下全是皇帝安排的驚蟄衛,他若是想偷偷和宮裏通消息,或許荊瑕之荊迩之是個好利用又不被察覺的工具。

荊寒章輕輕吸了一口氣,點頭:“嗯,我知道了。”

奪位之事全是陰謀詭計,一絲細節都能決定成敗,晏為明就算再傻也知道,他本是想找個機會偷偷告訴荊寒章,沒想到這麽巧扭頭就遇到了。

荊寒章看着小少年,挑眉道:“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為什麽不要我告訴你哥?”

晏為明振振有詞:“我哥他只想吃齋念佛安居一隅,我不想他沾染上京都城的一丁點渾水。”

他期待地看着荊寒章:“殿下不會告訴他的吧?”

荊寒章:“……”

荊寒章古怪地看了晏為明半晌,才輕輕點頭。

傻孩子,你哥的确沒沾一丁點渾水,他是站在岸上笑着攪混水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晏為明:我哥那麽柔弱!!!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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