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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中,洛城東西南北市市吏同時鳴鑼,百店聞聲齊開。市外行商,市內坐賈,以及城中諸多守市已久的居民,此時才似活了過來。一時間,四市人聲鼎沸。
各肆各列店鋪的紅牆黛瓦随日光流動變幻,取代了城中的日晷,開始提醒人們時間流逝。
西市長安街上十四布坊的大門是最遲開的,卻只開右店,左店始終緊閉。
布坊開市,門口已排了兩列客人。
掌櫃的名喚小四,長年裏着一身石青色蟬翼絲裙,中無暗紋,本就寡淡得緊。奈何她連頭發都是簡單束起一股馬尾,垂在背後,一打眼看去,實在苦情。
若非一張盈盈笑臉甜入人心,能招攬不少客人,她也入不得這布坊裏掌櫃。
她嘻嘻笑着瞧門口的客人,如往常一樣鞠了一躬,道:“諸位久等。”
“四姑娘客氣了。”
客人們也照例回了一句。其後紛紛步入店中。
坊內綢緞绫羅、紗錦棉麻,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客人們自主挑選,選好花樣長度後告知候在一旁的小二即可。
有時店中人手不夠,小四便會親自協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完成大半買賣。
羅潇潇從轎中下來時,正好碰見她送一家子出門。
遣散轎夫,羅潇潇深吸口氣,又默念一遍昨晚練好的說辭,才快步走向預備轉身回去的小四,“掌櫃的,可否借一步說話?”
小四聞聲回首,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說話女子擋面的紫檀色面紗。
面紗自女子頭上的帷帽垂下,長度直至腰間。甚是誇張。與她身上的鵝黃細緞留仙裙形成鮮明又怪異的對比。
“羅小姐大駕光臨,小店有失遠迎。”小四擺出迎接客人時的笑容。
她上下打量一番,很快注意到女子上臂的臂钏。那是都國四大巨賈之一,百年檀木世家羅家女眷的臂钏式樣。
而羅家,除幺女羅潇潇外,似乎并無如此年紀的女子。
小四篤便因此篤定了眼前人只能是羅潇潇。
傳聞這羅潇潇,生得天仙姿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活脫脫是個活在話本戲曲裏的千金小姐,自幼便享受着“上有父母與三位哥哥疼愛,下有仆從無數呵護”的待遇。她從來出門都左擁右簇,衆星捧月的,無一外人能近身,更無人看清過她的長相。
今日她獨身前來,定然不是為布。而是為人。
果然,羅潇潇得了小四的回答,緊接着便又踏前一步。
不知是否與羅家乃百年的檀木世家有關,她的身上萦繞着淡淡的檀香。小四聞了,忍不住想,坊主必定歡喜這姑娘。
“我聽聞,你們布坊,左店奇貨缭目,來者——不拒。”
羅潇潇前言不搭後語地說着,将沉甸甸的兩根金條,從袖口處伸出,遞入小四手中。
每日第一位客人,必請入內。
這是坊主定下的規矩。
只是……
“你這金條我且收着。見了坊主,多退少補。”
“多謝掌櫃的。”
“客氣,請随我來。”
布坊左右店面之間相距不過五尺。羅潇潇跟在小四身後,一步步地挪,走到對門像是花了小半個時辰。
她心裏在打鼓,她總覺得,若這十四布坊的坊主真似坊間傳言那樣神,可以做到“有求必應”。則其中必有妖術。若不然,便是有詐。
可盡管心中忌憚,她還是乖乖地跟着小四跨入了左店的大門。
門在身後甫一關上,門外的蟬鳴人聲都瞬間化作嗡嗡低語。與此同時,一股清冷之氣自周遭襲來。
仿佛轉瞬深秋。
屋內無燈,全仰仗屋外陽光入窗。若是敞着門,這房子必定通透光亮無比。可此刻關上了門,縱使光亮不減,通透卻沒了。
涼得很。想到此處,羅潇潇心裏又打了個寒顫。
我想回家……
“坊主就在樓上。我還要顧店,您請便。”
帶着羅潇潇走到正中央的樓梯,小四便不再向上。
橫豎這羅家小姐上了樓就要開始買人,與她無關,她還上去作甚?再說了,店裏沒了她,誰來管賬?
自然是生意要緊。
布的生意是她的,人的生意是坊主的。
小四拎的十分清楚。
就這樣,她扔下羅潇潇,腳下一溜煙兒,跑了。
“欸!掌櫃的!掌——”
掌櫃的腳底抹油了吧?
羅潇潇一時躊躇,扭過頭來看面前的梯,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彼時,無非正半死不活地趴在榻上醒覺,得知來了人,也不起來,只隔着竹屏風懶懶地開口:
客人可知,進了我這門,布坊便不賣布了。我呀,賣人。
屋內空曠,她的聲音帶上回音,來回撞入羅潇潇的耳朵裏。聽起來卻不瘆人,反而令人安心幾分。
羅潇潇定了定神,提裙拾級而上。
站在底下不覺得,走上去了才發現,這樓梯應是青龍木制成的,逐級檀香漸濃。難怪她覺得安心。
上好的青龍木難得,香氣這般循序排列者更是可遇不可求。她在家中的書籍裏從未見過相關記錄,只有傳聞。
換言之,百年來,羅家人都未曾見過此等木材。這布坊坊主年紀輕輕,卻是從何處覓得如此良木?
如若求問坊主,不知她會否如實相告?
如此想着,羅潇潇走到了樓梯盡頭。
等在二樓迎接她的,不是布坊坊主,而是一片巨大的竹制屏風,從房頂到地面,從西到東,硬生生将二樓劈成前後兩段。
目之所及,除屏風外,一桌一椅一盞茶而已。
“坊主?”
一時間,羅潇潇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打招呼。只能隔着面紗,左右來回探着視線,生怕錯過了無非的出場。
屏風後面的無非緩緩睜開眼,盯着屏風前面茫然不知所措的身影,擡起左手掐算一番後,無聲笑了。
她那眼,明明是一雙杏眸,眼尾處卻長成了丹鳳尾巴的模樣,于清純靈動之外,妙添了一筆媚态。
這一笑,更是攝人心魄。
當然,如今是瞧不出來她這攝人心魄的本領的。能辨清這位姑奶奶的雌雄便已十分了得了。
每每和小四談起皮相話題,她總能引來小四恨鐵不成鋼的一問:坊主,你何苦這般糟蹋你的美貌?
換來的,常常是與此時同款的無聲笑靥。
坐在她身旁的小四在這種時候,常常會覺得自己是一只毫無追求的庸俗蟾蜍。
不知這位羅家千金有朝一日得見此笑,會不會深有同感。
屋內的涼氣侵入,羅潇潇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伸手緊緊揪住了面紗。
這屋子,到底有人沒人?光天化日的,方才有人說話,便必是有……的吧?
于是,她壯着膽子又往前一步,問道:“坊主,潇潇如何才能見您?”
無非覺得自己又快要睡過去了,聞聲才稍稍清醒了些,“不必見我。姑娘身側有一張椅子,先坐下,再說你來找我,求的是什麽。”
果然是有人的。
心裏頭的大石落下,羅潇潇立即放松了不少。老老實實地坐下。
“坊主,我叫羅潇潇,城中檀木世家羅家的小女兒。想必你早有耳聞,五年前,我家宅邸失火,火光沖天,三日不斷。家中雖無人葬身火海。可我……當時不知是什麽迷了心竅,竟在被家丁救出後,又為了一幅畫像私闖火海,因此燒毀了半張臉。父兄皆為我奔波尋醫,卻無一人能治好我的臉。數月前,娘親聽聞布坊坊主有求必應,是洛城的活菩薩,只要本人攜帶一定報酬前來,坊主必會出手相救。因此潇潇今日前來,求坊主恢複潇潇原本容顏。”
一個妙齡姑娘,好端端地毀了容,是挺糟心的。也不知那心魔安的什麽心,淨挑小姑娘下手。
火災毀容,純屬飛來橫禍,不知情的就要把賬算到她這個主禍福的司命主神頭上去了。冤啊……
“好啊,姑娘賞一根金條便足夠,多出的那根,小四回頭還你。我且跟你到府上呆上三日,三日後,還你原本的容顏。”
無非終于坐了起來,仍隔着竹屏風,任由發絲如瀑展在席上。說起話來依舊是那半死不活的調子。
與羅潇潇約定明日出發時間,待她離開,無非才隔空從夥房取來為她備好的飯菜。吃飽喝足後,枕着街上嗡嗡的人聲蟬聲,安心地睡死過去。
她特意設下的結界,還有竹屏風,此時此刻顯得格外重要——隔音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這一覺直接睡到了夜裏。
小四吃過晚飯後,估摸着她快醒了,便從夥房取出飯菜,掌燈過來。
進了門,懸于屋頂梁上的龍珠照得屋內如晝,倒比天上月光更亮。
據坊主說,這是天帝當年做皇子時,帶着還是個小不點兒的坊主去九重淵游玩。早已失心瘋的守淵者骊龍好死不死沖将出來,驚得坊主大哭不止,于是皇子便順手絞殺了它,并取出其颌下龍珠逗妹妹開心。
從此,有長夜明珠之譽的骊龍龍珠成了神族公主的随身玩物。
此番下界,正好為她省下燈盞。
龍珠這樣亮,燈自是多餘的了。
小四吹滅燈。閃身到二樓榻前。
她猜的果然沒錯,他們家這位坊主,果然仍樂游夢鄉中。
自己這一來,反倒擾了她的清夢。
無非本不想搭理她。奈何這丫頭久久立于榻前不動,她便只好掙紮着睜開雙眼,迷迷糊糊地問:“何事?”
“明日十五了。”
每月十五,是十四布坊的守護結界最弱之時。各坊坊主必須在戌時到子時之間加固結界,否則,這漫天的仙氣,瞞得住一般的魔物,可瞞不了那鸠占鵲巢的魔帝。
“十五了啊……”
又得坐起來。
說話間,小四已經準備好為她護法。
無非無奈,乖巧地、正兒八經地盤着腿,一邊捏着十指作法加固結界,一邊在心中嘟嘟囔囔地埋汰她那早不歷劫晚不歷劫,偏偏随大流趕歷劫潮的王兄千百遍。
未幾,無非收勢。小四終于斂起憂心忡忡的模樣,一屁股坐在無非邊上,興致勃勃地向她打聽,“坊主,此去幾日?”
“三日。”無非又躺下了。只是她困意已消去大半,精神不少,便将預備明日離開再告訴她的事情提前說了,“昨夜十四傳來靈音,說是有一名男子找到他和小九,一眼便看穿了他們的神族身份,很是急切地要進入布坊協助他們。他們把人打發來了洛城。我不在這幾日,你多加小心。老規矩,我不在時,如有客登門——”
“坊主閉關,三日後再來~”
“嗯。”
無非應了最後一聲,閃身到屏風外的椅子上,看着滿桌的肉垂涎欲滴,“小四啊,你可知道,我最最歡喜給我吃肉的你~”
突如其來的油膩,小四猝不及防打了個寒顫。她覺得,怕是再讓她聽上千百年都不會習慣了。她擺擺手,連忙攜燈逃跑。
翌日清晨,小四送來早點,端端正正在桌子旁用法力暖着食盒,生怕無非起身時早點涼了。可侯了半個時辰,無非仍像死了一樣癱在榻上一動不動。
小四怒了,沖過去一把掀開被子,對着無非的耳朵就是一頓喊:
“坊主!您打算賴床賴到什麽時辰?”
此聲一出,震得窗外的蟬都靜了。
無非倒十分淡定,習以為常地翻過一個身,用背對着小四,無力地朝她揮手,示意她離開,“我與那羅潇潇說好了,今日開市後一個時辰,她家會有馬車來接我。”
“坊主。”
“嗯?”
“您懶死得了。”
無非轉過頭瞥她一眼,擡腳便在她屁股上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腳,“就你話多。去!收拾收拾賣布去!”
“略——”小四做着鬼臉,蹦蹦跳跳離開了。
無非一人無聊,又昏昏欲睡過去。
不料尚未睡着,便被市吏的一聲鳴鑼給震得一驚,緊接着又是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小四扯着嗓子喊的“公子不可”由遠及近,瞬時便到了屏風前。
“坊主,我、我攔不住他。”
小四很委屈。區區一個凡人她都攔不住,她覺得,她的晉仙之路是遙遙無期了。
于是小四開始在心裏嫌棄凡人。哪怕眼前的凡人容貌冠絕天地,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因為坊主說過,長得好看不是本事,随心所欲才是。
她心所欲,就是晉仙。
可如今被一個凡人輕視,小四覺得很難過、很委屈。
榻上的人隔着屏風看去,便對來人了然于心。不對,确切地說,來的不是人。
是魔。
難怪小四攔不住。
“小四,你去看店吧。這裏有我。”
“是。”
依舊很委屈的小四本想給無非表演個一步三回頭,好表現她的委屈來着。天眼卻瞧見屏風後的身影漸漸坐起,她不知怎麽便嗅出了一股“神仙打架”的預警氣息,于是趕忙跑掉。
“我本想着是誰屢次闖我布坊,不想竟是魔族。”無非撐着身子從榻上起來,随手捏出一只青色發扣,往頭上一指,将落在兩側的頭發束了起來。
随時準備打一架。
來者是客,哪怕對方是魔。
無非是這麽勸說自己的,不然,以她的脾性,定沒什麽好臉色相對。
好吧,她如今臉色也不見得有多好。
未林倒是坦蕩,直接忽略了她那愛答不理的調子,開始自報起家門來:“仙人好眼力。在下乃魔族魅魔,數萬年來無所欲,亦無所求。然,自天帝……”
“說人話。”
他正說着,榻上女子十分不耐煩地飄出一句,表達了對他長篇大論的抗議。
“在下欲尋天帝,望仙人助力。”
“天帝?你尋天帝作甚?”
無非心中的弦猛地繃起,左手在背後已經幻出一根鞭子的虛影。魔帝她不敢說,若要對付這小小魔物,她的玉醴鞭,足矣。
“魔帝的野心并非只是吞并神族,他要做的,是利用神魔之力毀滅凡間生靈,若他得逞,則凡人、妖精無一幸免。屆時必生靈塗炭。如今之計,便是尋着天帝在凡間的轉世助他盡快歸位。”
呦~不錯不錯。說辭挺漂亮的,聽起來,魔族的人還沒全壞透。
不過,就是沒壞透,也不可能幫你啊。我老哥可沒讓我拉他一把,萬一我亂插手,擾了他的劫,回不去了那我找誰哭去?
玉醴鞭的影子淡去,無非決定拖延些時間,琢磨個法子送客。
“你說你是魅魔?”
“正是。”
在腦海中搜尋一番,沒搜到這麽個魔。無非心想,那便暫時當你是只益魔吧,同小四的近親青蛙一樣。
“你在人間,可有名諱?”
“有,未林。”
“未林?”她稍稍琢磨,似是輕笑了聲,“鬼盡去。有意思。那你怎麽不叫未麻呢?”
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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