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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無非并無興趣考究他的名諱。可眼下突如其來的安靜,似乎在暗示着未林公子有些尴尬。
“言歸正傳吧。閣下所求之事呢,我一個保命逃下來的小仙做不了。我家弟弟妹妹不懂事,讓您白跑一趟,真是十分對不住。”
尴尬歸尴尬,該說的還是得說。
未林倒是沒有料到,她會回絕得如此直接。
她若是同她弟弟妹妹一般委婉,他還有一些把握可以說服她。如今……真不知是這仙人臉皮厚,還是她真沒什麽見識,不知道他魅魔是個什麽角色。
認真算起來,他已經五萬四千四百一十四年十個月又七日沒那麽費心思地和一個人說話了。
天帝,你這歷劫的命數,真叫人頭疼。
他在心中暗嘆一口氣,再開口時依舊是客客氣氣的,但分明多了些不一樣的味道:“仙人自稱小仙,卻能熟練駕馭神族上仙以上階位且有官職者方可使用的封神咒,你的家人還可在十四座布坊周圍設下驅魔結界以致我族中人無法在施展魔力。看來,神族還真是卧虎藏龍。”
“嗯。”
嗯?
看來這仙人不止臉皮厚,還很能睜眼說瞎話。
“敢……”
“閣下慢走。”
一般故事發展至此,對方又以“敢”字開頭,不是問名諱就是問日後如何聯系。
無非這名字于凡人而言無意義,可對神魔而言卻未必,稍微有點見聞的,都可能會聯想到她表弟無是,要推斷出他們的身份,簡直輕而易舉。
無非不願與他多作糾纏。既然明着暗着都趕不走,她便直着來。趕人而已,她擅長。
果然,未林聽了,只留下一句“告辭”便甩手離去。
卻不是因為被她氣的。
他相信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既然如今是“無時”,那他不如離去,等一個“有時”再來。
再者,他需要好好修複他的嘴皮子一番,否則,橫豎都說不過這耿直又聰慧過人的仙人。
打發成功。無非開始掙紮在起床吃早點再睡與睡完在路上吃早點的兩難抉擇中。
尚未抉擇出個所以然,不停打架的眼皮已經率先做出決定——雙雙閉上,讓無非再會周公去。
再醒過來,已過去了半個時辰。無非撓撓頭,穿出屏風,坐在椅子上開始吃早點。
邊吃邊想,小四說的其實也不錯。她堂堂司命主神,若是可以懶死,也不失為一種名垂千古的死法。
她捏起一只水晶蝦餃放入嘴裏,除鮮蝦之外,竟還有一股淡淡的桃香氣。
再一細品,才發現原來香氣源自餃子皮。桂香雖淡,卻正好遮蓋住了蝦肉涼了之後的海味兒,與鮮蝦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吞咽之後唇齒之間仍留有桃的甜香,令人回味無窮。
不得不打心裏誇一下,家裏的廚師的手是越發的巧了。這麽一想,吃多了撐死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嗯,時日還長,她得好好琢磨琢磨,還有哪些候選死法。
她吃得極慢,算好了時間吃下最後一口,才慢悠悠換好衣裳準備出門。
約定的地點是布坊右店的後門。無非吃飽喝足,正是一身力氣無處使,便直接瞬移過去,耗那麽九牛一毛的精力,圖個開心。
她落腳于後院梨樹下,一擡眼,便看見小四帶着幾個人從布庫裏出來,每人手上都抱着三四匹布。小四走在他們前頭,小心翼翼地護着一個特制的赭色長匣,匣的四角均扣着一個黑鐵扣。
布坊中僅有一種布料需要以此匣保存——流光羽。如此看來,是雲雨道那兒最興隆的獨獨樓總管又來了。
他們走得着急,見到無非只來得及點頭喚一聲“坊主”。無非樂得自在,一人慢悠悠踱着步子繞了一圈,才去開了後門。
彼時,羅家的馬車已經侯了好一會兒了。
後門打開,車夫看到一個披頭散發、腳穿呱噠板兒的玄衣女子走向他時,他想讓她跟在馬車後頭跑。
自然,只能是想想。
他受雇于羅家,縱使有十個膽子,也不敢随随便便怠慢羅家的貴客。更何況昨晚夫人特意交代他,要用這輛單轅雙輪的銅馬車來接。他便知道,今日這人物,不一般。
這是老爺上月新購的馬車,通風性能極好,兩側車窗敞開大小可随意調節,車內的溫度也會随車窗敞開的程度不同而不同。更妙的是,此車底下可燃炭爐,一爐熱則全車熱,哪怕是嚴冬,也無懼路途風霜。
馬車自購入至今,羅家上下尚無一人坐過,倒是讓這什麽勞什子坊主嘗了鮮。
無非懶得搭理車夫過分活躍的心理活動,徑自上車去。關上車門後,她一屁股坐下,兩腿跟着擡上、伸直,頭一歪,開始新一輪的閉目養神。
在睡覺這件事上,無非是最勤勞的。
車夫見她目不斜視,又不聲不響地上車,更加篤定了車內人不一般的想法,趕忙駕車離開。
随着一聲長籲,自西而南奔了許久的馬車在一扇紅漆大門前停下。
車夫下了車,擺好轎凳,才弓着腰喚車內人:“坊主,到了。”
車門打開的剎那,車夫眼珠子差點掉到地上。
上車前他看這位坊主,整體就一個“糙”字;如今下車,整體成了個“糟”字。
她的頭發,因為頭靠在車內晃了一路,亂成了一頭雜草。
“嗯?”無非見他平白盯着自己,表情像是受了驚一般,便好奇地看回去。
“沒、沒事。坊主好走。小的駕車回後院。”
車夫悻悻地退開,心裏仍嘀咕着無非的不講究,轉身跳上馬車,一下便跑遠了。
哦!
她說呢,原來是頭發亂了。
舉手打個響指,頭發瞬間梳成利落的馬尾,随着大搖大擺的身體,擺上階梯,擺進了門。
候在正廳等她的,是羅家老爺和夫人。三人客套過後,夫人便領着無非到東廂客房,稍息片刻再往羅潇潇閨房方向走。
她們一路走,一路講。不過片刻,無非已經從羅夫人口中得知當年大火的來龍去脈,又聽她說了五年來所尋名醫卻無人能治之事。
眼下羅潇潇因婚期在即,恢複容顏已是當務之急。
院落中清靈宛轉的鳥語,怡人的芬芳花香,全成了夫人聲音的陪襯。
她從聒噪的羅夫人的念叨裏聽出來一種“死馬當活馬醫”的無奈。殊不知,她也很無奈,她來救人,不想聽人啰嗦。
聒噪的冤大頭。
經過一道圍牆,無非突然朝身側粉嫩的飄香藤挑起眉,仿佛在問它自己的判斷可還準确。
躲在花瓣中的花精猛地一抖,目送無非離開後連忙化作一縷香氣混在空氣中逃走。天地良心,她可一點兒也不想在花神不在時招惹這位姑奶奶。她只是只奉命幹活兒的精靈。
很快,一行人來到羅潇潇的房門。
跟在她們身後的丫鬟上前來推開門,無非正要邁腿進去,卻被羅夫人攔了一把。
正疑惑着,羅夫人忽地附在她耳旁問:“坊主,妾身冒昧。妾身想問坊主,對小女的臉……有幾分把握?”
“問題不大。”
無非盯着羅潇潇房間周遭的一團魔氣,黑乎乎的,卻又閃着許多細碎的粉色光點。這種硬氣裏透着濃濃的軟飯氣息的魔氣,不是心魔還有誰?
她裝模作樣地把羅夫人與一衆下人關在門外,同時幻出一片虛景來掩蓋“治療”的手法,免得守在門外偷看的人真看出些什麽來。
聽着她的腳步聲踏入房門,繞過屏風,又聽得她掀起帏簾時珠玉亂撞的響聲,侯在床上的女子心裏越發忐忑。
“可是十四布坊坊主?”
最後一步停在床前,無非隔着重重床幔去看床上的人——有點兒意思。
她玩笑似的回問:“原來羅小姐除了我,這個時刻還約了他人。”
“沒……”回答聲音細如蚊蚋,勝在清晰。無非聽得清楚,不再去計較這些。
只是床幔疊疊,終究是個麻煩。不待羅潇潇回答,她便手癢地欲把它們統統挂起。
不料才挂上一層,羅潇潇便戰戰兢兢跪起來,“別!”
以前請來的名醫無不被她的臉吓過。皆因燒傷部位留下的傷疤過于醜陋,凹凸不平,溝壑叢生。臉上的皮,黑的黑,紅的紅,白的白,像神話故事中的夜叉。
現下來的是個姑娘,再怎麽有求必應,怕是也未曾見過她這般猙獰的面目。
一道銀光驀然閃過眼前,羅潇潇瞬間入夢。
人啊,就是啰嗦這點不讨喜。
無非出其不意一揮手,将床上的人送入真夢中。然後挂起床幔,打量着眼前的姑娘。心裏忍不住再次埋汰心魔的惡劣行徑。
莫不是他自己太醜,見不得別人長得好看?
如此,甚是合理。
她盯着床上躺平的羅潇潇看了一小會兒,雙眉輕皺,很快又施展開。也罷,先作勢開始施法吧。小姑娘的臉比較重要。
屋內施法,而帶着下人趴在屋外偷看的羅夫人,正看到虛景中的“無非”開始為“羅潇潇”搭脈診斷的場景。和屋內“羅潇潇”的夢境進度相同。
搭脈,倒同以往的名醫一樣開頭。
羅夫人接着看,“無非”開始往“羅潇潇”臉上塗什麽東西。白色一大坨,漿糊似的黏在“羅潇潇”坑窪不平的臉上。感覺像在糊牆。
她不忍再看,舉起手帕擋住了眼睛。嘴裏不停默念“神仙保佑,神仙保佑”。
在無非的法術作用下,羅潇潇臉上的焦皮與凹凸新肉一同逐漸脫落,化作星星點點肉色氣霧凝聚在二人之間。
氣霧越聚越多,羅潇潇原本的面貌也越來越清晰。
最後收勢,氣霧已凝成一顆肉色結晶,緩緩落入無非掌中。
魔障結晶難得,不是每次都能得到。以往幾次煉得結晶,她都心情大好,但面前女子的長相,令她心情好不起來。
剛看到她時,無非本以為自己判斷出錯,想着等除了她臉上魔障再看。結果,魔障除了,橫看豎看都一樣——眼前的羅潇潇,根本不是昨日的女子!
錢收少了!還被騙了!
無非覺得,自己有一點點生氣。
那十個神,還是別歸位了吧,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想打他們。
她曾與皇兄說,她的聰明不該用于微處。她錯了,聰明該處處用。
昨日來的女子,她看不到,也算不出對方的命,非神即魔。心魔沒必要禍害自己人,因此,昨天的姑娘,只能是他們那十位下餃子似的下凡歷劫的主神之一。而現下躺着的人,過往的幾生幾世,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神善被人欺。
既已被欺,自然不好立刻聲張。無非收好魔障結晶,又如虛景所示用白紗重重包住羅潇潇的臉,才施施然收起虛景與夢境,佯裝收拾,給屋外偷窺者逃離的時間。
待羅夫人一行人走遠,她才走出門外,往自己的房間方向走去。
她一通折騰,費力費神費時。布坊裏小四亦是如此。
獨獨樓的人來來回回五次,才算将所有布匹運完。還不算有一次因他們家裁縫私下多求一匹,馬車走到中途又折回來的。
“累嗎?”
一聲甜蜜蜜的問候貼着耳緣傳來。小四正抱着算盤算賬算得入迷,突然一下回過神來,側頭一看,靠在自己肩上的頭正眉眼彎彎地笑着。
眉眼底下的嘴巴又喚了聲,喚得小四渾身酥軟。
此人身着男裝,劍眉星目的模樣,俊俏得緊。即便一身小厮裝扮,也未減半分帥氣。縱是識人無數的小四,初見時也未能一眼看穿,對方竟是女兒身。
洛城這樣一座富得流油的地方,旁的不敢說,吃喝玩樂自是一絕。而除了四市,洛城最熱鬧的地方便是城南的雲雨道。
雖然名字不正經,可裏面的滋味兒,去了都說好。正是:
雲雨道裏道雲雨,美人榻上拓美人。
雲雨道上究竟有多少座青樓妓院,沒人認真統計過。人們只知道,這麽些座樓院中,日日夜夜笙歌且常開不敗的,唯有一座獨獨樓。
獨獨樓是都國最早雙花齊開的青樓,簡單說,就是同時做了青樓與妓院的生意。卻不想歪打正着,越做越大,發展到如今,已經成了官妓的唯一培養場所。
人人聞名而來,它的生意自然長盛不衰。倒真應了它的名字,獨獨。
眼下讓小四酥軟的,便是獨獨樓裏的總管獨希。姑娘們的吃穿用度,全歸她管。
在小四掌布坊的櫃之前,獨希每逢初一十五買布,常常貨比三家再做決定。可自從小四出現,獨希的眼睛裏就看不見別家布坊了。
小四朝她皺了皺鼻子,眼眸間盡是嗔怪,還有旁人覺不出卻星星點點落入對方眼中的藏不住的愛意。
“你是不累了?”
“嗯。”獨希趁機又飛快地啄了一口在小四的臉上,驚得小四險些摔了筆,回頭去看她時,那人的神情滿足得如同偷了腥的貓兒,正眯着眼回味呢。
小四有些哭笑不得,嗔了她一眼,接着道,“你先坐着,就剩最後半頁了。”
“無妨。我等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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