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最後

那一次的靈氣波動, 證明謝冰并不是完全不可能接觸到靈氣。

謝冰在顧莫念的親手指導下,學着溝通靈氣。

她引靈氣入體常常要耗費幾天幾夜,顧莫念毫無怨言地陪着她幾天幾夜。

夜深謝冰一睜眼,常常能看到不遠處顧莫念閉目打坐, 她本來想躺下睡覺的心思只好歇了。

然而引起入體的效果并不好,多數情況下, 謝冰是什麽都感覺不到的。

謝冰這種罕見的五廢靈根, 想要結靈丹,必須在某個靈氣強烈的點瞬間結丹, 一舉成功才可。

怎麽樣才能在靈氣驟然強烈的瞬間結丹?

靈丹容易結, 是因為只需要感受到靈氣便可緩緩積蓄, 變成每個人特有的靈丹。

類似于想要學英語先會二十六個字母, 想要學化學先背元素周期表。

然而謝冰不行, 她的靈氣波動太過于短暫,短到顧莫念都捕捉不到她的靈氣。

顧莫念實在是氣急了, “謝冰, 你是要氣死為師麽?”

謝冰委屈臉:“師父,我沒有。”

她怎麽忍心看着師父這種大美人生氣?

“你再回想一下靈氣波動的感覺。”

顧莫念拂袖而去。

袖子沒有甩起來, 謝冰站起身來, 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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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眉頭一擰,接下來一只手更加肆無忌憚地抓住了顧莫念的手指, 哆哆嗦嗦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師父,我有感覺了。”

顧莫念:“……”

謝冰微紅着臉, 抓緊顧莫念的手,“有靈氣的感覺了。”

……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這太虛派,便是一方小小的桃花源。

謝冰一個普通凡人,失去記憶,在這仙家之所,心無旁念,對現在的生活已經心滿意足。

她不渴望長生,也不渴望修煉,所以無論顧莫念這一年裏如何努力,她的靈氣都無動于衷。

只有……

只有觸碰到顧莫念的時候,她才會産生短暫的靈氣波動。

她就是個花癡。

謝冰将捏着顧莫念衣袍的手放開,她再去感受靈氣,又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下一秒,她擡起右手,指腹在顧莫念的臉上輕輕點了點。

那一瞬間,她的體內靈氣驟然波動了一瞬。

那麽快,眨眼間消失地無影無蹤。

謝冰對自己震驚了:原來自己這麽色?

顧莫念皺眉甩開了謝冰的手,他神色複雜,他眸中了然:

——原來,謝冰能偶然間感受到的靈氣,是受到本身心情的波動。

想到不堪的事情,才會偶然産生靈氣波動。

只是,當波動的對象是自己的時候,心情可就不那麽美妙了。

那幾天,顧莫念沒有再讓謝冰來房間補課。

謝冰樂得自在,在太虛峰裏無拘無束,她看着遠處的崇山峻嶺,看着浮雲浩渺,看着天際的飛劍掠過,心知以她的資質,是不可能修煉的。

顧莫念執着了一年,锲而不舍地想要她修煉,大約是真的……不讨厭她吧。

這些天的折騰下,她明白了一件事情,她喜歡師父。

她喜歡顧莫念。

恰好,她喜歡他,他不讨厭她,多好。

她想跟他,在山裏,長長久久的在一起。

謝冰想到這裏,剎那間心跳如鼓,她爬上幾千層臺階,沖到山頂,沖進了顧莫念的房間。

“砰”的一身,門被撞開。

山間寒意順着打開的門湧進來,少女氣喘籲籲,彎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然而她強撐着擡頭看他,臉上全都是堅毅果然。

她不過是個凡人,爬山就已經耗費了她全部的力氣。

顧莫念愕然看向她:“謝冰?”

謝冰:“師父,我如果聽你的話結丹,你會喜歡我嗎?”

目光幽幽,眼底全都是複雜之色,他的眸光似乎動了動,眨眼間很快熄滅。

顧莫念沉聲說:“你可知道,我太虛派中,師徒之戀是要刑堂受刑,驅逐師門。我雖是主座,也絕不可能例外。”

山間寒風吹的謝冰鼻子都紅了,“我不怕疼,我也不怕被逐出去,我結了丹也可能會無法修行,大不了我當個仆人留在太虛峰。”

鄉野少女,赤誠坦然。

愛的大膽,愛的熱烈。

她的眸光坦然無畏,喜歡一個人,她就想要與他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管它什麽三綱五常,管它什麽師徒名分,管它什麽倫理道德!

沉默良久,顧莫念終于道:“若你能結丹,我便考慮此事。”

謝冰笑起來,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她素白的臉上,全都是坦然的喜歡。

她說:“師父,等我。”

……

顧莫念沒再拒絕謝冰的親近。

那一個月裏,謝冰與顧莫念形影不離。

她呆在顧莫念的涅槃閣裏,白天與他一同學習功法,晚上各自打坐。

顧莫念的臉上通常沒什麽表情,謝冰初時畏懼他,後來明白他不過是嘴硬心軟後,便再也不懼他。

她大膽着去抓顧莫念的手指,顧莫念低垂着眉眼,什麽話也沒說。

修長白皙的手指被她握在手中,她能感覺到幹燥溫暖掌心的溫度。

空寂的涅槃閣裏,只有窗外雲霧流動,山野風聲。

兩個人沉默無言,半晌,他低聲說:“山裏兇險,別四處走動,我給你下了追魂引,可保你平安。”

她細細摸索着他掌心的紋路,心裏被感動的一塌糊塗,小聲說:“師父,我……”

她該怎麽樣才能回報這份愛呢?

“嗯?”

清淡的嗓音裏尾音微卷,顧莫念蹙眉看向她。

謝冰笑得純粹,低頭掩去了眸中的歡喜:“沒什麽……”

……

山靜日長,風清月明。

謝冰歡歡喜喜,開始盤算着跟美人師父的美好未來。

顧莫念催的緊,謝冰既然與顧莫念做了約定,便也想盡快完成,只是她一個不能修行的五廢靈根,又談何容易呢?

她需要捕捉到極為罕見的靈氣出現的剎那,并且,那靈氣也要足夠強。

整整一個月後,被美色迷的七暈八倒的謝冰終于開始結丹。

顧莫念神色緊張,他看着天地靈氣漸漸彙入踏上盤腿打坐的少女身上,目光複雜。

謝冰忽然睜眼,一把抓住了顧莫念的手:“師父,我說了,等我。”

顧莫念蹙眉,冷聲說:“謝冰,結丹。”

“嗯。”

謝冰小心地捕捉到那股洶湧的靈氣,這一次,她終于結了丹。

她閉着眼,感覺到顧莫念在身旁,安心了不少。

結丹整整用了十六個時辰。

結丹耗費了謝冰所有的力氣,她周身汗水浸濕衣裙,額發随着冷汗貼在肌膚上,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

普通修士結靈丹的時候,都能調動周身靈氣,與天地溝通,在結丹後便可用靈丹運轉靈體,修複肌理,重整經脈。

結丹後的經脈不破不立,滋養出的新經脈,足比原本的凡人經脈要拓寬三倍左右,這是為了容納身體之後承納的靈氣。

以後随着修行的深度增加,經脈還會拓寬。

謝冰靠着那一瞬間的天地連接,硬生生在體內結了靈丹,随後便與天地撕裂。

造成的反噬和痛苦,只能憑借凡人之軀硬生生地扛。

她的經脈被撕裂卻無靈氣滋養,她的毛孔中崩出來鮮血卻不能自己修複,她幾乎成了一個血人。

然而,是廢丹。

徹徹底底的廢丹。

那靈丹就安安靜靜地呆在她體內,悄無聲息,不聽從她的意念,更無法調動靈氣,就像是一個安裝在身體內的擺設。

她以為結丹後她會有一絲幾率修仙,這枚廢丹,将她所有的希望都滅絕了。

……

“結丹也無法修行?師父,我該怎麽辦?”

謝冰的臉色慘白,她想像是往常那樣拉住顧莫念的手,那雙手卻甩開了她。

“謝冰,別碰我。”

他嫌她髒。

這句話,仿佛像是冰冷的海潮,無情地打在謝冰的身上,将她淋的狼狽不堪。

她的白色衣裙變成了紅色,她擡起衣袖使勁兒擦了擦臉上的血跡。

她想要擦幹淨,卻越擦越濃郁。

謝冰想要笑,卻笑得比哭還要難看:“師父,你,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不是說,如果我結丹,就考慮嗎?”

顧莫念站在她面前,從上往下的俯視她,就像是神明俯視着蝼蟻。

“謝冰,我們永遠不可能。”

“不可能?”

謝冰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

她勉強地說:“我知道了。”

她當時以為可以拼一把,拼一把的結果已經赤裸裸的呈現在她的面前。

不論如何,她得到了結果。

那一瞬間,顧莫念的眸子裏閃過了什麽謝冰不知道的意味,然而下一秒就消失不見了。

“我無法給你想要的,除了這不倫之戀,你還想要什麽?”

謝冰苦笑,她懂了。

這就是顧莫念,她師父的補償。

“師父,你拒絕我,究竟是因為師徒戀的原因,還是因為你根本不喜歡我?”

如果是因為師徒戀的原因,她可以沖破藩籬,顧莫念為什麽不能?

如果顧莫念根本不喜歡她,那麽這一個月的親密相處,竟然是在利用?

顧莫念沉默了一瞬,最終只是重複道:“你想要什麽?”

她想要什麽?

謝冰緊緊咬着唇,終于擡頭看顧莫念,小聲說:“師父,你抱抱我好不好?”

利用也好,無情也好,她只想要一個擁抱。

顧莫念的神色複雜,他啓唇,似是想說拒絕,然而……

最終,他輕俯下身,他的氣息傳來。

他的手臂穿過謝冰的腿彎,手臂使力,将她打橫抱起。

謝冰埋在他胸前,她能嗅到顧莫念的清冽味道,這是師父的氣息。

然而這個人,卻比冰山還要冷。

謝冰忽而落淚。

那一瞬間,她覺着心底的疼,比周身經脈碎裂的疼還要紛湧。

穿過長長的走廊,踏過一層一層的階梯,穿過霧霭浮雲。

他踹開了她的房門,将她擱在床上。

“你好好休息,以後我會每日給你補藥,你必須吃下。”

他丢下一瓶靈藥,再也沒有回頭。

從那之後,顧莫念再也不曾催促過她的功課。

他再也不曾主動出現在謝冰面前,只有侍童按時送藥給謝冰,說是顧莫念給她煉制的補藥。

她按時吃着藥,數着一瓶一瓶的空藥瓶,算着多久沒有見過顧莫念。

補藥沒有效果,她依舊無法修行,顧莫念也再也沒有出現過。

謝冰以為,是因為她結丹之後,顧莫念明白她再也沒有修行的希望。

她憤恨過,失望過,無措過。

她堵在師父的門前,想要問他為什麽?

顧莫念的眼神如同亘古的冰川,冷寂而無一絲溫度。

他的态度天差地別。

謝冰不斷的反思,是不是自己做錯了,是不是自己不能修煉讓師父失望了,是不是師父……真的很厭惡自己?

整整一年,謝冰呆在太虛峰,她不敢見顧莫念,又想見顧莫念。

一年後的中秋盛宴,在太虛派的宴會上,大家都喝高了。

謝冰紅着眼睛一直飲酒。

回到太虛峰之後,師兄弟們繼續狂飲,謝冰喝到幾乎爛醉,終于打算破釜沉舟。

她直接闖進了顧莫念的房中,她想為自己的愛情,做最後的争取。

她紅着眼睛問顧莫念,“師父,我可不可以,和你雙修?”

顧莫念手中冰刃閃過,直接斬斷了她的手指。

她周身冰冷,寒意徹骨。

那一瞬間,她分明看到顧莫念眸中的厭惡和殺意。

……

好痛……

有濃稠的血跡糊在她的眼皮上,她想要睜眼,卻睜不開。

費勁了力氣,她終于瞥到了一絲光明。

身體的痛苦已經麻木,她腦海裏渾渾噩噩,恍惚間想起,她被師父關在了地牢裏。

不,不是師父,是顧莫念……

她幾乎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周圍昏暗低沉,只有幾星夜明珠昏黃的光,照亮了這寬闊冰冷的地牢。

她終于看清楚了自己的身體,她身上貫通着無數的鎖鏈,将她禁锢在一處複雜冰冷的陣法中。

無數的靈氣幻化成的細管插在她的身上,将她的鮮血與肌理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另外一處冰棺裏。

她知道,哪裏躺着一個女人。

她不知道那個女人叫什麽。

初時那裏也只有一團黑氣的霧氣。

随着她血液肌理的生機漸漸傳送給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漸漸從黑霧中破蛹,顯露出虛化的身形。

她只看過顧莫念神情而又哀泣地看着冰棺裏的女人,他會溫柔地想要握住那個女人的手,然而卻只能無力地從虛影裏穿過。

謝冰的身體漸漸的,變得純粹到幾乎透明。

在陣法作用下,內裏像是在燃燒,五種靈氣從天地間湧入她的體內,再通過法陣分析剝離,注入到那個女人體內。

那個女人的身體,終于開始變得凝實,變得柔軟。

她複生,她斃命。

活活的,從一個人,變成所謂的“藥渣”。

……

一頭青絲,變滿頭白發。

謝冰跪坐在陣法中,白發無風飄蕩。

她的周身肌理枯萎,雙眸深陷,只有一雙眼睛是熠熠生輝的。

這樣的肌體對比下,更顯可怖。

就像是一抹從地獄爬出的幽魂。

僅僅十步之遙,顧莫念跪在女人的面前。

他的聲音顫抖,“你,終于要醒了麽?”

一向冷若冰霜的師父,眸中悲痛與癡戀交織,恍若瘋狂。

他的眸中升起大片大片的黑色火焰,直至蔓延到他的肌理,直至将他整個人都湮沒。

他顫抖着手,輕觸那幾十年來未曾觸到的絕望與希望。

女人的手指,終于緩緩曲起。

她即将醒來。

那是謝冰被扔在懸崖之底前的最後一眼。

謝冰的眼前一暗,她的生命,走到了最盡頭。

……

她徹底死了。

她坐在自己的墓前,與一座毫無字跡的墓碑對視。

鼻尖隐約是海水的鹹腥味道,她看着那墓,心知她死了。

她被師父殺死了,師父将她利用個徹徹底底,最後竟然還給她找了一處山清水秀的埋骨之地。

只是這墓有些磕顫,上面的砂石已經剝落了許多,苔藓密密麻麻地将墓繞了一個圈,就像是無聲的花環。

既然死了,那便應該當一個合格的死屍。

她站起身來。

鼻尖的鹹腥味道更濃烈了些,“轟隆隆——”

墓分成兩半,露出窄小的棺木。

她躺進去,墓再次“轟隆隆”合攏。

天地一暗,無邊的海水剎那間彌漫了整個棺木,将她的口鼻淹沒。

海藻糾纏着她枯瘦的手指,将她緩緩勒緊,漸漸包裹成一團蠶蛹。

謝冰閉上眼睛。

“糟了!”

星耀廣場上,窒息般的凝重。

所有的人将目光牢牢鎖定在白玉臺中央,在過招之後,謝冰封住了魚尺箋的嘴,令他不能再開口,然而蠱惑幻境已經開啓。

大片大片的深海之水在空中翻湧肆虐,将他們的視線重重遮擋,濃烈的海水鹹腥味道充斥鼻尖,這代表魚尺箋占據了上風。

謝冰已經被幻境所蠱惑!

直至半個時辰之後,海水顏色越發濃郁,大片大片的深色從海水中緩緩凝聚成深色絲線,幻化成了柔韌可怖的海藻。

海藻向着海水中的一處而去,将閉着眼睛的謝冰緩緩纏繞,勒緊,最終,彙聚成了一個巨大而看不清的蠶蛹。

衆人瞳孔一縮,謝冰要敗了!

海水分開,魚尺箋周圍全是水漬,他陰冷的唇角微勾,看着被海藻死死勒緊的謝冰。

再有三個瞬息,她便被幻境中的“她自己”殺死。

只有自己,才能殺死自己。

臺下,呂初死死地抓着明聞的手腕,幾乎要捏碎骨頭,她喃喃自語:“不可能,二水不可能會敗的!”

明聞疼的幾乎要暈過去:“姑奶奶,疼疼疼,放、放手啊!”

……

海水中,照進了一抹月光。

月光溫柔地穿透海水,穿透海藻,穿過眼皮,照在她的眼底。

她忽然覺着墓碑上,也許本來是有字跡的。

是什麽呢?

她這具死屍,低頭看着自己被破開的丹田,看着自己枯萎可怖的身軀。

她不甘被人踐踏。

她扯開紛湧的海藻,扒開關閉的墓門,她帶着滿身的鹹腥海水,重新坐在了剛才坐着的地方。

她與墓碑對視。

幽幽月色下,那無字的墓碑上漸漸現出剝落的字跡: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齧人,自齧其身,終以殒颠……”

“……離開!”

謝冰身體千瘡百孔,靈魂痛苦的發抖,神智卻是冷醒無比。

不。

她沒死。

她冷酷地命令自己,離開。

那二字,在她心間念出的時候,月光大亮,鋪灑出通天大道。

她站起身來。

腐爛的肌血在徐徐愈合,愈合複原。

枯瘦的眼皮在緩緩愈合,膚若凝脂。

剖開的丹田在漸漸合攏,恍若如初。

冰霜發帶重新出現在發絲間,無風自動,謝冰随意抽掉發帶,青絲披灑。

冰霜發帶幻化成冰霜靈劍,劍指虛空。

這是真實,或者是虛妄?

然而,即便肉體被碾碎,可脊梁不滅,無論枯幹山水。

她提着劍,拿着小黃書,從墓碑處,逆向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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