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刑刑罰

誅惡臺。

高山巍峨之上, 長風蕭蕭,淩然肅穆,巨大不規則石塊立在天地間,血跡斑斑。

身脊削薄的少年跪在臺上正中央, 身脊挺直。

他一身白衣,衣角上綴着雲紋, 是太虛峰的弟子, 這在太虛派,更代表的是尊貴與榮寵。

顧莫念一共只有九名弟子, 每個弟子資質都頂尖, 幾乎可以淩越修仙界之上, 就連太虛派的下一任掌門, 也是出自他的弟子。

其餘的弟子不出意外, 每個都是日後修仙界中光芒璀璨的存在,誰也沒想到, 會在誅惡臺看到顧莫念的弟子。

刑堂的修士列了一隊, 每個都面容森寒,不茍言笑, 他們在太虛派中不受待見, 只因為碰到他們都沒什麽好事兒,各個又手段毒辣, 周身透着一股陰寒森冷的氣息。

太虛派的懲戒一向是公開公正,弟子犯小錯師父懲戒,若是大錯便由刑堂處置, 為表公正,皆數在誅惡臺衆人所見,心服口服。

臧真人雖然人沖動易怒,執法倒是一向公私分明,不過之前審判的都是其他峰的罪狀,太虛峰的人數少,又都是顧莫念的真傳弟子……懲戒主座大人的親傳弟子,這還是頭一次。

所以來觀禮的并不少,劍光從四面八方飛過來,落在一旁,悄無聲息,沒人敢說話。

宿采逸是太虛派的大紅人,年紀雖小,卻比幾個同門師兄弟天賦都要高,不過短短十年,便已經是元嬰期大圓滿,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受人吹捧的天之驕子,轉瞬間便傳出來人面獸心、蛇蠍心腸,想要活剖自家師姐的靈丹!

對于修士來說,苦修萬載,失去靈丹便是失去了長生之路。

這是能與殺人斃命相提并論的大罪。

消息已經傳遍了太虛派,視線落在宿采逸身上,眸光複雜,誰都不明白,宿采逸為何能對謝冰出手。

因為謝冰的半黑半白的八卦體質,大部分門派中人都知道謝冰的光榮事跡,她和宿采逸的淵源也被挖掘出來,他們不理解的是,前途無量的宿采逸,為什麽要自毀前程?

……為了萱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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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知道了萱瑤的遭遇,同情歸同情,可是絕對沒有為了救一個人,拿另外一個無辜的人的靈丹救命的道理。那人,還是他的師姐……

星羅峰峰主、刑堂堂主藏成化也不理解。

他可以說是看着宿采逸天資卓越,淩然衆人,怎麽,就走到了這個地步?

事關重大,不僅是藏成化在這裏,主座大人也已經到場,其他主峰峰主皆數而來。

顧莫念神色紋絲不動,目光淡然冰冷,與尋常并無不同。

時辰已經到了。

藏成化聲音威嚴冷然:“昨日夜晚,你只身闖入石林峰,打傷三名執法隊員,并且意圖活剖謝冰靈丹,可有此事?”

人證物證其實早就有了,大家也都知道了,這個問話,不過是陳述事實。

少年跪在冰冷森森的白玉石塊上,他的肩膀還不是很寬闊,垂着頭的時候看上去形單影只,頗有幾分頹然與可憐。

垂着的雙手上鎖着森冷的噬骨鏈,噬骨鏈鎖住了他的手腕,順着肌理侵入,吞噬連接到骨髓,疼痛入骨,仿佛活物般牢牢束縛,不能動纏,更為難忍的,是蠶食骨髓的疼痛。

一身狼狽。

宿采逸終于擡頭,短短數天,他面上的嬰兒肥已經消失不見,露出略有些瘦削的下巴,面容蒼白如紙。

少年輕聲道:

“是。”

一陣騷動,周圍的師兄弟們瞬間震驚了!

知道是一回兒事兒,聽到宿采逸這麽說又是一回事兒,這樣利索的認罪,幾乎讓他們懷疑自己的耳朵。

震驚、憐憫、可惜、遺憾、失望、憎惡的目光紛紛落在宿采逸身上,然而少年始終挺直着瘦削的脊背,沉默不語。

這與那些年飛揚跋扈的天之驕子,仿佛不是一個人。

主座大人顧莫念眸光微沉,落在了宿采逸的面容上。

宿采逸跪着,仰頭看顧莫念,那一瞬間,他們目光短暫相接。

宿采逸的目光極為複雜,轉瞬間便消失不見。

藏成化真人冷厲道:“今日誅惡臺受審,昨日之事不為我太虛派所容,你戮害同門,做下此等惡事,罪無可赦,若無旁的隐情,便要宣判,那時候可就再無更改。你可還有什麽要說的?”

這話是慣例了,也就是犯事兒的人陳述隐情為自己減刑的時刻,以往的審判中,作惡多端的人紛紛求饒,各種攀咬推脫十分精彩。

有人已經不忍再看下去,對于熟知太虛派律法的人來說,已經知道宿采逸會得到什麽審判:

——宿采逸承認的可是戮害同門之罪,取的是修士的靈丹,這等可是頂頂的大罪,即便是謝冰并沒有死,若是沒有別的隐情,宿采逸八成是要被逐出師門,廢去修為,到死牢裏過殘生!

修為盡廢,身陷死牢,了此殘生!

這樣可怕的後果,怎麽會是驕傲的宿采逸能承受的?

他,會為自己辯解什麽?

萬衆矚目,所有的人都看着宿采逸。

宿采逸面容蒼白,卻依舊一副桀骜不馴的模樣。

他忽然擡頭看向顧莫念,喉結滾了滾。

顧莫念從容而立,神色冷然。

人群之後,謝冰勉強站着,她身體在微微的顫抖:

昨夜的厮殺生死一瞬間,招招是殺意,毫不留情,爆擊将她的五髒六腑都要撞碎了,若非是救助及時,她怕是要因為凡人之體而死去。現在靠着晏成癡的十全大補丸,勉勉強強站了起來,卻又因魔氣反噬而痛苦不堪。

殷倦之冰涼的手指捏在她的手腕處,微沉的力道撐住了謝冰的身形,他眼眸微垂,落在謝冰緊緊攥成拳頭的手指:

“沒事吧?”

謝冰聲音平靜的很:“沒事,小小反噬,不成氣候,讓大師兄憂心了。”

呵,狗比大師兄,誰做的好事兒不清楚嗎?

殷倦之沒吭聲。

半晌,他聽着臧真人嚴厲的話語,痛心般嘆氣,“小師弟,實在是糊塗啊。”

謝冰:……

演,繼續演。

直至臧真人再次詢問的時候,謝冰掙脫殷倦之的鉗制:

“多謝大師兄,剩餘的,由我來。”

殷倦之眸光一閃:“你要做什麽?”

謝冰垂下的手指緩緩收緊,“我太了解小師弟了……”

那天夜裏,謝冰還拜托了大師兄另外一件事情:查一查萱瑤為什麽滞留焚天谷。

殷倦之當時只是深深看了謝冰一眼,什麽都沒說,他命刺詭峰的危遷連夜出山去了焚天谷,直至昨晚趕回來。

殷倦之在小師弟受審之前,将萱瑤失丹的真相告訴了宿采逸,宿采逸面對着大師兄,只是捂住了眼睛顫抖。

有淚水從指縫間低低墜落,只有在太虛峰的人面前,他才會暴露自己軟弱的一面。

而現在,他跪的筆直,少年的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

他年輕聰慧,不谙世事,一腔少年熱血,滿心懷春心事。

為了救心上人的命,宿采逸孤注一擲的來找謝冰,不是不掙紮,可是別無辦法……若是順利救了萱瑤便也罷了,皆大歡喜,可是現在沒有……宿采逸淪為階下囚,他不是蠢貨,應當明白過來了。

被師父利用,被心上人利用……

她太懂得那種神情,那是後悔到極致,甚至悲戚到極致的絕望。

她也太了解小師弟,他一腔熱血被冰雪澆透,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她沒有辦法眼睜睜地看着小師弟被顧莫念毀了。

宿采逸顫了顫嘴唇,終于吐出來一句話:

“我對不起大師姐。”

“我沒有要說的。”

衆人嘩然。

……

便在這時,有人低低驚呼一聲,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道路。

纖薄的少女向着正中央走來,她一身青裙,上面血跡斐然,那裏,是丹田的位置。

謝冰身受重傷,腳步走的很虛浮,有些踉跄,有些不穩,卻一步一步,向着誅惡臺正中央而來。

有人不忍再看,“真是沒想到,在太虛派內出了這樣的事情。”

“是啊,謝冰過來是要觀行刑的吧,畢竟被剖了一刀,差點靈丹都沒了。”

“誰知道呢,謝冰的名聲也不怎麽好,誰知道是什麽人……”

宿采逸哆嗦着嘴唇,一直撐着的面容終于有些許的崩裂,他輕喃道:

“大師姐……”

謝冰看着被噬骨鏈鎖着手腕的少年。

但凡宿采逸攀咬師父顧莫念,或者在衆人面前揭露萱瑤失丹的真相,也許能為他減罪。

他沒說。

謝冰心底複雜難明。

她不看他。

“師父,臧真人,諸位真人,”謝冰認認真真道:“小師弟做錯了事情,但罪不至死,他對我,并沒有殺心。”

這話一出,大家都認為謝冰腦殼有包。

都到了這份上,謝冰為了保全宿采逸,真的什麽話都說出來了?

謝冰聲音清澈,清晰可聞:“小師弟不過是想錯了事情,他只是想要救小師妹,我與小師弟,是一樣的心思。”

……??

搞什麽?

衆人都有些摸不着頭腦。

有人卻忽然想到了之前的傳言,據說之前大家都以為謝冰的廢丹真的沒用,後來謝冰金丹期了才被公認為廢丹是有用的,畢竟沒有修飾能沒有靈丹修行。

難道宿采逸真的像是最開始所傳聞的那樣,活剖取丹,只是想試試謝冰沒了廢丹能不能修行?

竊竊私語聲被眼前突然的一幕打斷:

——謝冰噗通跪了下來,“我也想救小師妹,如果我的靈丹真的是廢丹,我一定會救小師妹。”

……這話,是什麽意思?

謝冰面容上全都是悲痛,“只是,小師弟執意不相信,若是我能救,我一定會救師妹,便是取丹也無妨,可是我的靈丹,也僅僅有一個,這是我身為書修的倚仗。”

她悲锵道:“小師弟一腔心血,都是為了小師妹,我亦是,小師妹已經失去了靈丹,我不能再失去小師弟。”

她說明了宿采逸以為她是廢丹,上門求丹,謝冰說明真相後,宿采逸不肯相信,這才當夜前來,想要試一試謝冰是否真的沒了靈丹不能修行。

……是啊!謝冰親自出來求情,道明原委,說明謝冰是真的想要救萱瑤,只是她的靈丹确實沒辦法給萱瑤,這才與失去心智的宿采逸産生了沖突。

謝冰身體受傷,聲音發着虛,卻極為清晰:“若非我實在是不能失去靈丹,我不會與小師弟反目成仇。”

“若非我實在是不能失去靈丹,我不會差點身死也不肯剖丹。”

“若非我實在是不能失去靈丹,我不會眼睜睜的看着我一手帶大的小師弟走向萬劫不複。”

謝冰揚着頭,淚水潸然,聲音卻堅定無比:

“小師弟不是故意殺戮同門,他只是重傷我而已,他做了錯事,是我沒有教好他,我願意替小師弟承擔刑罰。”

與剖丹的痛苦相比,這些痛苦甚至比剖丹更盛,謝冰能愛護小師弟到替擔刑罰的程度,就不會說忍受不了剖丹的痛苦。

事已至此,沒人懷疑謝冰沒了靈丹能否繼續修行。

藏成化真人遲疑了,他看向顧莫念:“主座大人,這可如何是好……?”

顧莫念聲音恍如天外之音:“我即便是主座大人,也不能徇私枉法,該是如何,便是如何。”

藏成化:“宿采逸,謝冰說的,可是真的?”

宿采逸幾乎将唇咬破,他嗓音裏有些啞,“是。”

臧真人沉吟道:“既然不是殺戮同門,便可不被逐出師門,然而到底是打算剖丹的,性質極為惡劣,念在你師姐求情,又是為了救師妹而誤入窮途的份上,罪減一等。”

只是這等罪狀,即便是罪減一等,也是門派中的大罪!

“按照太虛派戒律,封你修為,承噬骨奪魄鞭500次,吞神銷骨鞭500次,入極北苦寒靈礦兩年。”他一字一字念出來,周圍的人聽的都要發抖,這樣的刑罰,實在是太過于殘酷了。

修為被封,噬骨奪魄鞭是打在身上的,毫無阻攔,吞神銷骨鞭是打在神識上的,這樣下來不死也成了廢人,再入極北苦寒靈礦當苦力……宿采逸還能活着回來嗎?

宿采逸跪在中央,慘笑一聲,扣頭。

謝冰跪在中央,她若有所思地看向人群最外圍,也随之扣頭,“小師弟要去苦寒之地,若是刑罰加身,恐怕撐不到兩年便身死魂消,他的錯誤皆是因我而起,我願為小師弟承擔吞神銷骨鞭。”

場間沉默了。

有人罵謝冰腦殼有包,有人說謝冰自然了解自己靈丹如何,宿采逸大概是腦子有坑才這麽對自己師姐,有人義憤填膺,有人……

藏成化複雜地看着謝冰:“刑堂的懲罰,确實可以分擔一半,可是……你可是金丹期!”

金丹期是修士最為關鍵的時期,若非迫不得已,絕對不可掉境界,會直接掉至低等級,再往上爬,難上加難,很有可能不得寸進,數百年歲月便死了!

金丹期掉等級,幾乎可以說收到了閻王的邀請函。

謝冰哽咽道:“我願承擔!”

周圍沉默了,扪心自問,金丹期承受刑罰,實在是犧牲太大,可見謝冰對于師弟的愛護與付出。

藏成化看了看顧莫念,冷聲道:“好。”

便在此刻,人群便又分開,一身白裙的少女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她周身無力,噗通摔在了宿采逸面前。

萱瑤巴掌大的小臉上全都是淚痕,唇血色盡失,她哆嗦着唇,含淚道:“求求你,不要罰小師弟,他都是為了我!”

場間沉默了。

顧莫念上前一步,便又克制地站在原地,他沉聲道:“萱瑤,誰允許你跑出來的?你現在需要做的是休息!”

萱瑤死死咬着唇,哽咽着搖頭,鬓邊碎發随之垂落,發絲淩亂的遮住了她小半張臉,“不,都是因為我……”

眼淚似是珍珠垂落,看的人心疼不已。萱瑤在門派中十分受大家寵愛,看着都不忍心。

“萱瑤,沒有辦法了,宿采逸犯了錯,就該認錯,這是我們修士的骨氣!”

“是啊。”

聲音從四面八方穿進萱瑤的耳朵,她委屈的慌亂不堪,她看向顧莫念,卻只看到冷淡的模樣。

萱瑤膝行過去,抓住了謝冰的手,嗚咽道:“大師姐,大師姐。”

“求大師姐救小師弟,求大師姐救我。”

萱瑤小臉上全都是狼狽,蒙蒙淚眼迷人,發間花環閃閃發光,任誰看了都要憐香惜玉這小可憐。

謝冰被萱瑤扯住,嘆氣:最近,怎麽都在給她下跪。

萱瑤哽咽着說,“也許……小師弟的猜想是真的呢?”

嘶……

有人倒抽一口冷氣。

她的意思很簡單,只需要謝冰剖丹驗證即可。若是謝冰說謊,宿采逸的罪責又減了一道,萱瑤也可以得救。

最終,天道之女還是将她逼到這一步。

若是在宿采逸審判之前,大家可能會被迷惑,在這種逼迫下,謝冰不可能承受住。

可是,經歷了剛才謝冰寧願承受比剖丹更痛苦的痛苦也不願意剖丹,以及對小師弟的愛護,便可知道謝冰不會不救萱瑤。

萱瑤的做法,就是要用宿采逸的方式再來一遍,太過分了。

謝冰苦笑一聲:“這世上,沒有無靈丹便能修行的修士,自然,我謝冰失去靈丹,也就成了廢人,我十分憐惜師弟師妹,自請替師弟承擔神識之罰,便不會不救師妹,師妹,我真的無能為力。”

在謝冰主動為了師弟付出比剖丹還要痛苦的犧牲的時候,誰都拎的清楚,謝冰不可能承受不了剖丹的痛苦。她不可能不救師弟和師妹,只能因為她的靈丹是與他們一樣的。

歸根到底……哪個修士能不用靈丹便能修行呢?

這世間,聞所未聞。

宿采逸與萱瑤,為了能重回大道,當真是瘋魔了。

臧真人的臉色冷了下來,“萱瑤,你可知道,你這般要求,與宿采逸的刑罰可是同等!”

萱瑤掉着眼淚,忽然間周身軟的如同一團棉花,她驚愕無比,半晌說不出來話。

“我……”

顧莫念面上挂着寒霜之色,他微微閉眼。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從謝冰處取丹的路,已經被堵死了。

只要謝冰的靈丹被取,便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萱瑤也無顏再面對諸生,更無法在太虛派內呆下去。

他再次睜眼,幽深的眸光落在謝冰身上,冷聲道:“夠了!田喜,帶萱瑤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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