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抱你

鎖鏈加身, 肩膀還不十分寬闊的少年被鎖在黑色石陣上。

丹田被封,靈氣被鎖,五百道審戒之鞭一道道鞭笞而下,轟天的雷光将天幕暈染出凄厲的意味。

一鞭, 又一鞭。

血肉迸濺。

這是僅僅比逐出師門稍次一點的懲罰,五百鞭身體, 五百鞭神識, 全擔下來幾乎等于廢人。

宿采逸身上已經肉血模糊,到處都是猙獰的血痕, 束起的長發已經被披散開, 宿采逸一身狼狽, 抿着削薄的唇, 眸光卻漸漸湛然。

他的丹田被封, 是用自己的身體生生的扛。

雷光劈撒,宿采逸痛的将唇生生咬破。

他沒看那些鄙夷、痛惜、可憐、憎惡的目光。

他在幾乎昏厥過去的黑暗中, 竭盡全力的, 将目光放在那一抹青裙上。

大師姐……

……

森寒的玄鐵鎖鏈轟隆隆從他身上收了回去,宿采逸像是一灘爛泥倒在地上。

刑堂的人将宿采逸拖到一邊, 騰出來空落的空間。

宿采逸趴在地上, 費力的支起腦袋,血跡從他臉上滴落, 糊住了視線。

眼前的一片模模糊糊,宿采逸的淚水混合着血跡,将曾經意氣風發的面容扭曲成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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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他看到謝冰身形微晃, 她微喘了一口氣,艱難地走向黑色石陣。

巨大而猙獰的鎖鏈瞬間将謝冰扣在石面上,與幾乎貫徹天地的黑色石陣相比,謝冰身軀顯得無比瘦小而削薄。

她被鎖鏈鎖着,眸光平靜,落在了不遠處的那一團肉血模糊。

宿采逸從下而上,卑微着,仰視着她。

她……她的衣裙上,那大片的血跡,都是他親手做下。

他拖着幾乎殘破的身體,一寸一寸,爬過去。

通澈的白玉地面上留下蜿蜒的血痕。

喉嚨滾動,是含糊不清的呼喚,“大、大師姐……”

他已然快被鞭笞的神形俱滅,這呼喚的聲音微不可聞,瞬間便被淹沒在轟隆隆的雷聲中。

神識。

這雷光,劈向的是她神識海。

無聲無形,卻更為致命。

能為別人擋下五百道神識刑罰的,又有多少?

更何況,謝冰身在極為特殊的金丹期,這次,神識深受重創,怕是修行路受創,短時間難以重回金丹……

有人不忍心在看下去,紛紛別過去視線。

宿采逸睜着眼睛,像是什麽都感覺不到,什麽都聽不到,一眨不眨地盯着謝冰。

直至謝冰行刑結束,他終于昏了過去-

太虛派中的主峰一脈,一向高潔,淩然于衆,數百年來,都是太虛派衆人仰慕的頂端。這次醜聞性質十分惡劣,直接引爆了整個宗門。

主座大人的弟子,一個天資卓越,卻因為淵魔出世失了靈丹,一個糊塗犯下重罪,封了丹田發配到苦寒靈礦,另外一個是苦主,已經成為年青一代最早進入金丹期的修士,卻承擔了五百吞神銷骨鞭,怕是修為大降……

當時主座大人清冷無私,任由藏成化真人處置,絲毫沒有為犯下大錯的宿采逸求情,倒是讓衆多弟子們深知宗門刑罰之嚴苛,俱都兢兢業業,不敢再犯。

藏成化趁機命執法隊張岩肅清門派,一時間門派之風更為謹然。

在平靜的水面下,八卦玉簡上,不起眼的地方消息在緩緩着:

這裏是摘錄的修士投稿,有的是只言片語,有的是長篇大論,漸漸的,話題變得趨同,大家在讨論一個問題:修士失去靈丹,究竟該不該認命呢?

修士修煉一生,都是與自己的命運做鬥争,與天抗争,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為了修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随時都可能失去性命,修為盡廢,若是碰到碎丹這等滅頂之事,能茍全性命,甚至還有再修行可能……究竟要不要像是萱瑤這樣,再争一回?

衆說紛纭,而外界紛紛擾擾皆數與謝冰無關。

她昏迷了三日,一直蜷縮在神識海中。

五百道鞭笞懲戒,直接打在神識上,比肉體的痛苦更甚,痛到最後,幾乎能讓人自爆神識海。

行刑當時,刑堂的人一直密切觀察着謝冰,防止謝冰因為過于痛苦而自爆神識海——這在太虛派以往的刑罰中不是沒有發生過。

這比剖丹的痛苦更盛百倍,這也是為何當謝冰選擇承受五百道神識鞭笞,也不願承受剖丹,大家相信她的原因。

若非謝冰重活一世,又有人魚幻境破心魔,淬煉心智,怕是絕對無法承擔。

等到謝冰承受完,她徹底安心地昏了過去。

謝冰的神識海千瘡百孔,已經成了一片混沌而破碎的廢墟,天幕已經看不到了,漫無邊際的灰色混沌霧氣重新侵襲整個神識海,寬闊的天地變成了窄窄的一線。

狹小的範圍內,昏昏沉沉,連文學銀河都只能露出瘦弱的一段,并且變得渾濁不堪,那些圍繞着銀河的銀色花海,被碾碎成狼狽的花瓣泥。

雷光将這裏肆虐成一片轟天裂地的荒蕪。

……受重傷會從金丹期掉到出竅期,這樣的傷勢怕是能掉到剛築基!

謝冰神識袒露無疑,一身血跡,她勉強凝神,躺在了鋪滿的銀色花瓣上。

銀河中有詩句泛着銀色的光,漸漸萦繞到謝冰的手腕上,侵入到她的身體內。

而濃厚的灰色霧氣顫了顫,有黯淡的光艱難地從灰色霧氣中擠出來,落在她白如紙的面容上。

【系統:消耗金丹期專用不掉段位卡1張,已用2張,剩餘1張。金丹塑造進度由0降至-50。】

【系統:宿主神識崩潰!自動疊加使用雙倍恢複卡兩張,修煉速度+100,剩餘0張。】

是,謝冰在籌謀的當初,便是提前将所有的一切都算了進去。

一步一步,殚精竭慮,終于達成了自己的目的。

她安然地躺在銀河旁。

銀色的光點,昏黃的月色,漸漸将她的身形籠罩住,再也看不清真實的身形。

……

等她蘇醒的時候,入目的便是月色如洗,銀河漫光。

她用手掌撐起身體,與剛開始的瀕死感相比,現在雖然神識滞澀,但是好多了。而神識海也在漸漸恢複,灰色的混沌霧氣已經消散了許多。

在神識海中不知歲月,她也不知道昏迷了幾天,略略掃了一眼神識海便出去了。

身體依舊是沉重的,眼前卻隐約有些光,謝冰顫了顫眼睫,一抹光亮便展露在她的面前。

有隐約的水聲在嘩啦啦,她看到有女侍正在絞手帕,感覺到動靜,那女侍驚呼一聲,“謝師姐醒了!”

她連忙過來扶着謝冰坐起來,謝冰這才發現她頭上頂着一塊手帕,而額頭和周身都有些熱意,竟然是發燒了……

身體和神識遭受雙重痛苦,身體直接出現了反應,估計也燒了幾天了。

“謝師姐可算是醒了,我去找師兄!”說完,那女侍一溜煙的就不見了。

謝冰連抓都沒抓住,她現在連捏緊的力氣都沒有。

她環視周圍,依舊是小憩園,大師兄的住所。內門弟子一般都配備的有侍者,多是品性好的外門弟子所擔當,剛才的侍女她隐約有些面熟,應當是以前見過的。

身體和神識的疼還能忍,可是餓就沒法忍了!

謝冰肚子饑腸辘辘,一眼就掃到了桌子上的糕點,艱難掀開被子下床撲在了桌子上狼吞虎咽,又喝了茶水,差點被噎住。

白色衣角随着邁步微漾,墨緞一樣的長發被紮成一束,發尾随着他走過來蕩起,殷倦之沒說話,坐在一邊,饒有興味的看着謝冰吃東西。

他還揮了揮手,命女侍再去端來吃食。

“慢點吃,不着急。”

謝冰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大師兄是不是對喂飽她有執念?

或者,他喜歡看吃播?

吃的差不多了,謝冰掏出來手帕擦了擦手和嘴,“小師弟呢?”

殷倦之裝模作樣一嘆,“你醒來的真是時候,小師弟今天便要從刑堂押往苦寒靈礦,他皮開肉綻,一身是傷,怕是站都無法站,我雖然給他送了藥,可惜丹田被封,一時半會兒好不起來,真是讓人心疼呢。”

謝冰眉頭輕皺,擰眉看他。

她一時間發現自己看不透殷倦之,他是真的心疼小師弟,還是假意戴上大師兄這個面皮?本來就頭疼,她索性不想了,反正她從來也看不透殷倦之。

她以手撐着桌邊,勉強站起身來,“我去送送小師弟。”

做戲做全套,她必須還得是那個肯為了師弟師妹付出一切的師姐。

殷倦之擡眼看她,面上明明是和煦笑意,眸子裏卻猶如點了一叢寒火,“真不知道你是愚蠢還是聰明。”

謝冰沉默了。

半晌,她道:“誰又知道呢?”-

極寒靈礦可以說是太虛派的放逐死牢,那裏只有被封住丹田的重刑犯,修仙界所用的靈石皆是從靈石礦所出,靈石極為特殊,必須用人力挖掘。

靈石分為一至九品,靈石礦也分為很多種,最為普通的便是之前郁焰真人罰金火他們去的,略作懲戒,而最為苛刻的便是刑堂死牢的極寒靈礦,深入地底,不見天日,宿采逸的身體狀況,到那裏服刑兩年,怕是有進無出。

山門。

銀色的劍光從天而下,截住了即将出山門的一行人。

刑堂的人看到殷倦之,肅穆施禮,往後退了一步,給謝冰和宿采逸說話的空間。

殷倦之頓了頓,也往後退了一步。

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不見了。

他身上不再是白衣雲紋,換上了普通修士的白衣,雙手被噬骨鏈鎖着,垂在自己身前。

桀骜不馴的傲氣消失不見,他就像是一塊頑石,面上是茫茫然一片幹淨,眸子裏露出一點死寂,一點空落。

他的丹田被封,周身物品被沒收,只允許帶着一個包袱,也不得是有靈氣的物品。他露出來的肌膚上都是剛剛結痂的鞭痕,抿唇看着謝冰,半晌才低咽一聲:

“大師姐……”

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語言,只能呼喚大師姐。

謝冰喉頭一哽,她上前一步,“小師弟,兩年的苦役之後,你便可以回來,你依舊是太虛峰的弟子。你身受重傷,多保重……”

宿采逸看着謝冰白如紙的面容,他忽然打斷謝冰的話,輕聲道:

“大師姐,我能,抱你一次嗎?”

謝冰一怔,想要說些什麽,最終,緩緩點頭。

“好。”

……

宿采逸的擁抱,很輕,很短暫。

他手腕被噬骨鏈鎖着,只能圈着謝冰,抱的有些滑稽,有些艱難。

鎖鏈叮當作響,謝冰的心不知道為何,也晃來晃去。

宿采逸悶聲道:“大師姐,我……”

“嗯?”

“……沒什麽。”

他似乎想要說什麽,又沒有說出來。

刑堂的人押着他離開,謝冰站在原地,目送着他們遠去。

她的視力很好。

她霍然看到,宿采逸背着的那小小的包袱裏,露出來一個髒髒的布藝小腳。

那是一個小小的布娃娃。

……

那一年,他剛剛入太虛派。

小小的孩子晝夜啼哭,師父顧莫念将宿采逸帶到了石林峰,交由謝冰照顧。

半年後,僅僅六歲的宿采逸便擁有了自己的本命靈劍。

一覺醒來,他劍柄上被挂了一個布娃娃,他踩着靈劍出了山,卻被師兄弟們嘲笑他有個凡人師姐。

那凡人師姐只會做些修士絕對不會做的蹩腳手工。

他竟然與一個凡人為伍。

他将他們全都打倒在地,紅着眼圈回了石林峰。

從那之後,他便将布娃娃收了起來,再也沒有拿出來過。

他很後悔。

他想對大師姐說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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