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1)
“臣妾有一件事一直瞞着皇上。”
裴皇後長睫半落, 一雙鳳眼波光潋滟,素來總是漾着溫柔笑意的目光, 此時看着眼前彌留之際的帝王時,眸中寒意卻比寒冬臘月裏刺骨的湖水還要冰冷。
景成帝見到裴嬈眼中毫不掩飾的恨意與冷意,猛地瞪大眼, 呼吸突然紊亂起來, 不止心窩裏似被一塊大石頭堵住, 面色更因逐漸透不過氣漲紅起來。
僅管裴皇後才喂他服下一碗湯藥,喉嚨卻幹澀得宛若刀割, 五髒六腑更似被什麽啃咬着一般, 難受痛苦不已。
裴皇後見他如此痛苦的模樣,眼中笑意反而越發濃厚與愉悅。
“當年我與牧郎情投意合,沒幾日兩家就要定下親事,你卻蠻不講理的拆散我們。”
景成帝雙目赤紅, 因為張着嘴想說什麽卻始終發不出聲音, 嘴角因而流下涶沫。
裴皇後冷笑, 見他分明已沒力氣擡手,卻仍一雙眼直盯着她,瞪得老大的模樣,精致的面龐浮上不耐煩的厭惡。
“你以為你是帝王便能無所不能?”裴皇後低低笑了起來,“可惜你不知道,就算你強迫我當繼後,可我與牧郎之間卻從未斷過。”
“對,這十多年來, 我與他從未斷過。”裴皇後坐在榻邊的紅木雕花椅上,漫不經心的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護甲。
景成帝聽見她的話,雙目猩紅得可怕,眼底狂暴的怒火似要從眼眶噴薄而出,胸-膛急.促起伏,不停喘||着粗氣。
“不、不……可、可、能。”憤怒至極的帝王終于勉勉強強的憋出了一句話。
“皇上就沒想過,為何我生完太子就再也不曾懷上孩子,”裴皇後卻是不理他,自顧自地繼續說,“因為我誕下太子不久就喝了絕子湯,就是怕我會懷上牧郎的孩子。”
原本并不相信這番話的景成帝,本就因身心飽受折磨而痛苦不已,神智又開始渾沌不明,聽見裴嬈提起牧逸春時的語氣整個不一樣,每每說到牧郎二字,目光更是溫柔且盈滿愛戀,已是彌留之際的景成帝,登時動搖起來。
“太子之所以厭女,也是因為當初你帶着沈貴妃出游時,撞見了我與牧郎颠鸾倒鳳──”
景成帝聽見裴皇後的話,登時意會過來當年始終想不透的事。
當年他帶着沈貴妃回宮時,裴皇後說太子遭宮女欺負才會如此,他還想着哪個宮女竟敢如此大膽,可惜當初那些宮女已被裴皇後所處決,死無對證,這件事因而不了了之。
原來是因為他的親生兒子撞見了自己母後與其他男人幽會,才會一見到女子便覺得惡心反胃。
當初裴嬈被他強娶進宮時已非完璧之身,當時他雖憤怒難堪,完全沒想到家教嚴謹的裴國公小女兒,居然敢在婚前就行此等孟浪之事。
可景成帝憤怒歸憤怒,但他本來就是個浪-蕩子,再加上當時他實在太過癡迷裴嬈,倒也沒那麽在意,反正裴嬈以後只能是他的便好。
景成帝雖能接受自己不是裴嬈的第一個男人,但兩人的孩子将來是要繼承大統的,是以在淩容與出生不久,父子倆就滴血驗親過。
若是裴皇後說太子不是他的兒子,景成帝還不會相信,畢竟太子容貌與他有幾分相似。
不論是血脈或是長相,太子是他的親生兒子,此事無庸置疑。
可現下裴皇後說的這件事,景成帝卻不想相信也不行。
景成帝連日來被灌了許多參湯,本就氣血翻湧似要沸騰,原本清醒的腦袋亦随着身子急速衰敗随之渾沌不明,根本無法判斷裴皇後的話是真是假。
“這幾年來,每次皇上與沈貴妃出游時,便是我與牧郎最快樂的時候。”裴皇後面不改色的撒着謊,可臉上與話裏的幸福,卻是那麽真。
那真摯又充滿幸福的神色,直教景成帝氣得直透不過氣。
他活着清醒的那十幾年來,從未看破裴皇後對他全是演戲,如今腦子都不清了,就更不可能看得出來。
此時景成帝耳邊只有裴嬈的話,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自己最心愛的女子居然與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在他眼皮子底下藕斷絲連十多年。
他的皇後居然讓他戴了這麽多年的綠帽!
一想到這個,景成帝渾身的血液便随着心底的憤怒,瞬間翻湧堵到了喉頭,梗在喉嚨頭憋屈得就要爆炸。
幾瞬之後,景成帝心中怒氣再也抑制不住,憤怒随着腥紅鮮血噴薄而出。
原本已氣息奄奄的帝王,此時竟是被活活氣得吐出了一口又一口的血。
景成帝吐完血不久,就仿佛離了水的魚一般,痛苦掙紮半晌,沒一會兒,人就不動了。
裴皇後眸光微冷,面上盡是厭惡之色,唇角的冷笑盡是痛快。
她在景成帝面前扮演了十多年完美妻子,自然不介意在他死前将自己的演技發揮得淋漓盡致。
裴皇後靜靜站在龍榻旁,看了已無氣息的帝王靜默許久,方閉眼轉身離開寝殿。
直到踏出寝殿前,她都未曾覺得傷心難過,或是為景成帝流下任何一滴淚。
然,一踏出寝殿,裴皇後卻已是淚眼蒙眬,長睫輕輕一眨,淚珠就撲簌簌掉了下來,轉眼已淚流滿面。
不知情的宮人們,只以為皇後與皇帝感情極佳,兩人在裏頭肯定說了許多依依不舍的體己話。
景成帝身邊的老奴早在禦醫們趕過來不久,就被淩容與的人暗中看管起來。
現下不止承幹宮,甚至可說整個皇城大半都已是淩容與的人,整個皇城都已陷入戒備之中。
候在殿外的芳雲見到裴皇後悲傷的流着眼淚,登時也跟着哭了起來。
芳雲這是喜極而泣,她家小姐終于解脫了。
跪滿地的禦醫早就知道皇上無力回天,已經哭過一次,一聽見裴皇後說皇上駕崩,再度哭了起來,承幹宮外一片哭聲。
清河公主聽見自己父皇沒了,傷心難過不已,吵着想要進去看景成帝。
淩容與擺手将人攔下,朝周正擡了擡下巴。
“父皇素來極為注重自己形象,久病多日想必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清河若是直接闖進去,父皇怕是在天之靈亦難安,周正,你且先進去幫先帝打理幹淨,再出來請公主進去。”
“是。”周正意會過來,立刻只身進入帝王寝殿。
趙傑亦在一旁勸道:“公主,太子所言極是,待周公公為先帝打理完,您再進去也不遲。”
清河傷心不已,轉身撲進趙傑懷中,緊緊抱着他痛哭起來。
一旁盛煊眸色暗了暗,英俊臉龐浮起幾許苦澀。
盛歡見到自己阿兄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裏不忍,欲擡手将他拉到一旁說一些體己話,手才伸到一半,人就被淩容與拽回懷中。
“這是盛煊自找的,你別管。”淩容與垂首低聲道,話雖說得十分有理,酸味卻毫不掩飾。
盛歡無奈,細白的柔荑輕輕蓋上攬在自己腰間的大手,“殿下真不想見先帝最後一面?”
淩容與冷漠的看了寝殿門口一眼,目光再回到盛歡面上時,已是一片溫柔,“不,孤先送你回東宮,先帝駕崩,要處理的事極多,孤今晚恐怕很晚才能回去陪你。”
他一面說,一面将懷中人攬着往外走。
就算淩容與即将繼位成為新帝,與盛歡說話時,依舊那般低眉順眼,小意柔情,溫柔得足以令天下間女子皆嫉羨不已。
……
帝王駕崩,喪鐘還未響起,整個皇城與京城卻已紛紛陷入戒.嚴之中。
景成帝病重之時就已下令太子監國,淩容與不止代景成帝處理朝政,手裏更握有軍權與虎符。
被帶回去幽禁于攬月軒的沈嫔,原本還将最後一絲希望寄放在自己的親弟弟沈陸身上,盼着身為禁軍大統領的沈陸能在帝王初駕崩之時,帶着禁軍造.反,将太子首級取下擁三皇子為帝。
可沈嫔卻忘了,當初她曾如何為難自己弟弟的妻子,當年沈嫔未進宮時曾害得沈陸的妻子滑胎,她的親弟弟因而與她斷絕關系十多年。
如今,又怎麽可能為她輕率舉兵造.反。
更不知,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親弟弟,早在她不知不覺中已成了太子一系的人,更在景成帝駕崩之後,為太子将偌大的皇城守護得固若金湯。
沈嫔恐怕如何也想不到,當年一時的意氣用事,卻成了斬斷她兒子皇位之路的關鍵之一。
至于三皇子淩朗,他本就對皇位無心,再加上景成帝駕崩時,趙舒窈未到臨盆時間卻突然發動,他整個人已陷入慌亂之中,根本無暇顧及太多。
趙舒窈這一胎生了兩天兩夜,就與當初的牧婉清那般兇險。
淩朗可說是在景成帝駕崩的一日後,直到宮裏喪鐘響起,一下接着一下,連響個不停時,才與京城百姓們一樣驚覺帝王駕崩了。
只有帝王駕崩,喪鐘才會響得這麽久。
京城早在喪鐘響起前就布滿重軍,戒備森嚴,聽見喪鐘的百姓們雖無法随意出門,卻也紛紛換上喪服,家裏有挂紅燈籠的更是立刻替換成了白燈籠。
景成帝年輕時犯下的荒唐事有許多,可大梁在他的帶領之下國泰民安,盛世長榮卻也是不容質疑。
皇帝駕崩,舉國哀傷,哭聲漫天四起。
有些人卻不一樣,心底那叫一個痛快;有些人,則是百感交集。
喪鐘響起時是在深夜時分,景成帝整整離世一日,淩容與才讓人敲響喪鐘。
牧逸春早就知道景成帝病重,活不了太久,聽見喪鐘聲,當下就清醒過來,下榻換上素服準備進宮,帶頭表明自己支持新帝的立場。
先帝離世,新帝繼位,僅管淩容與之前已做足一切準備,卻不代表朝廷就不會再有所動蕩。
不論大梁的帝王為誰,他都會傾全力守護山河,令她一世無憂。
何氏見牧逸春準備進宮,看着他利落更衣的動作,心頭莫名一慌,急急忙忙下榻,紅着眼抓住自家夫君的手腕。
“老爺,你進了宮可千萬、可千萬……”
如今景成帝駕崩,何氏怕極了牧逸春會抛下她與女兒,不顧一切與裴嬈舊情複燃。
牧逸春見何氏欲言又止,沉默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将她的手輕輕拉開,繼續打理自己。
就在何氏眼眶漸紅的同時,穿戴整齊的牧逸春不鹹不淡道:“當初我在先父靈前發過誓,你所擔心的事,這輩子都不會發生。”
話落,牧逸春頭也不回,轉身離去。
何氏低頭抹了抹眼淚,整個人又哭又笑。
牧逸春這個人,從不食言,得到他的親口保證,甚至比帝王金口都要令人安心。
另一頭,本就為帝王監國的太子淩容與,已拿着景成帝之前清醒時早就拟好的傳位遺诏,在裴皇後親自宣讀遺诏,與禁軍統領及大梁丞相、許多文武官員的支持下,正大光明、完完全全接掌下皇城一切。
原太子淩容與繼承皇位,成為大梁新帝。
而沈嫔就如淩容與當初所言,成為新帝之後,便要讓她為先帝殉葬。
趙舒窈難産,生完孩子之後虛弱不堪,那頭的淩朗忙得團團轉,聽見自己二哥要他的母親陪葬,又馬不停蹄的趕來求情。
“皇弟自知母親罪孽深重,更不敢要皇兄看我的情面,只盼皇兄能看在您與皇後娘娘即将誕下皇子的情面上,為皇後娘娘與孩子們積福積德,手下留情饒她一命。”
淩朗這幾日完全沒睡好,一張俊臉盡是憔悴。
淩容與沉默幾瞬,俊美的面龐忽地揚起一抹詭異的笑,“皇弟真要朕饒沈太嫔一命?”
淩朗與心力交悴,完全沒發現自己皇兄臉上的笑容有多古怪。
他原就跪伏于地,聞言更是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請皇上網開一面。”
俊美的新帝聞言,原本正經的坐姿轉為慵懶散漫,以手支頤,側着腦袋,半倚在龍椅上。
臉上古怪的笑容轉為愉悅,低沉的嗓音中亦透着輕.柔的笑意。
淩容與墨玉般的眸子閃爍着嗜血而病态的興.奮,“若非沈氏在暗中對先帝下迷.情香,先帝的身子也不會衰敗得如此迅速,此舉可說視同蓄意謀害帝王,沈氏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沈嫔之前想威脅何氏,叫她與一直替盛歡診脈的何太醫勾結,欲要在盛歡生産時對她和孩子們痛下殺手。
若非牧逸春早一步察覺到自己妻子被沈嫔威脅,恐怕他這一世又要像前世那樣,痛失自己的妻小。
淩容與只要想到沈嫔居然如此惡毒,便恨不得将她淩.遲處死。
他原想在盛歡與孩子出生之前将人解決,可如今聽見淩朗為沈嫔求情的這些話之後,又改變主意了。。
輕輕松松的死去,的确太便宜沈嫔,既然淩朗想要沈嫔痛苦的活下去,那麽他便成全淩朗。
在淩朗的百般求情,且頻頻拿出盛歡與她肚裏孩子們,一再要淩容與看在盛歡臨盆在即,大喜将近的面上,原本的沈嫔幸而保下一命。
可卻被貶出宮,不止要她削發為尼,為自己犯下的過錯終身忏悔,更将她遣送至萬蒼山守皇陵。
皇陵位置十分荒涼,偏僻非常,淩朗的母親從小沒吃過苦,送她去守皇陵簡直比殺了她還痛苦。
沈太嫔得知兒子拼死拼活卻求來這樣的茍活,當下就想一頭撞死在牆上,卻被一旁的侍衛們攔了下來。
“這是三皇子為沈太嫔求來的命,新帝有言,在娘娘到皇陵為先帝守喪的前三年,都得好好保下您的命,請您莫要讓屬下們為難。”
“三年後,您若還是執意要随先帝而去,屬下們斷不會再阻止。”
沈太嫔聽到這番話,知得自己求死不能,當下整個人承受不住打擊,暈死過去。
※
由于盛歡有孕的關系,淩容與并不想直接搬到之前景成帝所居的承幹宮,而是命周正等人将禦幹宮清掃幹淨,待一切整理完畢,才帶着盛歡從東宮搬過去。
登基大典原本定在一個月後,由于有趙舒窈早産的前例,淩容與非常擔心盛歡也提早發動,硬是将登基大典與立後大典雙雙提前了半個月,禮部登時如火如荼地準備起來,忙得人仰馬翻。
若非這立後大典對盛歡而言非常重要,且是至高無上的榮耀,也是新帝向世人宣告他有多重視與寵愛皇後的證明,淩容與甚至想直接封她為後便好。
無人知曉,随着盛歡月數與肚子越大,表面看起來淡定無比的新帝,內心有多惶恐不安。
與他夜夜同榻而眠的盛歡,卻是瞧出了他掩在漫不經心下的恐懼。
如今太子妃臨盆在即,太子東宮又無其他側妃,且淩容與還是太子之時就與她感情極好,這皇後人選想也不想便知是盛歡跑不掉。
登基大典結束之後,緊接着就是立後大典,也是安排在一個月內。
淩容與雖然要求立後大典一切從簡,但禮部還是得派人來替盛歡量身訂制後冠、吉服及配飾。
就在禮部派人來替盛歡量制衣物完畢,請示新帝之後皇後的宮殿要定在哪時,素來神色淡淡的新帝,卻突然冷着臉将人趕了出去。
周正連忙上前安撫:“皇上別生氣,是奴才的錯,奴才實在太忙,居然忘了通知禮部,說皇後娘娘将來要與您同寝禦幹宮。”
皇後與皇帝同寝其實是不合禮制的,周正也知道,可是周正更清楚,這其實不是盛歡離不開他的主子,而是淩容與離不得盛歡。
這禮制哪有比皇上的龍體更為重要?
“只是皇上若堅持與皇後同寝,到時言官們恐怕……”周正小心翼翼道。
“他們愛說便說,愛跪便跪,朕不止要與皇後同寝同眠,甚至後宮也不會再納其他妃嫔,沒有什麽三宮六院。”淩容與哼笑了聲,“到時,還有得言官們說和跪的時候。”
淩容與似是想到什麽,頓了下,吩咐周正:“提到此事,你順道跟禮部的人說,往後的選秀大典也不必舉行,要他們別再來跟朕提什麽選秀。”
前世淩容與稱帝時,後宮亦無妃嫔,更未曾迎娶任何繼後,任憑言官們如何長跪與勸谏皆不為所動。
這一世,難道他還會不知要如何應付這些言官們麽。
周正聽見淩容與不容置喙,無奈一笑,“是,奴才知道了。”
盛歡與禮部的人忙了一早,量身完便覺疲累不堪,回到寝殿裏小睡片刻。
萬萬沒想到就在自己小睡的這半個時辰裏,在人前向來冷靜的新帝就發了一次脾氣。
待盛歡醒來時,極其繁忙的新帝已不在禦幹宮。
直到用晚膳前,他才又匆匆忙忙地趕回來。
盛歡腹中胎兒越大,食欲便越差,因為擠壓到胃的關系,近日來皆吃得很少。
別人懷了孩子是越來越豐腴,可淩容與卻覺得盛歡吃的營養都給了孩子們,除了胸與肚子及俏臀以外,她其他地方根本不長肉。
四肢還是那麽纖細,就連那粉妝玉琢、白裏透紅的臉蛋與下巴,亦是一樣那般的清瘦。
看了教他心疼不舍。
是以淩容與再忙也會想方設法趕回來陪她用晚膳,怕的就是她吃得太少。
膳桌上,甚至是連哄帶騙的哄着盛歡,動不動就親自夾菜或肉的投喂他的小嬌兒,就算如今已成了萬人景仰的新帝也未曾改變。
盛歡看着淩容與溫柔的眉眼,心裏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
“皇上──”
“喊朕的名,別喊那些稱謂。”淩容與淡淡打斷。
盛歡眉眼彎彎,如他所願,又軟又甜的輕喊了聲:“容與。”
“聽說你下午時對禮部的人發了一頓脾氣,還說以後不辦選秀大典,不納妃嫔,此事可為真?”
盛歡有些緊張。
她當然相信淩容與對自己的感情,可大梁的皇帝從沒人有過這等先例,就算是當初景成帝後宮再稀少,也還是有一妃一嫔。
更聽說當時景成帝也允諾過裴皇後,要跟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可卻幾年不到,景成帝就扛不住言官及百官們的勸谏,再開選秀大典,選中了當初的沈貴妃。
她有點害怕淩容與到時也會扛不住壓力,步上景成帝的後塵。
淩容與聽見她的話,就知道她這是将自己和景成帝拿來做比較了,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他拿起一旁幹淨的帕絹,舉止一如往常的溫柔,在她吃完後就替她擦拭唇角。
“自然為真,”淩容與輕笑了下,“朕為太子時就曾跟你保證過,朕的後宮永遠只有你一人,若違背諾言,朕願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淩容與眉眼低垂,用雲淡風輕的輕快話聲,将他義無反顧的深情掩埋于下。
“我會證明,我與先帝不同。”
話落,他在盛歡面上落下一個輕吻,鼻尖輕輕碰在一塊,接着慢慢地允住那香甜溫軟的嘴唇。
“歡歡,信我。”
……
日子過得很快,在登基大典與立後大典雙雙結束,群臣三拜九叩,兩人一前一後成為新帝與新後不久,淩容與最害怕的事情終于到來。
那日,盛歡用完午膳沒多久,正扶着腰要起身到外頭散步,便覺腿上一片濕.滑。
白.嫩纖細的長腿及宮裙,還有地面上,全是水。
盛歡愣了下,心底有些緊張卻沒有過于大驚小怪。
由于淩容與十分重視她的生産,早早就命接生嬷嬷跟她說發動時會有的狀況。
盛歡扶着椅子,慢慢坐了回去,鎮定的吩咐如意,立刻讓人去将接生嬷嬷及穩婆和太醫們喊過來。
“再派人去通知皇上一聲,就說我發動了就好,別提破水的事。”
如意比盛歡還緊張,她知道要是自家小姐有個三長兩短,這幹承宮的人怕都是要為她與皇子們陪葬。
“好、好的,娘娘,先讓奴婢們扶您到偏殿罷。”
盛歡自然不可能在帝王的寝殿裏生孩子,早在不久之前,宮人們便将偏殿打理出來當産間。
如意說完不久,身旁的兩個小宮女也跟着過來扶起盛歡。
淩容與還是十分厭惡女子,所以這些宮女雖然平時伺候着盛歡,但當淩容與晚上回到承幹宮時,能留下來伺候盛歡的又只有如意一人。
尋常宮女可說完全碰不到新帝。
承幹宮的宮人們聽見皇後娘娘發動了,絲毫不顯腳忙手亂,反倒一個個井然有序。
該備熱水的備熱水,剪刀及具器亦是早早就準備好。平時為盛歡診脈的三位太醫很快就趕了過來,當時盛歡已經進了偏殿待産,接生嬷嬷及穩婆們圍在盛歡身旁,小心的看顧與伺候。
當時淩容與正在禦書房與牧逸春等大臣商談國事,聽見盛歡發動了,面色一變,急匆匆的擺手,撇下一句:“朕暫且将此事交給丞相,爾等先與牧相商談完畢,牧相再前來禀報。”
淩容與趕回承幹宮時,盛歡已經生到一半,滿身大汗,蒼白的小臉與額間碎發亦都被汗給打濕。
原本如小奶貓般的細軟叫聲,此時也帶着平時沒有的痛苦。
皇後生産,随身伺候的宮女必然少不得,淩容與進到承幹宮時,見到這些宮女忍着心中一陣一陣的反胃。
見她們手裏揣着的熱水,進到入産房時是幹淨的,出來卻成了血紅紅的一盆,數個月來,死死壓制于心底的恐懼再也抑制不住,破繭而出。
年輕俊美的帝王冷靜的神情不複,面色蒼白的揮開擋在面前的人,壓根兒不在乎旁人說什麽産房為污穢之地,身為帝王的他會被沖犯。
說這些話,試圖攔住他的人,全被他一手揮開。
淩容與大步流星的進到産房,轉瞬已來到盛歡身旁。
産房內衆人見到他皆是一愣,誰也沒想到帝王居然會親自進來。
“別管朕,将注意力全放在皇後身上,皇後或朕的孩子都不許有任何閃失!”淩容與頭也不擡,目光緊緊鎖在盛歡臉上,沉聲吩咐。
接生嬷嬷與穩婆們很快就将注意力挪回皇後身上。
淩容與見到盛歡虛弱,拼命為他誕下孩子的模樣,刻印在靈魂深處與深入骨髓的恐懼,再次在他心中肆意蔓延開來。
他不會再失去她和孩子們的。
不會。
淩容與單膝半跪在床榻前,一手握住盛歡握在生産白布上的小手,另一手溫柔的撥開她額前碎發。
“歡歡,有朕在,你和孩子都不會有事的。”
眷戀與帶着恐懼的吻落在盛歡的額頭上,鳳眸猩紅得瘆人。
這句話也不知是說給盛歡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
在場的任何人都聽得出帝王的嗓音裏帶着慌亂與恐懼,甚至握住盛歡的手,比她抖得還要厲害。
接生嬷嬷們見新帝對皇後娘娘如此重視,個個聚精會神。
這頭一胎雖然難生,但好在盛歡之前有散步的習慣,一開始雖然辛苦了些,但第一個孩子出來之後,第二個也很快就生了出來。
産房內,登時響起兩道洪亮的大哭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
完全沒有發生淩容與害怕的事,就連有着接生雙胎經驗的穩婆,都不禁啧啧稱奇,皆稱贊皇後娘娘為有福之人,皇子與公主們更是孝順,沒讓自己的母親吃太多苦就來到世上。
兩個孩子生出來後,穩婆們便将他們抱到盛歡與淩容與面前,給他們瞧上一眼。
“恭喜皇上、賀喜皇後娘娘,一男一女,龍鳳呈祥,皇子與公主皆十分健康,姐姐先出來,再才來是弟弟。”
盛歡生完雙生子,十分虛弱,渾身無力,整個人累到極點,隐隐約約之中感覺自己止被誰抱着,聽見穩婆報喜的話,蒼白的嘴角才有氣無力的勾起一抹笑。
淩容與闖進來時,她已經有些神智不清,絲毫沒有察覺年輕帝王,不顧衆人攔阻為了她直闖産房。
盛歡雖然沒有力氣睜開眼究竟是誰抱着自己,卻也隐隐猜到那人應該就是淩容與。
果不其然,在她昏昏沉沉,欲要昏睡過去之際,少年沉沉啞啞,好聽極了的嗓音再次于她耳畔響起。
“辛苦了,”帝王的嗓音不知為何帶了幾分哽咽,“現在朕有三個寶貝了,朕好開心,你們都要好好待在朕身邊,再也別離開朕。”
他實在太害怕前世那些獨活的日子。
盛歡聽着淩容與的嗓音,嘴唇動了動,想取笑他現在都當了皇上,當了爹,居然還這麽沉不住氣,要教宮人們看笑話了。
但生孩子實在太累,盛歡心裏的這些話還沒能說出口,便已沉沉睡去。
……
盛歡再醒來時,天色已暗,寝殿間燃着微弱的燭火,一睜眼便是淩容與那張教她百看不膩的俊臉。
剛笑了下,還沒來得及出聲,淩容與已将她小心翼翼地扶抱入懷。
盛歡昏睡時一直跟着淩容與候在一旁的周正,立刻輕手輕腳地遞上一碗溫水。
淩容與接過,先喂了她幾口水,讓周正退出殿外,最後才低下頭,以臉頰與她摩挲。
“你睡了好久。”
他的嗓音微啞,還帶着微不可察的恐懼,盛歡聽在耳裏,心有些揪疼。
側過頭,嘴唇輕輕碰了碰他的,笑道:“我睡了多久?”
淩容與允住她略微蒼白的嘴唇片刻,方道:“近兩個時辰。”
盛歡:“……”
她方才聽淩容與那般害怕的樣子,還以為自己昏迷不醒了兩天兩夜,沒想到自己就只是睡了兩個時辰,他居然也能恐懼成這般。
“孩子們呢?”盛歡失笑道。
“他們很好。”淩容與道,這四個字不知為何,聽起來帶了些委屈。
盛歡無奈,輕聲取笑他:“如今你都當爹了,還要跟孩子們争寵吃醋?害不害臊。”
淩容與垂眸看着她,薄唇挑起一抹不以為然,卻又染着甜蜜的笑意:“不害臊,就算當了爹,我也是你一人的夫君,只屬于你一人。”
他的吻再次落了下來,墨眸裏燃着強烈及毫不掩飾的獨.占.欲。
在他人面前,他能高高在上,能冷酷無情,更能嗜血病态毫不留情,殘忍的折磨敵人,教他們生不如死。
可在盛歡面前,他永遠溫馴而乖巧。
他願為她收起因前世的折磨而生出的利爪,心甘情願的臣俯于她,無論爪子再如何鋒利,也永遠不會傷到她半分。
他願意在她面前當個再溫柔正常不過的夫君。
他的吻熱烈得似要将她融化一般,分明想極力克制卻又不受控地帶上了一股狠勁。
口中溫熱翩然起舞,不知過了多久,盛歡舌根隐隐發麻。
她不禁輕哼幾聲。
然而眼前俊美的帝王卻絲毫沒有要停下之意。
直到他将懷中嬌兒的雙唇嘬染得鮮嫩欲滴,讓那剛生完孩子過分雪白的雙頰,再次浮上似蜜桃般紅潤的粉,細軟嬌甜的嗚咽聲自她的唇瓣逸出。
大梁的新帝才意猶未盡地與她的嘴唇稍稍分離。
“歡歡,就算我們之間有了孩子,你也只屬于朕一個人的。”
淩容與和盛歡額頭對着額頭,鼻尖親密地相靠在一塊,彼此的眼眸之中只有對方的倒影。
“好嗎?”
最後的兩個字,依舊是那麽的小心翼翼與卑微。
盛歡窩在他懷中,仰首看着他。
視線緩緩劃過他輕抿的薄唇,挺直的鼻梁,再到半垂的烏黑長睫,擡手勾抱住他的脖頸,澄澈明亮的雙眸盈起幸福而甜蜜的笑意。
淩容與呼吸微微一窒,不論盛歡對他展開多少次笑顏,他依舊覺得她美得令他怦然心動。
想藏起來,還不想讓她看孩子。
淩容與有些苦惱。
“好。”盛歡嬌嬌的應了聲,腦袋随意的枕在他寬闊的肩頭。
“那現在我能瞧瞧我們的寶貝了嗎?”她笑道。
淩容與靜默片刻,在盛歡始終甜蜜而幸福的微笑目光下,終是無奈又寵溺的說了聲:“能。”
他今生的占.有.欲其實比前世還要霸道許多,甚至曾瘋狂的想過不要孩子。
可他知道,盛歡有多渴望當母親,他不能因為一己之私就剝奪她當母親的權利。
所以即便他一想到将來會有兩個孩子和他分享盛歡的愛,雖然一開始痛苦難耐不已,但只要她和孩子永遠不要離開他,他亦覺得再幸福不過,甘之如饴。
“但你心尖尖上的寶貝只能放朕一個。”
“……”盛歡無奈地笑睨了他一眼,只覺得淩容與活了兩世,卻越發的幼稚。
“好。”
淩容與低低笑了起來,心中盈滿難以言喻的溫柔與滿足,果然立刻吩咐周正與如意,過去奶娘那邊将皇子與公主抱來。
“公主是姐姐,皇子是弟弟,歡歡想給他們取什麽名?”
大梁新帝一面溫柔的攬着他的皇後,一面拿起一旁禮部冊列姓名的單子,遞到她面前。
就在周正與如意抱着孩子們進來之際,淩容與忍不住再次垂首在她耳邊呢喃低語:“歡歡,永遠別離開我。”
盛歡極為無奈,真的沒想到淩容與居然會沒有安全感到這個地步。
她趁着周正與如意還未進到屏風內之前,悄悄的湊過去,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嬌笑道:“好。”
“不但不離開你,心尖尖上還就只放你一人。”
“夫君君。”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每個看到大結局的小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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