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心魔禍

盡管謝珠藏極力控制,但在聽到“扈玉嬌”的名字時,她的臉依然不受控制地沉了下來。

前世,扈玉嬌來宮中宴飲,把她氣得小産——但因為沒人知道她懷有身孕,扈玉嬌素來一副無辜模樣,扈昭儀又頗得聖寵,宮中都只怪她不小心。

阿梨一看謝珠藏的臉色沉下來,立刻就道:“姑娘嗓子才好,還得靜養呢。”

槐嬷嬷卻不認同:“華太醫來把過脈,說姑娘已經大好了。”她勸謝珠藏道:“我的好姑娘,您也得出門去見見應天城的小娘子們。若是能交上一二說得上話的閨中密友,那就再好不過。還能請來宮中小住一會兒。”

謝珠藏始終抿着唇,沒有說話。

謝爾雅見狀,面帶懊惱地道:“嗐,我也不過聽說了這賞梅宴,扈姑娘的帖子都沒發呢。原是我多嘴。”

謝爾雅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唇,然後讓使女拿出一個繡到一半的爐罩來:“冬日裏,我想着繡個爐罩給你用,只是繡這朱雀總有些不得其法。阿藏,勞煩你幫我看看?”

謝爾雅将爐罩遞給謝珠藏,好像先前關于賞梅宴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然而,謝珠藏看着自己桌上的賞梅帖,就知道這件事不過是個開始——謝爾雅在宮中小住了一日就回去了,沒過幾天,扈玉嬌的帖子就呈到了謝珠藏的桌案上。

槐嬷嬷很高興:“姑娘,這可是大好的事兒。扈昭儀素來仁善,老奴聽說,這扈姑娘也跟姑姑是一般的性子,最是善解人意,您一準能跟她成為手帕交!”

謝珠藏攥着謝爾雅繡好的爐罩,手在微微地發顫。

阿梨悄悄地看了眼謝珠藏,撇撇嘴道:“姑娘近來聽笑話都不笑了。”

槐嬷嬷瞪了阿梨一眼,低聲道:“鳳位難久懸,扈昭儀頗得聖寵。我的好姑娘,您得考慮以後。您跟她頗為寵愛的侄女交好,以後也好有個依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阿梨撇撇嘴,不服氣:“姑娘才不要靠着她呢。”

槐嬷嬷怒目圓瞪,伸手去擰阿梨的手臂,聲音也不由得揚高了:“你這個小丫頭片子,你懂什麽!?沒得帶壞了姑娘——”

槐嬷嬷話音未落,就聽外頭禀告玄玉韞來了。

“出了什麽事?孤聽見嬷嬷訓阿梨呢。”玄玉韞驚訝地走進來。

槐嬷嬷的手在臉邊扇了扇風:“嗐,只是為着姑娘去賞梅宴的事兒,拌了幾句嘴。”

玄玉韞對她們之間的拌嘴并不介意,他拿起謝珠藏面前的帖子,随手翻了翻:“是扈昭儀侄女的賞梅宴?”

槐嬷嬷訝然地道:“殿下怎麽知曉?”

玄玉韞從懷中拿出一份請帖來,放在謝珠藏帖子的旁邊:“今日孤去見父皇,扈昭儀也在,特意跟孤提了一句。”

玄玉韞低眉斂目抿了口茶:“扈大将軍鎮壓了苗郡辰溪附近山民的暴亂,父皇高興。扈昭儀求父皇賞了體面,讓她侄女在明秀山莊辦賞梅宴。”

“明秀山莊啊……”謝珠藏低吟這個名字,慢慢地低下了頭。

槐嬷嬷百味雜陳地道:“明秀山莊是陛下的莊子吧?老奴記着,是建在郊外的明秀山上,那可是個極好的去處。”

“是啊。春賞花、夏納涼、秋收果、冬觀雪。”玄玉韞嗤笑一聲:“父皇将它送給了母後,母後生前最愛去那兒。”

房中一時無人敢說話,還是玄玉韞自己打破了沉默,他摩挲着手中杯盞的邊緣,對謝珠藏道:“那兒的梅林确然不錯,正好你近來練得也不錯,出去見見人說說話也好。”

謝珠藏低着頭,低聲道:“我不想去。”

玄玉韞見她不說話,手一頓,皺起了眉頭:“不想去?”他環視一圈,看到那繡架上又擺上了那幅《春日宴》,便冷哼一聲:“你又想窩在宮裏頭埋頭刺繡?”

謝珠藏擡頭看了玄玉韞一眼,雙手絞在一起,沒有說話。

她就知道玄玉韞總惦記着她的《春日宴》!

玄玉韞氣結,語氣沉郁地道:“你現在說話平順,不過是慢一點兒。而且都能在西殿練說話,不用特意去荼蘼閣了。不過是多出一道門,又有什麽關系?更何況,來往的都是知書達理之人,你在擔心什麽?”

擔心什麽?

什麽知書達理之人——人前居高臨下的可憐同情,人後不屑鄙夷的冷嘲熱諷,她聽得還不夠多嗎?

謝珠藏緘默地絞緊了自己的手。

“謝珠藏。”玄玉韞連名帶姓地叫她,顯然是真的生氣了:“親蠶大禮,你身後是數十名朝中命婦,兩旁是數十名宮內女官。你如果連一次賞梅宴都不敢去,你怎麽可能敢站在親蠶大禮的祭壇前?”

玄玉韞說的對。他說的都對。

可是——“你?你一個結巴,怎麽母儀天下?”“要不是你爹娘救駕而亡,你怎麽配當太子妃?”“你就是個累贅,誰喜歡你?”“太子哥哥那麽好,你怎麽配得上他?”……

莺聲燕語如同利箭,聲聲刺入她的耳中。這些明明是前世之語,卻形同鬼魅纏繞在她的耳畔。她身下的血,旁人眼底的責怪,仿佛又在這些話裏一一浮現在她的眼前。謝珠藏大口大口地喘氣,忍不住伸手捂着耳朵——

“謝珠藏?阿藏?阿藏!”

謝珠藏猛地回過神來,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看到焦慮的玄玉韞正猛地搖動着她的手腕。

玄玉韞見她怔怔地看過來,大松一口氣,急道:“你怎麽出了一身的冷汗!?入墨,快去請華太醫來!”

謝珠藏看着自己的手,才發現自己手心黏膩,甚至還在微微顫抖。謝珠藏垂下眼簾,手握成拳:“我沒事。”

玄玉韞自然不會相信她沒事,他硬是摁着謝珠藏躺到床上。

華太醫一給謝珠藏把完脈,玄玉韞立刻就把華太醫叫出去:“華太醫,阿藏這是怎麽了?”

“謝姑娘這是受了驚吓,好在恢複得及時,免了邪風入體。”華太醫揪了把自己的胡子:“下官給她開服驚吓小茶方,泡水喝兩日便無事了。只需防着謝姑娘今夜夢中驚醒。這樣,晚膳就用玉延安神粥吧,或許可以緩一緩心緒。”

“有勞。”玄玉韞送走華太醫,遠看着西殿,緊緊地抿着唇:“怎麽會受驚呢……”

按理,謝珠藏以前從來不參與宴飲,沒單獨接觸過扈玉嬌等人。還有謝爾雅,謝珠藏跟她從無龃龉。謝珠藏到底是排斥她們,還是排斥宴飲?

玄玉韞心中疑窦更勝,他喚來入墨:“你再把謝大姑娘來時的情形,事無巨細、原原本本同孤說一遍。”

謝珠藏躺在床上,她起初還能聽見玄玉韞跟華太醫隐約的說話聲,後來,外頭便漸漸地靜下來。

一如前世,西殿的的宮人怕驚着她,皆是蹑手蹑腳地伺候,連阿梨都不敢高聲說話。

她好像又成了那易碎的碧瓯。

謝珠藏呆呆地躺着,看着眼前的床帳——此時的被褥和床帳,還都只繡着花開錦繡、富貴平安,晚霞的光灑進來,映着床帳上那朵富麗堂皇的牡丹花,磅礴又妖嬈,當得起國色天香的贊譽。

便是日光沉下去,在郁郁的墨夜裏,它借着一抹燈火,依然綻放得極自信又極具張力,哪像她。

謝珠藏把自己縮進被子裏。

華太醫醫術精湛,可他偏這一點說錯了——她不會驚醒,她壓根就睡不着。

謝珠藏在被子裏,将天地遮蔽,只抱着自己的雙膝,又将頭靠在自己的膝蓋上。她像一個無助的嬰孩想要蜷縮在母親的懷抱,可母親的懷抱已只是遙遠記憶裏的一場夢。

“殿下?”槐嬷嬷的聲音隐隐綽綽地傳來,将謝珠藏拉回現實:“天色已晚,您趕緊歇息去吧。這兒老奴看着呢,不礙事的。”

謝珠藏一僵,她想努力聽清玄玉韞的聲音,可也不知玄玉韞到底說沒說話。她還沒聽清呢,先聽到了“吱呀”一聲。

西殿的門被推開了。

謝珠藏屏住了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內室的簾子被撩開,稍稍帶進來些許晚風,裹挾着寒意。

“阿嚏!”謝珠藏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她懊惱地縮了縮脖子,就聽到玄玉韞輕輕地嘆了口氣。

謝珠藏攥緊了自己的被子。

“你別把自己悶壞了。”玄玉韞沒有去掀她的被子,只是站在房間裏,遠遠地道:“賞梅宴不去了,孤明日就去跟父皇說。你好好睡吧。”

謝珠藏沒有動。

“可這是殿下已經答應了陛下的事……殿下,老奴等明兒再勸勸姑娘吧。”槐嬷嬷低聲勸玄玉韞:“姑娘睡一覺就會好,您別擔心,且去好好歇息吧。”

“無妨,孤意已決。”玄玉韞緩言道:“今夜有勞嬷嬷。”

槐嬷嬷忙道:“殿下放心。”她扭頭看了拱起的被窩一眼,唇邊洩過一聲嘆息。

西殿的門“吱呀”又關上了。

謝珠藏這才從被子裏鑽出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玄玉韞到底對她失望了。

謝珠藏從床上坐起來,借着月光,再一次看清了濡濕的被褥。

謝珠藏顫着手,去摸那牡丹花上被淚水打濕的一角,那涼意讓她一哆嗦,立刻就縮了回來——

她想到臨終那一天的自己。

她想到臨終那一天的玄玉韞。

她的絕望和他的痛苦如山一樣向謝珠藏壓來,和那些譏諷、鄙夷、可憐的風言風語夾雜在一起,如山呼海嘯。謝珠藏死死地攥着身上的被子,緊咬着牙關,渾身都在發顫。

“殿下,您真的得去睡了。”槐嬷嬷無可奈何的勸導聲輕輕地飄來,卻如遞給了謝珠藏一柄劈山斷海的利斧——

玄玉韞在等她!

謝珠藏的眸子亮起來,像暗夜裏撥雲見月,露出最皎潔的月光。她倏地掀開身上的被子,甚至來不及穿上繡鞋,就直奔門外去!

“韞哥哥!”

她一把推開房門,寒風撲面而來,可她站定在了風裏。

“我要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的阿藏正在努力成長!!

白狗狗躺平并配字“啊”.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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