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他人笑

謝珠藏心裏深深地嘆了口氣。

唉, 要站在人前練習,說來她還是有點兒慌,所以她才挑了個大部分宮中人還沒開始走動的時候。可是等站在萱椿亭裏, 她還是渾身都不自在, 總覺得不知道哪兒就藏着一個宮人,正等着聽她的笑話。

這麽一想,簡直覺得這世上什麽事兒都比開口練繞口令要好玩。

這可讓槐嬷嬷高興壞了, 她手都放在香爐提手上了, 就等着謝珠藏說不練了。

然而,謝珠藏轉過身來, 放下了杯盞,斬釘截鐵地道:“練。”

謝珠藏說完“練”,就氣沉丹田地拿出華太醫給她寫的繞口令。她一目十行地看完, 拿着紙張的手抖了一下,眼神挪到了下一行。

玄玉韞等了半天, 也沒見她開口說話,他握着書冊的手一頓, 挑眉看着謝珠藏:“怎麽?”

玄玉韞這幾日雖然不用去文華殿, 但是功課可一樣不少。只是, 她不開口念, 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謝珠藏看看玄玉韞, 又看看手上的繞口令, 她的嘴翕張了半天,磕磕絆絆地說了個“……哥、誇誇……”

“什麽?”玄玉韞愣是沒聽明白, 他放下書冊,困惑地朝謝珠藏伸出手。謝珠藏垂頭喪氣地把繞口令遞給玄玉韞,給他指了指。

上頭正寫着“哥挎瓜筐過寬溝, 過溝筐漏瓜滾溝。隔溝挎筐瓜筐扣,瓜滾筐空哥怪溝。”

“這有何難?”玄玉韞嗤笑一聲,自己默念了一遍。他一默,不動聲色地把繞口令還給謝珠藏。

“要不……換一個?”玄玉韞試圖幫一幫謝珠藏。

謝珠藏嘆了口氣,給玄玉韞指了指下一個,下下個。

看着那“石獅寺前有四十四個石獅子”以及“紅鯉魚綠鯉魚與驢”,玄玉韞愛莫能助地看了謝珠藏一樣,然後默不作聲地拿起了自己的書冊,假裝剛剛什麽也沒有發生。

謝珠藏:“……”

她“呲溜”地把寫着繞口令的紙抽回去,氣鼓鼓地念道:“……哥……挎……瓜……”簡直就是一個字一頓,比她念祭文還費勁。

等她把這一句話念完,天光都已經透亮了。謝珠藏喝了幾口水,有些心累。

天色既亮,從圍房裏出來的宮女和宮侍也就越來越多。

槐嬷嬷十分焦慮地看了眼從圍房出來的宮女和宮侍,壓低聲音問道:“姑娘,您該餓了吧?老奴吩咐禦膳房準備了栗子包,您要不回去吃栗子包吧?”

謝珠藏想都沒想就搖了搖頭,她抖了抖手上的紙,苦惱地嘟哝了幾句,然後對阿梨道:“你去請……華太醫來。”

不像上一次說《笑林廣記》的笑話,謝珠藏說着說着,順理成章地就能順暢地開口說話。這一次練繞口令,她卻覺得無比遲滞,不得其法。

謝珠藏并不逞強,既然下定了決心要好好練說話,她也不會諱疾忌醫。

槐嬷嬷滿心失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阿梨一溜煙請人去。她不發出聲音地嘆了口氣,招呼一旁站着的另一個宮女:“蓮霧,你去禦膳房,把栗子包端過來。”

蓮霧是二等宮女,最近入了槐嬷嬷的眼,也讓她跟着阿梨在謝珠藏身邊伺候。

槐嬷嬷又勸謝珠藏:“姑娘,您今兒起太早了,還是得用些小食,墊墊肚子才好。”

謝珠藏滿腦子都在“哥挎瓜筐過寬溝”,聞言有些敷衍地點點頭,口中念叨:“哥誇誇……瓜瓜……”

她小臉皺巴巴的,嘴皮子悄悄地上下翻動,很是苦惱。

玄玉韞默不作聲地把書冊擡高,擋住自己的臉,免得一個不幸,被謝珠藏抓過來給她念。

好在華太醫很快就趕了過來。他一看到謝珠藏居然坐在萱椿亭,愣得差點兒都忘了行禮。

謝珠藏一看到華太醫,眼睛唰地一亮,忙道:“華太醫!繞……繞……”

她激動時,一時說不完一句話,只好揮了揮手中的紙。

阿梨在路上就跟華太醫說過了此行的目的,華太醫慨然地摸了把自己的胡須,朝謝珠藏和玄玉韞端莊地行禮。

謝珠藏親自給華太醫倒了杯茶,華太醫連忙謝過,又看向玄玉韞:“殿下,練繞口令有些繁瑣,怕是會擾了您讀書。”

玄玉韞将書冊放了下來,對華太醫搖了搖頭:“無妨。”他倒是并不需要一個絕對安靜的環境。

謝珠藏也緩了緩激動的心情,解釋道:“韞哥哥,午膳就……就會進去。華太醫,不用……擔、擔心他。”

她當時也是心慌,所以才求了玄玉韞陪她一起來。

但是,現在有華太醫在啦。謝珠藏覺得,玄玉韞在不在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了。

玄玉韞瞥了她一眼,又好氣又好笑地對華太醫道:“太醫只管當孤不存在。”

華太醫松了口氣,和藹可親地對謝珠藏道:“謝姑娘現在說話,比先前大有長進。繞口令比《笑林廣記》要難上不少,您遇到瓶頸也是極正常的事,不必憂心。”

華太醫說着,向謝珠藏借了紙筆,重新給她手中的繞口令分段:“姑娘先不要想着一口氣把這句話說完,像這一句,您就分成‘哥/挎/瓜筐/過/寬溝’,這樣就簡單不少。”

謝珠藏輕輕念過一遍,一喜:“真的诶!”

華太醫慈眉善目地點頭:“還有每一個音的口型,您得注意……”

槐嬷嬷在一旁站着,看到謝珠藏跟着華太醫,或張圓嘴,或扁着嘴,槐嬷嬷忍不住別過臉去,輕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玄玉韞本以為自己心性穩固,完全不會受到外界的幹擾。然而,謝珠藏的聲音傳入他的耳中,還是讓他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謝珠藏從短詞開始,也不知念了多少遍,然後把幾個短詞連成短句。這一連,又磕絆起來:“……瓜滾……筐、框空哥怪、怪、怪、怪……”

最後那個“溝”字,謝珠藏硬是發不出聲來。玄玉韞下意識地攥緊了書冊,忍不住跟着她着急。

“……溝!”謝珠藏吐了一口濁氣,終于安穩地把這個字吐露出來。

“哎喲我的好姑娘!”槐嬷嬷高興得脫口而出。誰知她話音才落,萱椿亭衆人就都齊齊地看向她。

槐嬷嬷略有些尴尬地捋了捋自己的頭發:“姑娘歇歇,吃幾個栗子包?”

玄玉韞也合上了書,對謝珠藏道:“有華太醫在,孤也就放心了。你好好練,孤回繼德堂去溫習功課。”

謝珠藏此時早抛開了剛來萱椿亭的不自在,她拉了拉玄玉韞的衣袖,笑眯着眼睛對玄玉韞道:“好呀。韞哥哥,等、等我給你念、念一遍,完整的聽。”

她眸中盛着春日的晨光。

“哥……挎瓜筐,過寬溝,過溝……筐漏,瓜滾溝。”她一口氣說完了前半句,眼中的光更亮。她嘗試着念得更快一點:“哥哥挎、挎、咣、筐、挎……”

一句“隔溝挎筐瓜筐扣”被她念得亂七八糟,謝珠藏還沒來得及沮喪,就聽到亭外傳來一聲笑。

“噗哧”的一聲。

玄玉韞面沉如水,“啪”地放下書冊,厲聲喝問:“誰在笑!?”

亭外路過的宮婢和宮侍吓得“嘩嘩”跪了一地,萱椿亭裏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誰都能看出來,玄玉韞的怒火如同一根緊繃的弦,只要輕輕地一撥弄,這根弦就會斷裂,山崩海嘯,不外如是。

然而。

謝珠藏輕輕地拉了拉玄玉韞的衣袖,玄玉韞皺着眉頭,緊抿着唇,扭過頭看她。

謝珠藏遞了一杯茶給玄玉韞,她輕聲道:“沒、沒關系的。”

她的聲音猶如天籁,将冷汗淋漓的衆人從無邊的壓抑之中解救出來。

玄玉韞接過茶,恨鐵不成鋼地冷哼一聲:“孤白教你了?性子還是這麽軟。這等大不敬的宮人,留他何用!”

宮人一哆嗦,把頭埋得更低了,連華太醫都揪着自己的胡子,大氣也不敢出。

謝珠藏卻笑了。她小心地夾了一個栗子包放在碟子裏,然後把碟子捧到玄玉韞面前:“才不是。我記得……可牢了。”

“可是,這不、不一樣呀。”謝珠藏安靜地看了眼瑟瑟發抖的宮人。

“我,練繞口令,本來就、就容易……惹、惹人發笑的。”謝珠藏的聲音很平靜。

她太過于鎮定了,與當日赴賞梅宴前,還吓得冒冷汗時,簡直判若兩人,惹得華太醫都驚訝地看了她一眼。

玄玉韞眉眼皆是厲色:“誰說的!?”

謝珠藏笑眯着眼睛,軟軟地道:“世人心裏……大、大多會笑,阿藏明白的。他們面上不、不笑,心底,還是會笑。我們罰、罰了一次,可罰不了……心裏在笑的人。”

玄玉韞神色複雜地看着她。

謝珠藏目光灼灼,她唇邊的笑意,是坦誠的篤定的笑意,沒有絲毫的勉強。她甚至還開起了小玩笑,嘟囔地自嘲道:“要是別人……像我這麽念,我沒準……也會笑。有時候,就是很、很難忍呀。”

盡管謝珠藏剛到萱椿亭時,頭一個反應還是慌張。但是,這宮人的笑,未必含着扈玉嬌那樣的嘲諷和嘲弄,謝珠藏心裏很明白。

并非所有人都會像玄玉韞一樣,像阿梨一樣,看到她辛苦地練習,只會覺得心裏難受。大多數的人,僅僅聽到她念那不着調的繞口令,第一個反應,也只會覺得好笑。

盡管這笑聲依舊如軟刀割肉一樣殘忍,可這笑,卻并非謝珠藏所完全不可理解的了。

謝珠藏不再渾身帶刺,也不再會因為随便一句話一聲笑,而敏感得痛苦。

玄玉韞定定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如水,透着清泉一般的溫柔和安寧。

這樣的平靜之下,不是懦弱,而是她逐漸沉澱的自信。

玄玉韞像着了迷一樣,向她的眼睛伸出了手。謝珠藏眉睫忽閃,卻不躲不避。

她很信賴他。

玄玉韞的手指只輕輕地觸到了她的眉骨,然後又飛快地挪開。

玄玉韞輕咳一聲,坐到了她的面前,冷聲道:“既然阿藏為你們求情,孤就既往不咎。如有下次——”

他聲音的冷凝讓衆人打了個寒顫,爾後又山呼而應。

劫後餘生的喜悅如春風劈開堅冰,拂過枯地,留下正破土而出的盎然綠意。

玄玉韞放心地回了繼德堂,謝珠藏則留在萱椿亭,繼續跟着華太醫練繞口令。

天色漸暗,謝珠藏小有所成,長舒一口氣。她跟華太醫約好三日後再練,親自把華太醫送到前星門,然後才打道回府。

回到西殿,謝珠藏才打算将親蠶大禮的祭文念一遍,就聽阿梨緊張地禀報道:“姑娘,宮令女官和尚儀來了!”

謝珠藏一驚,她擡頭看阿梨的臉色,就知恐怕來者不善。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覺得“紅鯉魚綠鯉魚與驢”這繞口令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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