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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趕慢趕,從出租車轉到大巴車,從大巴車又換了兩路公交車,程毓回到家時已經是九點多了,遠超了平日的時間,好在他一個月裏總有幾天加班,倒也不愁沒理由解釋。想到這裏,程毓才舒了口氣,打開門,在玄關處将鞋子換下。

周宏遠給他留好了飯菜,如今,周宏遠的廚藝越來越好,雖比不上自己的“授業恩師”,一湯一菜做得卻也像模像樣。

周宏正坐在餐桌的一邊兒寫作業,聽到聲響沒轉頭,空氣中擴散而來的熟悉氣息卻讓他委實放松了不少。

程毓看着暖色燈光下熟悉的背影,心中湧動着一股股暖流。他将魏大娘給的那兜煎餅放在餐桌上,随後伸出胳膊,從後面攬了一下自己的小侄子,佯作漫不經心地說,“今天行裏事情多,我留在辦公室加了會兒班。”

周宏遠的身體僵 了一下,眉心重重的絞在一起,聽了程毓的話,緩緩轉過身來,笑着說,“沒事”。程毓雖有了手機,家裏卻沒按固定電話,以往加班也是來不及通知周宏遠的,是以叔侄倆約定好了,倘若七點鐘程毓還沒回家,周宏遠就不必再等,自己做飯吃。因為這個約定,程毓也沒太當回事兒,沒發現周宏遠的不對勁,端着剩飯走去廚房加熱。

周宏遠深深地望着程毓的背影,迅速地上下将程毓打量了個遍,最後,目光落在了程毓西裝褲腳的幾個泥點子上。

他的胸腔劇烈的起伏着,眼前的英語閱讀一時間變得恍若天書,再看不懂分毫。

他早探知到了程毓的變化,是從那個莫名其妙的周末早晨開始的,未知與彷徨,掙紮與無奈,就像白绫一樣,将他緊緊纏繞,他呼吸不得,又無從掙紮。

他知道自己的秘密早晚有一天會曝光,這念頭始于離開周鎮時,魏大娘的欲語還休,始于李豔華人盡皆知的不檢點,始于那天早晨,必然出現過的男人……可他卻從未想過,這一天會來的這麽早,讓他全然無力招架。

周宏遠早知道自己不是周雲偉的兒子,這在周鎮是個衆人皆知的秘密。剛開始只是個荒謬的念頭,從鄰裏口中的戲谑與輕蔑中探知端倪,在頑皮孩童故作姿态的說漏嘴中拼湊真相,于看笑話之人的故意試探中加深猜測……

在無數個無法被人窺探的夜晚裏,在無數個痛苦到無處躲藏的日子裏,李豔華曾用盡最惡毒的話語将他咒罵,他也曾崩潰大哭,問自己到底是不是他們的孩子,得到的,卻只是更為變本加厲的詛咒與诋毀,還有那一句陰狠而厭惡至極的“雜種”。

從那一刻,周宏遠就知道真相,不必全然說開,他終于懂得了,從自己的存在到降生,從自己的呱呱墜地到如今,他從來都不是個值得祝福的存在。

只是一個眼神,他就知道了,若不是有了自己,李豔華絕不會嫁給周雲偉,他同樣也知道了,自己與周家,其實沒有半分的關聯。

有時,在周雲偉毫不留情的巴掌中,他甚至覺得自己這個便宜爹也對這秘密一清二楚,否則又怎麽會将自己打到皮開肉綻還陰岑岑的奸笑?他曾想過,等自己有朝一日有能力徹底脫離這個家後,問上一問,卻沒想到,這成了永恒的秘密。

他早知道周雲偉會不得好死,更是無數次的詛咒過,可卻同樣沒想過,這一天來的這麽突然。

周雲偉死了,李豔華跑了,他失去了一切,朝不保夕,只是一夜之間,命運卻讓他有了程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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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道自己與程毓沒有半分關系,明知道他不該将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拉上賊船,明知道自己所有的安穩與幸福,都是偷來的、搶來的,早晚是要還的,可他又如何能開口,對這世上最愛他最疼他的人說,“你別管我了,我就是個雜種。”

做不到的,再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他都依然貪戀着程毓身上的溫暖,癡迷于程毓眼中的溫情。

他能怎麽辦呢?他能做的,只是一遍又一遍身體力行,告訴程毓,自己有多在意他,又有多離不開他。

以往,周宏遠最不願說出口的感謝和愛意,這段時間,不要命一樣地傾瀉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将程毓每天都哄得樂滋滋。

可每當夜深人靜,每當他躺在程毓身邊等待着周公,他又不禁反複問着自己,這樣做真的夠麽?這個年輕的小叔叔,真的會舍不得自己、又真的肯留下自己麽?

經過這一年多的相處,周宏遠是了解程毓的,他善良,心軟,甚至到了軟弱的地步,大多時候,程毓寧肯将痛苦、委屈往自己肚裏咽,也不願讓人難堪。可尋常的小事也就罷了,周宏遠怎麽都不能相信,在這樣“大是大非”的事情面前,程毓仍會做出讓步;他怎麽都不相信,程毓在得知自己與他并無血緣關系後,還會一如既往的對自己好,還願意把自己當做家人,留在這個家裏。

周宏遠垂着頭,眼神緊緊地鎖着一排排看不清的英文字符,等待着命運的宣判與,以及——神的斥責。

只是過了幾分鐘,對周宏遠來說,卻像是幾個世紀一樣的漫長,他煎熬着,掙紮着,一顆心不上不下的懸着,他甚至無數次在腦海中構想,程毓要以怎樣的方式将這一切和盤托出,是輕松而自在、終于甩了個包袱麽?還是幹脆撕破臉來将自己臭罵一頓。

而程毓全然不知道周宏遠此時的內心戲,他只是端着盤子走過來,坐在餐桌前,給自己拿了個煎餅,将菜卷在煎餅裏,狼吞虎咽地,幾口就全吃完了。這一天的折騰,他幾乎沒吃東西,實在是餓得夠嗆。

倉廪實而知禮節,吃飽了肚子,程毓才突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他哂笑了兩下,頗有幾分難為情地說,“今天實在太忙了,累得半死……”

程毓絮絮叨叨地,又說,“路上看到有賣煎餅的,還挺好吃。”

周宏遠的心猛地跳了兩下,如擂鼓一般,他不知道事到如今,程毓為何還要向自己解釋、甚至向自己撒謊,這一切還有意義麽?難道血緣二字外,他們還會有什麽回旋的餘地?

他突然覺得自己讀不懂程毓了,緊接着,心中一片漠然,只是木木地點了兩下頭,沒搭話。

程毓讪讪地收拾了碗筷,起身去廚房刷,怕擾了周宏遠學習,還特地将門虛掩上。

周宏遠再忍不住,起身走到玄關處,拎起程毓的皮鞋來,死死盯着他的鞋底。

須臾間,周宏遠渾身顫了兩下,雙手都止不住地抖動,費力地将鞋子擺回原處。

他上了一天班的小叔叔,鞋底分明印了斑駁的雞屎。

程毓洗完碗筷從廚房出來時,周宏遠已經趴在桌子上寫作業了,一副如常的模樣,程毓用毛巾擦了把手,摸了摸周宏遠的腦袋,說,“宏遠真乖,有什麽不會的題嗎?”

周宏遠如今已然成了大學霸,在學習愈來愈上道,不會的題本就是沒幾個,看了答案解析也幾乎都能弄明白,就算有什麽是自己弄不明白的,也争取第二天早晨和吳思源、鄭明坤讨論。他不願麻煩程毓,更願成為程毓的負擔,他只想讓程毓看到自己的優秀,懂事,乖巧,孝順,而不願讓他再為自己費一絲一毫的心血。

周宏遠知道,程毓已經夠辛苦了,他不願在這個節骨眼上,讓自己的不識趣,成為壓垮他們之間可笑親情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的撒嬌,是用心設計過的人畜無害,他的依賴,是恰到好處的惹人憐愛,他為程毓寫了了一個又一個公式,設計了一套又一套的算法,再分不出哪些是真情,哪些是假意。

不過,真情與假意都不重要了,周宏遠知道,自己是離不開程毓的。

所以,周宏遠搖了搖頭,對程毓說,“沒有,都會做的。”說着,他往程毓身上靠了靠,很是娴熟地用頭蹭了蹭程毓的胸口。程毓顯然很受用,笑着揉了揉他的發絲。程毓沒深究周宏遠的作業到底做成了什麽樣子,只是催促他說,“做完作業就快睡覺吧”,随後,自顧自地去了洗漱間。

周宏遠不懂,程毓為什麽仍是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他不該憤怒麽?他不該震驚麽?他不該沖自己,試圖隐忍卻又忍無可忍的訴說真相麽?他不該從此将自己掃地出門麽。

程毓卻什麽都沒做,只是像平常一樣問自己有沒有不會的題,催促自己快些休息。

這一刻,周宏遠有些好笑地想,原來他二人之間,程毓才是最好的演員,竟裝作一切都不在意。他甚至有幾分自虐意味的思量着,程毓到底能裝到幾時,進而,是不可避免的為自己綢缪後路。

可年僅十三歲的少年哪還有什麽後路呢?他只有這一個神,程毓早已是他最後的絕地逢生。

晚上,兩個人依舊是并排躺着,明明是伸手可及的距離,卻像是隔了整個銀河系。他們各懷心思,卻誰都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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