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程毓回到家時,周宏遠已經不在了。他看到桌子上的飯菜,心髒顫了兩下,緊接着有種又酸又漲的滋味上湧,臉色也不自然地幾經變化。程毓在圖書館忙了一天,此時精疲力盡,雖不願與周宏遠再生瓜葛,卻犯不着與自己過不去,他加了幾片兒白菜放進嘴裏,随後皺了皺眉頭,心中想着,周宏遠這飯怎麽做得還不如十年前有滋味?程毓總共只吃了幾口,便興致缺缺,端起盤子走到廚房,将飯菜盡數倒進了垃圾桶裏。

再次見到周宏遠,是在五天後的傍晚,彼時程毓正提着買好的蔬菜走出電梯,一擡臉就看到周宏遠一身深灰色西裝站在自家門口。周宏遠一米八七的個子,肩寬腿長,杵在那裏就像堵牆,讓人忽視不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迫感連同生活再次被擾亂的煩躁讓程毓皺了兩下眉頭,神情頗為不悅,語氣生硬地問,“你怎麽又來了。”

周宏遠垂了垂頭,似不敢面對程毓的質問,過了幾秒鐘,才帶着怯意開口,“叔叔,我想你了叔叔。”

程毓眉心突然舒展開了,像聽到笑話一樣笑彎了腰,片刻後,才不徐不疾地道,“你想我?你還會想我麽?”

周宏遠鄭重地點了兩下頭,“我想你,每一天、每一秒。”

程毓用力握了一下拳頭,一根根青筋似要從肌膚下躍起,刻骨的悲傷與痛苦都埋葬在數不盡的過去,可那墓碑還在,他壓着聲音,用力說道,“你剛去北京的那一年,你剛去美國的那一年,我也很想你,每一天、每一秒。”

周宏遠不經意地向後退了一步,緊緊貼在木質的門板上,他緊緊盯着地面,甚至拿不出勇氣看程毓的眼睛。

“你不接我電話,不回我消息,我好不容易等到你放寒假了,每天都在等你回家,可你卻拖到大年二十七才回來。”程毓的聲音雖輕,卻很急促,“你過年總共在家呆了幾天?暑假,你發短信說忙,不許我打電話,我當是真的,結果呢?結果你一聲不響跑去了美國。你知道聯系不到你的那段時間我有多焦急麽?你知道聽到你的電話欠費了、停機了,我是什麽感受麽?你知道我一個人找到你們學校、找到你們宿舍,你室友指着你的空床對我說你早就去美國了的時候是什麽心情麽?”說道最後,程毓已然說不下去了,他眼睛紅了一圈兒,嗓子又疼又幹,喉嚨更像是幹裂的土地,裏面還爬着蜿蜿蜒蜒的蟲子。程毓向來性子好,少有與人發脾氣的時候,這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周宏遠吼了一通,吼完自己的腦子都在發懵。他一張臉漲得通紅,拎着購物袋的手都在不住顫抖。

面對程毓的質問,周宏遠節節敗退。他沒有任何苦衷,更沒有什麽逼不得已,所有的選擇,只不過是出于一個卑劣的小人,對繁華世界最陰暗最自私的渴望。正如同程毓永遠理解不了他往上爬的決心,他同樣無法解釋這種深刻于骨髓的渴望。

“你說你想我,我看你不是想我。你只是一個人太久,累了、悶了,你只是想找個人給你解悶,你只是想找個依托罷了。可我就非得如你所願麽?”程毓喉頭一梗,再說不出話來。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頓了幾秒,才繼續道,“你走吧,別來找我了,也別再說想我這種話了。”

周宏遠拽了拽自己的頭發,他彎下腰,底下頭,雙手扶住程毓的肩膀,“叔叔,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求你,求你原諒我吧。”

程毓別過頭去,不看他,眼淚卻再控制不住地往下滴。周宏遠心猛地一縮,他伸手去擦,那一滴接着一滴的眼淚,全都打在他的手背上。

周宏遠突然好怕。曾經被周雲偉打得體無完膚時、曾經被李豔華罵得渾身發顫時,無數次被鄰裏嘲笑、被同學欺負時,他統統沒有那麽怕、那麽慌。他好怕永遠地失去面前這個人,更怕這人把他徹底當做灰塵、當做垃圾,随手兩下便輕描淡寫的彈走。可程毓分明是這世上最愛他、最疼他的人啊。沒了程毓,他不知道還有誰肯容納他肮髒而卑劣的靈魂,沒了程毓,他不知道自己最深處的眷戀與懦弱該藏身何處,沒了程毓,他不知道還有誰會愛他、而他又能愛誰。這一刻,他不再是什麽勞什子的上市主導人,不再關心萬清集團的一地雞毛,他只是一個想擁有、想挽回的男人,拼盡全力卻求之不得。他不記得自己的宏圖大志了,更忘記了那些榮耀與光輝,他只想回溯過去,抱住十年前那個彷徨無措、痛苦焦躁的程毓,告訴他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自私是他,卑劣是他,功利是他,世俗是他,他一路高歌猛進、披荊斬棘,他踩着無數人的屍體,他跨越在道德的邊緣,他以為自己擁有了無數,直到這一刻他才恍惚明白,原來自己只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可憐蟲。他拿到了世界名校的學歷,進入了全國首屈一指的公司,年紀輕輕便成了上市公司的財務總監;他住進了豪華的公寓,穿上了幾萬塊的衣服,可這一刻的他與當初那個跪在庭院中等待人施舍等待人收養的小男孩又有何區別。

一切一切的雜念都化作烏有,識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留住這個人……

周宏遠牽了一下程毓的手,眼中似有千言萬語,而下一秒,他直直的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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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毓睜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眼前跪下的男人,他的嘴張了又合,一時間驚地不知該說什麽好,他用力往上拉了拉周宏遠,半天才從口中擠出句,“你這是幹什麽!你快起來!”

周宏遠鐵了心,他盯着程毓,仿佛要将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種表情都印在心上,“叔叔,你再收留我一次,再收留我一次好不好?”若是愛上一個人不足以低至塵埃,那麽加上數不盡的愧疚與虧欠,加上十年的荒唐夠不夠?如今的周宏遠甚至不敢再求一句原諒,他只要程毓再收留他一次,他只要這扇大門還能為他敞開。

電梯運作的聲音鑽進程毓的耳朵,他甚至能聽到對門大嬸在電梯裏滔滔不絕地說着細碎瑣事,他火急火燎,一時間額間甚至都冒出了一層層的汗水,他唯恐周宏遠這副樣子被人看着了,平白惹得恥笑,壓低聲音道,“你起來啊,要來人了!我答應你,我收留你!”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份的更新~麽麽噠。好不要臉的小周,好善良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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