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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筝拉起鬥篷,旁若無人地在大街上喝了個痛快。

要說九丹清液千金難買,特意為他運來一壇,這份心意才是最難得,不管他目的是什麽沖着什麽來的,當下此情此景,秦筝覺得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為自己做這種事了,感動和心酸此起彼伏。

從廣寒山莊後山被丢下來的這三個月,雖然劫後餘生,卻過得依舊是生不如死。秦筝起初一直安慰自己武功廢了不要緊,好死不如賴活着,尋個沒人認識自己的地方,種地也好讨飯也罷,再不濟還能剃度出家,只要不在江湖裏冒頭,身上背着的罪名就帶去棺材裏算了,可是轉念想想,他只有三年好活,種地還不一定有收成,讨飯按他這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架勢可能早就餓死了,唯有剃度出家這一條路,在佛門清淨地了此殘生,出息點還能混個法號功德圓滿,就地圓寂。

這麽一想當即就決定在這個邊陲小鎮找個香火還不錯的寺廟,把自己後事先處理好。

三個月前,秦筝被疇昔鎮的村民從河裏撈了上來,在河邊漿洗衣服的大姐見那具浮屍面皮生的好,這才動了色心打撈,結果還是個活的。萬幸他長得好看,不然途經疇昔鎮外的小河時常都有屍體漂下來,大都被巫醫撿走煉成了養蠱的肥料。後來秦筝才知,疇昔鎮地處丘池國境內,是南疆大大小小的蠻夷諸國裏最鼎盛的一個,丘池國善巫蠱之術,就連中原人都有所耳聞,大都敬而遠之,秦筝在這兒流浪了三個月,倒還覺着民風淳樸,沒有中原人傳的那麽邪門。

落腳的地方在五裏開外的深山裏,枯廟一座,經年累月無人照看,偶有讨飯的去睡上一晚,秦筝把那暫時當了家。

平日裏走街串巷賣一點山上采的草藥,賣不掉就當街表演才藝,秦筝學什麽都快,跟當時撈他回來的大姐學了三天巴烏,練了沒多久已經可以上街賣藝了,巴烏這種南疆樂器,只需要找個竹子削幾個孔就可以,簡單粗暴還不花錢,正适合秦筝如今這窮酸凄苦的生活。

只要能換來點銀子,在保證自己不會餓死的情況下,剩下的都拿去換了酒,酒壺只要是滿的,他這條命就保得住。

從廣寒山莊首徒,到如今的乞丐,三個月時間,人生大起大落如此,秦筝覺得只要還在喘氣,就沒什麽想不開的。

就這麽東想西想,順道沿街打聽,終于走到了疇昔鎮唯一的一座寺廟前。

寺名寧吉,牆外可見一高塔,煙熏火燎。

秦筝心道,南疆不信佛門信巫醫,能有此香火旺盛的寺廟已是罕見,何況在這樣偏僻的小鎮裏,或許是有老天照應,成了個福地,将來能在這裏了結也算不錯。當即一屁股坐在了寺廟門口,想等着哪位大師出來見着自己破衣爛衫的可憐樣,大發慈悲,招攬他入寺為僧。

然而他算盤打歪了,大師沒有出來,出來的是一位面相兇狠一點都看不出慈悲為懷的掃地僧。

江湖規矩,惹誰都不要惹和尚,尤其是掃地的,指不定一眼就能瞪得人內力喪盡走火入魔,故而秦筝心裏有點犯怵地往邊上靠了靠,不敢擋着寺門。

掃地僧見門口躺着個要飯的,酒氣熏人,鬥篷遮面,厭惡地睨了他一眼,也不吭聲,繼續掃他的落葉。

秦筝見這人不理他,便也放肆地繼續喝酒,喝爽了還大大咧咧地橫躺下來,修長的兩條腿支起吊兒郎當地晃來晃去。

他心道,我在佛門前如此不恭不敬,作為出家人,總該過來提點教導一二吧,接上話茬便可理所應當地要求入寺了。

可是掃地僧不按套路來,他安安靜靜掃自己的地,地上躺了個人擋着,擡腳一步跨過去掃兩下,又一腳跨過來把葉子掃走,時不時翻個白眼,秦筝躲在鬥篷裏都看得見,但就是不開腔。

秦筝憋不住了,一只手撐着腦袋,對着掃地僧朗聲道,“大師,我!想!不!開!”

掃地僧原本背對着他弓着身子打掃,聞言一愣,轉過身來沒好氣地道,“想不開就去跳河,往左走二裏地,下去的時候多綁幾顆石頭,一了百了。”

“……”

秦筝啞然,沒想到一個出家人能這麽惡毒,趁着酒勁,打算跟他辯論一番,以解他從自己身上跨過來跨過去的氣,道,“我只是想不開,不是想去死,大師幫佛祖掃落葉,功德無量,可願再幫佛祖拯救一下蒼生中的我?”

掃地僧莫名其妙地看過來一眼,道,“蒼生自有蒼生福,也自有蒼生禍,輪不着我去拯救。況且我見你也不需要誰來拯救,這不活得好好的麽?”

秦筝不服,他這叫活得好好的嗎,坐起來道,“大師你看我,吃不飽穿不暖,睡大街遭人嫌這才睡到您廟門口的,哪裏就活得好好的了!”

掃地僧神色冷漠地聽他賣慘,不為所動道,“還有命喝酒,就算活得好。”

秦筝據理力争,“大師你不知道,這酒不喝我會當場去世,可是我不想死,所以才要一直喝呢,我活不好是因為想不開,想不開就要來佛門清淨地打擾佛祖,希望您代表佛祖拯救一下我。”

掃地僧冷笑道,“那你希望被怎樣拯救一下?”

秦筝終于接上話頭了,十分滿意,“我想入寺為僧,常伴佛祖左右!”

“……”掃地僧終于細細打量起秦筝來,眯眼問,“你想出家?”

秦筝點頭。

“沒誠意。”掃地僧轉過身去,不想搭理他。

秦筝繼續沒臉沒皮道,“大師覺得我哪裏沒有誠意,我一大早就坐這兒了,看您掃得認真不敢打擾,這不是快到中午了嗎,您也要吃飯的是不是,幹脆飯前把我收了,也不耽誤您時間。”

掃地僧把落葉歸置到一處去,抖了抖掃帚,準備轉身進寺門,跨過秦筝的兩條大長腿後,他突然停下來撇過頭道,“你看破紅塵了?人生失意到不得不遁入空門了?出家乃大丈夫所為,為的是把恩怨情仇富貴榮華全都放下,從此一心一意潛心修佛。你看看你這個樣子,嬉皮笑臉油嘴滑舌酒氣熏天,是有事放不下你才到這兒來撒潑找安慰吧?蓮花座下不能有你這樣的人,污了佛門清靜,想不開你繼續坐這想,想開了過你的日子去!好走不送!”

掃地僧狠狠教訓了一番秦筝,提着掃帚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秦筝茫然地坐在地上,反複琢磨方才那番話,覺得自己哪哪都符合,怎麽連和尚都嫌棄呢。想他風光無限時,劍術登峰造極無人能敵,也曾有行俠仗義問鼎武林的雄心壯志,盡管世事難料,師父一劍入腹斷了多年師徒恩義,當衆廢其武功将他逐出師門,如今這副模樣,還夠不上人生失意四個字嗎?不值得他看破紅塵嗎?

随便把認識秦筝的人喊過來看一看如今的他,窮酸落魄,為了溫飽連讨飯賣藝都做了,誰會想到他曾是個聞名遐迩的劍客大能,更別說習武之人視如性命珍之重之的武器和一身功夫,哪一個不是心血,然而秦筝兩手空空,除了一手修煉時磨出來的繭子提醒他也曾是個舞刀弄棒的人之外,再也沒什麽旁的能和過往扯得上關聯。

提不起劍,一腔熱血也涼了一半了。

奸殺師妹,殘害師母,偷盜寶物,勾結魔教,數條罪狀他一力承擔下來沒有反駁,只為了償還師父師母多年養育之恩,事發突然,他比誰都想知道為什麽,可是師父快刀斬亂麻地就地處決了他,恩情再上,容不得他說半個不字,稀裏糊塗地就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各種原因,他也只想埋在心裏,三年後和自己入土為安,再也不要有誰因為這些事,平白毀了清譽,反正他事到如今已經無所謂了,不會去尋死覓活,也不想為自己求個真相。

破罐子破摔也要有個态度,掃地僧不收他,他就把這寺門坐穿,賴着不走了。反正手裏的酒一時半會兒還夠他喝,秦筝心一橫,原地躺下,拉嚴了鬥篷呼呼大睡。

你不收我,我就紮在你門口不走了,你奈我何!

不遠處一間簡陋的茶肆裏,幾道黑影悄無聲息的落下,在溫庭雲腳邊跪了一地。

溫庭雲邊喝茶邊在翻看醫書,少頃才開口道,“他去哪了?”

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頭也不敢擡地回話道,“寧吉寺。”

溫庭雲放下茶盞,疑惑起來,“他去寺廟做什麽?”

黑衣人道,“陳大俊揪着寧吉寺掃地的僧人,要求出家為僧。”

溫庭雲愕然,“他要出家?!可有聽到他怎麽說的?”

黑衣人把所見所聞盡數告知溫庭雲,不敢有任何遺漏,聽得溫庭雲眉毛擰成一團,“吃不飽穿不暖,還睡大街??他怎麽如今過成這樣……”

“還有,他說一日不喝酒會當場去世?!”

黑衣人道,“他是這麽跟掃地僧說的,不過屬下看陳大俊只是想賴那僧人,說的話不可盡信。”

溫庭雲自顧自地搖了搖頭,“他不是個想不開的人,去佛門怕是想躲着人吧。那掃地僧既然不願意收他,他還賴着不走?”

黑衣人點頭道,“嗯,屬下見他睡熟了才得空回來跟主人禀報,想來……還窩在寺門口睡着呢。”

溫庭雲,“……”

這人是心裏藏的事太多,還是當真什麽都不在乎了,才這般無所謂的樣子?

方才邀他喝茶,識破他身份的事該是兩個人都心裏清楚,不然秦筝也不會借故跑得那麽快,但不管如何溫庭雲沒有當面戳穿,已是想留些餘地給他,讓他明白自己沒有惡意,即便知道陳大俊就是秦筝,溫庭雲也不會喊打喊殺地将他拿下,如今中原武林高價懸賞他的人頭,溫庭雲廢了多少工夫才找到這裏來,見他雖混得落魄但沒有頹喪抑郁,也放下心來。

只是七年過去了,秦筝好像一點也認不出他來,不過這樣也好,他要做什麽也不用顧忌太多,權當不認識也罷了。

溫庭雲垂眼繼續看他的醫書,邊看邊想着,既然尋到了故人,這人要再想跑可就沒這麽容易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各位捧場鼓勵支持我的小夥伴,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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