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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庭雲把自己這點惆悵收起來,而後冷聲吩咐道,“繼續守着陳大俊,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及時彙報,你們換上尋常百姓的衣服給他把生活所需的東西送過去,吃的喝的用的什麽都別少,夜裏涼,再安排個人準備床鋪被褥,別送太好的,幹淨清爽即可,不然讓人起疑。”

黑衣人悄悄擡頭看了溫庭雲一眼,點頭應下,不敢多嘴,主人要做什麽事一向不許人問,只是這番出入南疆腹地,大費周章地運酒不說,還特意借着七刀門運镖的幌子,鬧得谷中各方勢力頻頻打聽,可連他們自己都猜不到意圖。

本以為溫庭雲親自出谷定是有什麽十分要緊的事要處理,可來了疇昔鎮好幾日,天天喝茶聽戲沒幹正事,今天偶遇了這個叫陳大俊的醉鬼叫花後,溫庭雲幾乎調動了所有人手圍着他一個人轉,還忙不疊地讓人把蘇耽請了過來,衆人心生疑惑,這陳大俊到底什麽來頭讓溫庭雲這麽上心細致地周全左右,還遮遮掩掩生怕打擾到他似的。

打擾他這麽落魄可憐的讨飯生活?給他恩裳還要裝成百姓送溫暖,黑衣人們風裏來雨裏去刀口舔血這麽多年才得在溫庭雲手下做事,誰想到今天居然要角色扮演去體貼一個叫花子。

可是溫庭雲既然吩咐了,就只能硬着頭皮去做,做不好提頭去見,谷裏規矩大,誰也不敢違逆他心意,紛紛閉着嘴扮街坊的扮街坊,盯梢的盯梢。

在寧吉寺門口睡得昏天黑地的秦筝當然不知道四面八方明裏暗裏幾十雙眼睛盯着他一個人,等他睡夠了醒過來,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辰。

他饑腸辘辘的坐起,舒展四肢,搖了搖酒壺,舍不得喝,看了一眼進進出出的香客,正尋思着晚飯怎麽打發,是去賣個藝湊點銀子買饅頭,還是等着那個掃地僧大發善心給自己送一碗出來。

他總覺得出家人不會見死不救的,便靠着牆這麽幹巴巴地等。

等到天快黑的時候,寺院裏傳來了飯菜的清香,果然是無人出來料理他,連轟都懶得轟了,人生失意到和尚都不想搭理,秦筝蔫蔫地打算起身去人多的地方晃蕩下想想辦法,這時一個年輕男子捧着飯菜放在了他面前。

秦筝的肚子不識時務地叫了一聲。

年輕男子忍笑,客客氣氣道,“還沒吃飯吧,內人今日過來上香,說你在這裏坐了一天了,叫我擡一碗給你,你別客氣,要是不夠我再送一碗過來。”

秦筝受寵若驚,連連道謝,“多謝多謝,公子一家如此善心,秦……陳某感激不盡,無以為報啊。”

男子笑笑,做了個請的手勢,竟是要看着他吃下才肯走,秦筝實在是餓了,端起碗來吃得極香,不住朝送飯來的男子點頭叫好,“竟然還有剁椒魚頭,這道菜我愛極了!”

不過讓秦筝奇怪的是,這送飯來的好心人看着他吃倒像是自己也很餓的樣子,偷偷舔了下唇咽了咽口水,這些小動作落在秦筝眼裏讓他起了疑,自己老婆做的飯菜,難道他都沒來得及吃上一口就給自己送來了?而且看那男子的穿着,也不過是普通百姓,魚頭這麽好的東西,一家幾口十天半月吃上一頓都不易,還能拿出來發善心救濟要飯的?這也大方得有點奇怪了。

等秦筝吃得見底,男子要走了碗,一句話沒多說就離開了。

秦筝微微蹙眉,正口渴呢,借着寺廟前燈籠微弱的光才看清腳邊不知道什麽時候有人擺了一壺茶,還有幹淨的被褥,他剛打定主意要在這裏安營紮寨軟磨硬泡,就有人一應俱全地給他備齊了。

秦筝料想是掃地僧刀子嘴豆腐心,一邊愛答不理,一邊随手照料了下自己的起居,如此一來他便對着寺門特別刻意地大聲道,“大師一定是考驗我的誠心,若我能堅持在這躺下去,一定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感動佛祖收我入寺。我一定不會半途而廢的!”

被掃地僧教訓的陰霾散盡,其實睡了一個好覺起來就已經沒什麽了,秦筝心情舒爽地鋪着床鋪,悠閑地喝了一口茶,大致估算了下時辰,起身往深山裏去。

疇昔鎮最豪華的客棧這幾日都被七刀門給包下了,裏三層外三層着人嚴防死守,外人只道那镖定是什麽稀罕東西才這般謹慎小心,實則是溫庭雲生怕有人先他一步找到秦筝,若發生意外需要搶人,人多勢衆倒也不怕,便帶了些許貼身護衛過來,誰知道小鎮和樂無事發生,倒鬧得像他故意要擺這個普吓唬人似的。不過來了幾日,他安排的人日夜四處巡查都未發現異常。

自從給秦筝號出個死脈後,溫庭雲但凡屁股沾到椅子,就會把醫書掏出來反複研究琢磨,蘇耽一日不到,他懸着一顆心就一直七上八下的,一向自信無比的他,此刻是真心實意希望號了個大錯特錯的脈。

可那蘇耽是誰,斷水崖下九谷之一的老谷主,魔教頭一號醫邪,凡他出手,沒有救不活的死人,更沒有藥不死的活人,他親手交出來的徒弟,怎麽可能連脈都能號錯。溫庭雲知道回去傳話的人若是說出他號錯了脈這才要老谷主出山親自診斷,大概能把蘇耽給活活氣死。可他這個活招牌不得不自己砸上一砸,逼蘇耽顏面全無地走這一趟。

秦筝遭了這麽大的罪,沒死已是萬幸,溫庭雲不惜調動嘯月樓的勢力,聯絡了安插在江湖各處的眼睛才尋到些蛛絲馬跡找到這裏來,七年未見物是人非,本想他只要活着便好。

哪料命數已定,溫庭雲從來要誰死誰必須死,可他頭一次這麽希望一個人能好好地活下去,只要活着,清明是自己的,坦蕩也是自己的,誰也不虧欠。

而這些話,是七年前的秦筝,親口對年僅十二的溫庭雲說的,他聽進去也活下來了,便要清明坦蕩地走到秦筝面前。

只是現在,比起告訴秦筝自己是誰,還有更重要的事,就是讓秦筝再也不遭難,好好的活在眼前。

黑衣人輕扣門扉,才讓溫庭雲回過神來。

“進來。”

溫庭雲依舊目不轉睛地盯着醫書看,黑衣人例行禀報,就自己開口道,“陳大俊用了膳,是主人吩咐的剁椒魚頭,他吃的十分開心,也享用了茶水。”

溫庭雲并未擡頭,問道,“他歇下了嗎?”

黑衣人搖搖頭道,“他給自己鋪了床鋪,疊好被褥就起身往深山裏去了。我們的人都悄悄跟着,見他是回了平日裏落腳的荒廟。”

溫庭雲疑惑道,“既然鋪好了床鋪,怎的又回去了?”

黑衣人有點無語道,“那荒廟後面有一池野溫泉,陳大俊他回去後徑直去了溫泉。”

溫庭雲啞然失笑,“他回去沐浴??”

黑衣人有點摸不着頭腦,“是,泡了大約一個時辰。”

溫庭雲将手裏書一砸,面有愠色,“你們也看了一個時辰?!”

黑衣人特別誠實,“回主人,小的們不敢懈怠,将溫泉周圍五裏包圍了,盯着大俊兄弟,這一個時辰沒有任何異常,他泡得很舒服!”

“……”

幾十個人看一個男人洗澡看了一個時辰,還能看出他洗得舒服,那是得盯得多緊多細致啊,溫庭雲有些怒火中燒,覺得此舉對秦筝大為不敬,他都沒看過憑什麽給別人先看了,這一氣把茶杯給捏碎了。

黑衣人不知道哪句話得罪了他,哆嗦了一下趴在地上。

“以後他沐浴的時候,方圓十裏連只雞都不準放進去,包括你們,聽見沒有?誰要再偷窺,我挖了誰眼睛。”

黑衣人有些委屈,他們也是按吩咐辦事 ,明明是盯梢,卻莫名成了偷窺男人洗澡,還有被挖眼睛的風險,實在是有苦難言。可是溫庭雲此人行事,詭異乖張不受約束,另外八位谷主集體教訓他都吃了閉門羹,何況他們這些做下屬的,哪有回嘴的份兒,便連磕帶爬地應下,屁滾尿流地出了門。

秦筝此人,雖然是個孤兒,沒有什麽高貴出身,但自小是師父師母帶大的,他師父衛冰清将他視如己出,在名門大派成長起來的人,也可稱得上世家公子之名。且向來教習得當,禮數周全,倒從來沒人拿他的出身腹诽過什麽,即便落到這般境地,有些多年裏化在骨子裏的習慣還是改不掉。比如天天沐浴,對秦筝來說跟吃飯睡覺一樣是缺一不可的大事。

和他同住過的乞丐兄弟笑過他窮講究,都靠讨飯賣藝過活了,還定時定點洗澡 ,又不是個大姑娘,每次都要耗掉一個多時辰,這麽講究做什麽。秦筝可不敢茍同,漬形為邪,當日日淨身為正,他就是流落異鄉成乞丐,也勢必要做最幹淨無瑕的乞丐,來日遁入空門,也勢必要成為佛祖坐下最幹淨無瑕的禿驢!

他搓手等待着成為一名幹淨無瑕的禿驢,白白在佛門前耗掉了兩日的時光,這兩天說來也奇怪,每到飯點就有好心人送來吃的,頭一天放着的被褥床鋪也不見有人收回去,他本以為要在寧吉寺門口吃點苦頭,多挨幾日,大師一定會見其可憐無助收入門下,哪知他好吃好喝好睡,比在荒廟裏過得還滋潤,掃地僧連門都不出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眼不見為淨故意不出來。

直到第三天清晨,秦筝還在睡夢中混不知味,被掃地僧用掃帚活活戳醒了。

“要飯的,你別跟我這耗了,三天了,我看你又吃又喝睡得香,半點悟性沒有,杵在這白白浪費時間,我寺今日有貴客要來講經論道,你若還有點對佛祖的敬畏之心,趕緊收了你的東西走罷!”

掃地僧好言相勸,奈何秦筝還是不依不饒。

他坐起來揉了揉眼睛,起床氣還沒消,便道,“誰來?誰來我也不走,多大的貴客,竟讓佛祖清早八晨來轟我這個可憐人嗎?”

掃地僧忍着脾氣,彎下腰低聲道,“自然是你惹不起的貴客,我勸你快些走,別礙了旁人的眼,到時候吃不了兜着走。”

秦筝被勾起了好奇,這種南疆不起眼的小鎮,怎麽會來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便問,“我一個要飯的,誰都惹不起,也誰都敢惹,反正爛命一條無所畏懼,大師你就告訴我,是誰要來?”

掃地僧無奈的咳了一聲,直起身道,“貴客乃丘池國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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