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得了首肯,秦筝麻利的把外衣脫下來罩在蘇子卿身上,拖着他往自己身上一背,引着女子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宿涵在樹上目睹了一切,可是秦筝交代過他不能下來更不能暴露身份,他知道自己得給這個英雄病犯了的大師兄擦屁股,只能心急火燎的圍觀了全程,等他們終于走了,宿涵怕地上的人沒暈徹底,又一人補了一悶棍,這才心安理得地繼續回他的樹上放哨。

半個時辰之後,估摸着秦筝已經帶人走遠了,宿涵才磨磨唧唧地把地上的人給叫醒,簡單地幫那名被秦筝穿腹而過的大漢包紮了傷口,對衆人謊稱自己去方便方便才回來就見大家睡了一地,不知發生了什麽也沒看見可疑的人路過,由于人丢了事大,大家趕着回去禀報,這才順利糊弄過去。

而另一邊,秦筝先前着人調查雲臺山地形時,發現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山洞,此時派上了用場,他挑了個最偏僻的地方,一路連拉帶跑才把孤兒寡母護送到洞裏,三人此時才有空隙坐下歇口氣。

那女子剛一進去,一直忍着的淤血終于咳了出來,雙腿一軟便跪在了地上,秦筝背着蘇子卿,見此形狀吓了一跳連忙過去扶她。

女子氣息奄奄地靠在石壁上,已經知道命不久矣,大口大口的喘氣,眼神沒有離開過她的孩子。

秦筝把蘇子卿輕輕放下,小孩的腳剛一沾地,就艱難地朝他母親爬過去,女子胸前衣襟全是褐色的血,蘇子卿大致也知道是怎麽回事,攥着他母親的衣服不撒手,眼淚跟斷線的珠子似的大顆大顆往地上砸,就是沒有任何哭聲,叫秦筝看了心酸無比。

女子一邊擦着孩子的眼淚,一邊轉過頭謝秦筝,“秦少俠的救命之恩,蘇峤……無以為報。”

秦筝面對面坐下,把外衣蓋在蘇子卿身上,低頭道,“算不得什麽救命之恩。我不懂歧黃之術,可渡你些內力,或許還能撐會兒。”

蘇峤苦笑着搖搖頭,“你渡給我,若等會兒有人追到此處,你也自身難保。我這身體已是強弩之末,不必了。”

蘇子卿聽見這句話,眼淚掉的更兇,一雙白嫩嫩的小手摸了摸蘇峤的臉,蘇峤把他攬進自己懷裏,一只手撐着地跪了下去,秦筝見狀也不攔她,這就是要托孤了。

秦筝搶先道,“我既然管了這事,自然是會管到底的。這一跪我不攔你,不然你心裏不安,那就算謝過了吧,夫人快請起,有話但說無妨。”

秦筝和蘇子卿都在扶她,蘇峤顫顫巍巍地靠牆望天,不經意間流了一滴淚下來,緩緩才道,“溫谷主死了。沉仙谷此戰大敗,恐怕不會留下活口。劉兄算上他家十幾口的滅門之仇,也報不上了,是沉仙谷欠他的。此番中計是我們失算,連累了谷中上下。沒想到……這些滿口仁義道德之輩,私下一肚子奸猾詭計。秦少俠,我不是罵你……實在是,心裏……心裏意難平。”

秦筝聽得雲裏霧裏,“你們這是來替劉永出氣的?難道劉家滅門慘案,不是地藏神教所為?”

蘇峤無奈地搖搖頭,“劉兄是溫谷主的患難之交,情比金堅,他是勝義堂安插的探子也早就不是秘密了。溫谷主既往不咎,劉兄也一直死心塌地地追随他,溫谷主怎麽可能去殺害他的親人呢……”

秦筝嘆氣,“是勝義堂的人逼死了劉永,又找人滅了他家滿門,趁機嫁禍給沉仙谷。而溫谷主顧念舊情誓要給劉永報仇,這才下了戰帖上山而來,勝義堂卻在各大門派賣慘游說,引得衆人同情支援,其實是甕中捉鼈手到擒來之計。”

“打着正義的幌子,自然無人會诟病他無視江湖規則,所謂私怨也就成了公憤。”

蘇峤道,“若不是溫谷主重情義,何苦一定要為劉兄讨個說法呢。罷了,地藏神教被稱為魔教,人人敬而遠之,都當我們是牛鬼蛇神不講江湖道義,但看他們的嘴臉,又有幾個是坦坦蕩蕩的正人君子?!咳……”

蘇峤劇烈的咳了起來,又嘔了幾口血,秦筝趕忙勸道,“夫人不要動怒,怒火攻心,對你現在尤其不好。”

蘇峤目光落回到秦筝身上,他把外衣給了蘇子卿後,只穿着一件雪白的單衣,衣襟上繡着淡淡的綠梅,束腰和袖口也有淺綠梅花暗紋,除此此外再無任何裝飾。蘇峤記得這種花紋,只在廣寒山莊的校服上見過,便問道,“你是廣寒山莊的人?”

秦筝有些驚訝,“夫人怎麽知道?”

蘇峤淡淡道,“綠梅。”她直視着秦筝的眼睛,想最後确認一下這個唯一可以托孤之人是否值得信任,秦筝知道她在審視自己,挺直了腰背,目不斜視。

雖天生一雙桃花眼,可眼裏盡是清明和坦蕩,秦筝接受着審視,面前的可憐母親卻低低笑了一下,“秦少俠還年輕,若因為救我們母子讓你前程盡毀,你不怕嗎?”

秦筝搖搖頭,“我又沒有作惡事,有什麽好怕的?”

蘇峤明了,抱緊了懷裏的蘇子卿道,“你別忘了你的名字……兒子,娘走了以後,秦筝哥哥會照顧你,答應娘,不論如何爬也必須爬回斷水崖。教外沒有我們的容身之地,只有回去才能好好活着。”

蘇子卿把臉埋到蘇峤的懷裏,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

蘇峤氣息越來越弱,從懷裏摸出一塊玉佩,遞給秦筝,“秦少俠,勞你照顧我兒,他的腿也許……也許還有救。待他好了送他去斷水崖,再把這個玉佩給他。”

秦筝接過那枚玉佩,端詳了一陣,發現玉質通透,面刻雲紋,是枚不可多得的美玉,猜想是蘇家傳家寶,于是鄭重地放進兜裏拍了拍,“夫人放心,秦筝定不負所托!”

蘇峤似是解脫了一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對蘇子卿耳語道,“靠自己了,兒子……溫谷主,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你也要……要做個這樣的人。別只想着為我們報仇……”

“一入江湖無盡期……都要還回去的。”

蘇峤聲音越來越弱,頭靠着蘇子卿的後腦勺,話音一落,眼淚斷了線,人也徹底沒氣了。

蘇子卿終于是拼命點頭了,可是母親沒了心跳他聽得見的,而後瘋狂的搖着她母親的衣服,擡起頭來捧着蘇峤的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被眼淚徹底淹沒,秦筝不知道如何處理這種生離死別的場面,伸手想拍一拍蘇子卿又怕驚到他,想說幾句安慰安慰又覺得言語蒼白,便一個人低頭默默在坐在一邊。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秦筝已經聽不見蘇子卿抽泣的聲音這才擡頭看了他一眼,見他躺在蘇峤已經冷掉的屍體上,眼淚也流幹了,睜着眼睛只顧着發呆。

秦筝想了半天的措辭,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子卿,人死不可複生,讓她入土為安可好?”

蘇子卿不看他,搖搖頭。

秦筝又道,“那你肚子餓不餓,我去找些吃的給你。”

蘇子卿繼續搖頭。

秦筝不會哄孩子,而且還是親眼見着至親離世的孩子,這要怎麽哄才能讓他稍微平靜一些,即便大人也不一定能立刻緩過來,他沒有辦法,只好又閉了嘴坐在他們面前。

蘇子卿見他不說話了,緩緩擡起手來。

秦筝終于見他有了動靜,急忙道,“你要什麽?吃的還是喝的?”

蘇子卿這次眼神也落在秦筝身上了,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睫毛上還挂着水珠,白白淨淨地臉剛才一陣痛哭憋得紅彤彤地,不過此時悲痛神色已經少了許多,眉宇間愁容滿布,看秦筝的眼神卻是有些冰冷,他眼神下移盯着秦筝的衣服袋子,又颠了颠手。

秦筝明白過來,他是要蘇峤的玉佩,于是從懷裏掏出來遞給他,玉佩已經被秦筝的體溫給捂熱了,蘇子卿接過玉佩看了許久,然後貼在了自己臉上,又把頭埋去他母親身上。

總不能陪着他一直這麽耗下去,秦筝現在被托了孤,照顧孩子成了第一要務,天色也不早了,深山老林的,洞裏又潮濕,便想出去找東西先生個火。

秦筝對着蘇子卿後腦勺道,“我去找柴生個火,再找點吃的喝的,最多半柱香時間就回來了,你待在這別怕,我馬上回來。”

他說完起身剛要走,蘇子卿卻突然轉過臉來看着他拼命搖頭。臉上盡是害怕和惶恐,秦筝心一軟,又坐了下來。

“好吧我不走就是了,在這陪你。”

蘇子卿見他沒走,放心地靠回到他娘身上,要不是秦筝聽過他叫了一聲娘,都快以為他是個啞巴了。

秦筝見天越來越黑,怕蘇子卿受傷萬一再着涼會惡化,擔憂道,“你腿疼不疼?能不能跟哥哥說說有哪裏不好嗎?”

蘇子卿不語。

秦筝嘆了口氣,自顧自道,“我也沒帶過孩子,嘴又笨,說了什麽不中聽的你別往心裏去。要不這樣吧,你不想說話就搖頭點頭好不好?”

蘇子卿輕輕點頭。

好歹是有反應了,秦筝溫聲道,“肚子餓嗎?”

蘇子卿搖搖頭。

秦筝又問,“要喝水嗎?”

還是搖頭。

“身上有沒有發熱或者發冷?”

蘇子卿搖搖頭,又點點頭,秦筝一慌,急道,“又冷又熱?是不是發燒了,我看看!”

沒等蘇子卿拒絕,秦筝一只手扶上他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燙。你發燒了,可不能不吃不喝,你坐着我先去生火。”

秦筝剛一轉身,一只小手扯住了他的衣服,秦筝回過頭來對上孩子哀求的眼睛,兩只腿徹底邁不出去了,“子卿你病了,得吃飽穿暖才會好,我不會丢下你不管的你不用擔心,真的!”

蘇子卿揪着他一撮衣服,拉近了些。

秦筝大着膽子張開手臂,“你還在害怕嗎,要不要哥哥抱?”

本來以為又是拒絕或者不理睬,沒曾想蘇子卿定定地看了秦筝一眼,放開了他母親,撲進秦筝懷裏,摟着他的脖頸把頭埋去頸間,額頭貼在秦筝的側臉,燒得燙人,秦筝趕緊把他抱好,又怕弄到他受傷的膝蓋,小心翼翼地擺了個姿勢讓蘇子卿能舒服些,又學着大人哄小孩那套,有一下沒一下的拍着他的背安慰起來。

“身上哪裏不舒服,或者你心裏不痛快,能不能告訴我?”

“子卿?”

“……子卿呀。”

又不理人了,秦筝抱着他心裏暗暗叫苦,這往後會不會把自己逼成一個話痨。

正苦着,蘇子卿扭了扭身子,抱着秦筝的手又環緊了一些,帶着哭腔小聲道,“我不好。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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