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倒臺
趙明朗面對着巨大的誘惑,內心掙紮得很厲害。趙明月看着三哥,自然能理解他的這種心情,但是這件事,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放棄,如果她放棄了,以後受耽誤受牽連的就不是她一個人了。
全家人都在沉默之中,趙明月覺得氣氛有些壓抑,便想出去走走,胡年春叫住她:“明月,一會兒要吃晚飯了,你去哪裏?”
趙明月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已經是秋天了,晚稻也收割完畢了,田地裏放滿了一個個稻草束,那也是公家的財産,留一部分給牛吃,剩下的就按人頭分給各家各戶,用來墊床、蓋屋頂、做柴火,用途廣泛。再過些年,就沒人燒草了,全都燒煤球和煤氣,人們嫌麻煩,将曬幹的稻草在地裏一把火燒了,火光沖天,濃煙蔽日,污染不可謂不大。
趙明月低着頭,信步走着,不知不覺竟走到村口了,她聽見自行車鈴聲,猛地被驚醒過來,發現自己所處的位置,臉上有些茫然,然後突然無聲地笑了。自行車鈴铛又叮鈴叮鈴響了兩下,趙明月一轉頭,發現居然是沈旭躍,便沖他露齒一笑。那一笑讓沈旭躍的心都化了,她終于看見自己了,便從車上下來:“去哪兒呢?”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了些親昵。
趙明月搖搖頭:“沒去哪兒,就随便走走,散個步,沒想到走到這裏來了。沈書記你從哪裏回來呢?”
沈旭躍說:“剛從公社回來。你怎麽了,有心事?”
趙明月看着沈旭躍,低下頭,許久都沒說話,沈旭躍就一直安靜地陪她站着,等她開口說話。趙明月終于開口說:“沒什麽。”
沈旭躍知道她大概不好說出口,也不追問,只是問:“回家嗎?”
“嗯。”
兩人并排着慢慢往回走。
趙明月說:“今……”
沈旭躍說:“我……”
兩人同時開了口,都不由得笑了起來,這一笑,令氣氛輕松了起來,沈旭躍笑着說:“你先說吧。”
趙明月說:“今天大隊主任來我家,說是要推舉我三哥去煤礦做事。”
沈旭躍詫異地說:“文件到大隊了嗎?我今天在公社開會的時候聽說了,還沒看到文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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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月問:“村裏一般有這樣的情況,都是怎麽處理的,一個人說了算,還是村委會一起讨論決定的?”
沈旭躍被問住了,這種事确實是趙金雲一個人拿主意的時候比較多,雖然說村支書才是一個村的一把手,但是沈旭躍從來沒有專斷獨行過,什麽事都是商量着來,往往都是趙金雲先提議,大家都不反對,沈旭躍不偏不倚,自然也就同意了。說起來他其實不算有作為的,不是他不能、不想作為,而是這樣的大環境下,作為一個外來戶,他只能兢兢業業做好分內的事。現在被趙明月問起來,突然覺得渾身有些不自在,心裏覺得有些難受,她會不會因此看不起自己?
趙明月說:“沈書記,你說我們老百姓能不能夠推舉自己信任的人來做我們的領導幹部呢?”
沈旭躍已經聽說了趙明朗私下裏正在弄聯名信,他非常能理解他們想把趙金雲趕下臺的心情,所以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反正趙金雲的後臺已倒,他也沒有把大家抓出來說是反革命的底氣了。“當然可以。”
趙明月笑了起來:“謝謝沈書記。”沈旭躍這麽一說,自然也就表明了态度是站在她這一邊的,過了一會兒,她又說,“最近我們大隊的知青有不少都回去了,沈書記你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沈旭躍嘆了口氣:“我還不知道,等上頭的通知吧。”
趙明月知道,沈旭躍的父親是78年才平反的,比起其他人來,他的回城問題顯然更困難一些。“沈書記有多少年沒有回家了?”
沈旭躍苦笑了一下:“從我下鄉到這裏,就一直都沒回去過,家裏沒有人在,而且我家的問題,是不允許回城的。”
趙明月也無奈地笑了一下,這到底是個什麽時代啊。她安慰他說:“現在si人幫已經粉碎了,生活慢慢就會回到正軌上去了,會有回去的一天的。”
沈旭躍感激一笑:“希望如此。”
兩人一路走一路聊,很快就到了村裏,趙明月拐進一條小路:“我回家去了,沈書記再見!”
“再見!”
回到家,家人已經在等她吃飯了,趙明朗也坐在桌邊,兄妹倆對視了一眼,胡年春說:“明月回來了,吃飯吧,就等你了。”
趙明月洗了手,在桌邊坐下來,看着三哥,想問又不敢問,怕知道自己不想要的答案。趙明朗笑了一下:“明月,哥不去了。”
趙明月頓覺松了口氣,笑道:“哥,我覺得你将來一定會比當煤礦工人有出息多了。”
趙明朗搖搖頭苦笑:“你別安慰你哥了。我不去的原因是,我不想向趙金雲低頭。咱們做人還是要有點骨氣的,不能他給我一顆糖,我就把那些棒子全都忘記了,他陷害你的事我還沒找他算賬呢。這種渣滓,不能就這麽便宜他了。”
趙明月笑起來,脫口而出:“三哥,我太崇拜了。”
趙明朗愣了一下,然後面上發紅:“我有什麽好崇拜的。吃飯吧,吃了飯,咱們再去三隊找人談談。爹,你去幫我跟趙金雲說,我不去煤礦,就說我不想去挖煤。”
趙順生說:“诶,好。”
經過這個招工的插曲,趙明月和趙明朗的幹勁就更足了,他們要盡快說服人們來簽名按手印,有了趙金雲利誘他這個理由,說服力也就更強了。到十一月初的時候,趙明朗拿到了兩百個人的簽名,他将這份名單交到沈旭躍手裏,要求召開全村大會。其實到十二月底,村裏也要進行換屆選舉了,但是他們一天也等不及,要将趙金雲早點拉下馬來。
很快,村裏召開了社員大會,凡年滿十八周歲的社員都要求參加,舉行趙金雲任免大會。有超過五分之一的村民要求罷免趙金雲的村主任之職,全村開會,只要有半數以上的人同意這個決議,趙金雲就要下臺。趙金雲想着還要開會表決才能通過,便抱了一點僥幸心理,他私下裏找了很多人承諾,只要他這次沒有被罷免,他将會給對方什麽好處。
只怪趙金雲小人得志,有一點權力就作威作福,這個大會幾乎就成了趙金雲的批判大會,他這些年的罪狀一一被人細數出來:欺男霸女、假公濟私、姑息養奸、恃強淩弱……,将手頭那點權力簡直發揮到了極致。
批判大會中,趙明朗還非常有技巧性地推出原來的村主任,以他來和趙金雲做對比,于是大家都覺得趙金雲就是一坨狗屎,表決的時候,百分之八十的村民都舉手表決要求罷他,趙金雲無力回天,終于成了過去式。
當晚,人們又将原來的老主任重新推選了回去,厚道的老主任為大家服務多年,功勞苦勞大家都有目共睹,要不是趙金雲,他還會繼續在那個位置上呆着。
趙金雲被大家罷免之後,後面的會議都沒繼續了,低着頭,夾着尾巴離開了。
趙明月一直旁觀着整個會議,看到一切塵埃落定,終于松了一口氣。
趙金雲下臺,月亮灣的人們都松了口氣,似乎長久以來壓在頭頂的那片烏雲都消散了似的。趙金雲窩在家裏三天沒出門,到第四天,生産隊長來到他家,跟他說:“趙主……老趙,你三天沒出工,也沒請假,這有點不合規矩啊。”
趙金雲這幾天在家喝得醉醺醺的,雙目赤紅,胡子拉碴,眼角都積滿了眼屎,跟他做主任時道貌岸然的形象有着雲泥之別。他聽見生産隊長這麽一說,便大聲嚷嚷:“你嚷什麽嚷?我身體不舒服,不休息幾天怎麽了?”
生産隊長說:“你身體不好,不能出工就該請假。不請假就要被批鬥,這規矩都是你定的。”本來他們村沒這規矩,不上工不記工分即可,後來趙金雲上任了,便立了新規矩:無故曠工,累積超過三天,就要拉去批鬥。
趙金雲聽到說是自己的規矩,心裏有些得意,但是嘴上卻說:“我都不當主任了,我立的規矩還算個屁啊。”
生産隊長心說,你那些規矩本來就是個屁,嘴上說:“現在新規矩還沒出來,等新規矩出來了,就按照新規矩來。現在還得按照老規矩,否則你之前說的那些話就真跟放屁一樣了。”
趙金雲大為光火:“趙老四,你不就是個生産隊長嗎,你有什麽好神氣的?拿着雞毛當令箭!”
生産隊長不高興了:“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樣,都不去出工做事,大家都吃屎啊?以後我們要改規矩了,主要按照工分來分糧食,你愛來不來。我話說到這裏,走了。”
趙金雲幾乎氣得七竅生煙,沖着生産隊長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口水。但是到了上午,他還是乖乖地去出工了。
這個時候已經是農閑時期了,要幹的活也不那麽緊張,主要是翻地、除草、蓄肥、燒火灰做肥料,為來年的生産做準備。
趙金雲到了地裏,拿着鋤頭,鋤兩下,然後直起腰,将手撐在鋤頭柄上,跟邊上的人吹牛皮,說他以前在縣裏和公社的各種見聞,見到過什麽大人物,開會時吃到過什麽好菜,說得唾沫橫飛。
周圍的人只是聽一聽,很少有人興致勃勃去接腔。當一個人總是忍不住誇耀昔日的榮耀、祖宗的輝煌時,這個人差不多就已經是個廢物了,他在當下已經找不到自我存在的價值,只能依靠過去的虛榮才能找到安慰,這本身就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趙金雲本來就是個潑皮無賴,幹活偷奸耍當數第一,在他沒當主任之前,他就是這麽混過來的,在他當了主任之後,就幾乎沒下地幹過活,別人在忙活,他不是在公社開會,就是背着手在田間地頭晃悠,美其名曰監工。
如今他又重操舊業,準備以一個潑皮無賴的姿态去混日子。在他幹了三天後,記分員跟他說:“老趙,你最近身體是不是不太好,總見你扶着腰在歇息?大家都覺得你可能身體不好,要重新給你評工分,以後要按照每天八分的工分記。”
一般的全勞力,全天候的工分是十二分,而八分則是女人的全天工分,也是某些病弱男人的工分。趙金雲一聽,大家都把他當老弱病殘呢,心裏大為光火,但是他還不能說他沒病:“我就是這兩天身體有點不舒服,明天就好了。”
記分員說:“那行吧,明天再說。”
第二天,生産隊長安排大家蓄肥,讓趙金雲去挑大糞。這活兒又髒又累,趙金雲這輩子都沒幹過這活兒,當場就要尥蹶子不幹。生産隊長說:“我們有些同志,幹活挑肥揀瘦,避重就輕,這是資本主義才有的意思,一定要好好改造修正才行。”
這話把趙金雲的退路堵得死死的,只得硬着頭皮去挑大糞。
大家都看着趙金雲吃癟,心裏別提多痛快了。趙金雲雖然痛恨得咬牙切齒,但也不敢說什麽,這些話,其實是他之前常拿出來堵別人的,現在生産隊長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他現在只能默默地把這些仇恨都記在心裏,希望等哪一天又來場什麽運動,到時候把這些泥腿子一個個全都拉去批鬥到爹媽都不認得。可惜,他的好日子永遠都沒再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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