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3

3.

夢在繼續。

那是第四天中午日頭最毒的時候。幾天沒怎麽吃東西，史今的腦子暈暈的，被陽光一烤直冒虛汗，遠遠的就見一個穿着軍裝的人朝自己走過來。

那人有一張質樸的臉，笑容很親切，目光很友善，他的軍裝有點舊，卻洗得挺幹淨。那人顯然也注意到了史今，這個毒日頭底下坐土坡上發呆的少年。

“小兄弟，你臉色不好，是不是哪兒不舒服？”那人走過來關切地問。

史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一時沒什麽反應，只覺那身綠軍裝真好看。

那人愈發覺出不對，又走近兩步：“小兄弟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家吧。”

史今聽出對方關切之意，不禁彎起嘴角：“謝謝你，不用了。我家就住村東頭，離這兒很近的。”

“行。”那人又看了眼毒辣的日頭，溫和地說，“趕快回家去，這麽熱，待久了會生病的。”

“嗯。”史今嘴裏答應着，剛一站起來就是一陣天旋地轉，接着意識抽離，整個人陷入黑暗中......

“小兄弟！小兄弟！”黑暗中有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史今慢慢睜開眼，茫然望着眼前質樸的臉：“我......我怎麽了？是不是生病了？”

那人一笑，說不出的和藹：“什麽生病，我看你是餓的！來，把這個吃了。”

他攤開的掌心裏有一塊糖，那包裝紙上的兔子分外可愛。當時的史今只知道這是一塊糖，僅此而已，至于到底是個啥滋味，真的無從知曉。從小到大他真沒吃過什麽零食，這種城裏孩子才吃得起的奶糖那是想也別想。他更加想不到的是，從這一天開始，自己便對這種奶糖産生了依賴，并且在此後若幹年裏沉溺其中。

那人見史今只顧發愣，便剝掉糖紙把糖塞進他嘴裏。霎時一股從未體會過的滋味彌漫口腔。甜膩的奶香味，溫暖的感覺，安心的味道......

“幾天沒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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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吧。”

“為啥呀？”

“我爹打了我，跟他賭氣。”

那人疼愛地摸摸史今的頭：“快回家吧，別叫你爹擔心。”

“嗯！”

史今後來再也沒見過那個人，那只是一名普通軍人，有一顆善良的心，在史今彷徨迷茫的時候為他的心靈點亮了一盞燈。

臨走時史今問那個人：“......你是解放軍嗎？”

“是呀。”那人微笑着回答。

“我要去當兵，像你一樣。”

......

回家以後史今便說出自己的打算，父親沒反對，看着自己兒子的眼神欣慰裏帶點歉疚。“老四啊，到部隊好好幹！”父親不愛說鼓勵的話，這為數不多的一句史今一直銘記在心。

......

如願以償穿上軍裝來到軍營，這裏對于史今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他喜歡這裏，感到自己的人生終于找到了目标，于是暗下決心，要在這裏好好努力，闖出一片天地來。幾年的時間，他當上了班長，然後便是遇到高城，這個令自己一輩子都無法忘懷的人。

天之驕子，将門虎子，頂着這些光環的高城叫人無法不崇拜。史今總是用仰視的目光偷偷看他，不由自主的偷看。史今從不以貌取人，可他覺得高城是真好看。這好看不僅在于出衆的外貌，更重要的是氣質，永遠成竹在胸，永遠意氣風發，當他對你說話的時候眼睛裏會閃着光，這時你方知什麽叫豐神俊朗。

一年的排長，三年的連長，親眼看着高城一步步走向成功，而史今自己仍是個班長。不是沒有機會升遷，但是他放棄了。

那是高城當上連長的頭一年，偵查七連就在全軍技能比賽裏大出風頭，團部為了獎勵七連決定推薦一名士官去軍校進修，畢業回來以後晉升為少尉，由團裏重新安排工作，到連隊當排長或者直接留在團部。

作為尖子連裏的尖子兵，外加連續三年的優秀班長，這個叫很多人眼熱的千載難逢的機會落到了史今頭上。可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史今婉拒了團裏的推薦。他去團部向王團長道歉時，王團長倒也沒責怪他，只是目不轉睛地審視了這位三班長足足有兩分鐘，最後在心裏疑惑地想，自己欽點的兵難道是個怪胎？

回到七連，遠遠就見高城等在院子裏，太陽底下叉着腰直看自己。

史今不由彎起嘴角，笑出雪白牙齒：“連長。”

“來，說說。”高城擋住去路，“史今同志，說說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啥怎麽想的？”史今繼續笑，嘴角的弧度又誇張了些。

“裝，你就裝吧。”高城的臉驀然放大到眼前，與史今鼻尖僅一線之隔，眉頭微蹙，把史今好一番審視，“還笑得這麽俗氣，絕對有陰謀。說，這麽好的機會為什麽要放棄？”

溫熱呼吸噴到臉上，史今腦子裏轟的一聲炸開，整個人都僵了。

“你說話啊！”高城更加莫名其妙，似乎想湊得再近點兒。

反應過來的史今猛地往後退開兩步，一顆心仿佛要跳出胸腔，他極力壓制着自己混亂的呼吸。

“連，連長......我怕自己基礎太差，萬一跟不上畢不了業，那不給你丢臉嗎？”

“哈，笑話，你三班長一咬牙還有辦不成的事兒？”高城的語氣顯然是不信。

“我就覺着吧，這機會多難得啊，被我一初中畢業的占了去，回頭再學不好，咱連裏好幾個高中學歷的......”

“你就知道讓着別人，什麽時候能為自己想想？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再怎麽出色遲早都會有那一天，想在軍隊裏闖出一片天地，那就得抓住機會！”高城盯住史今，目光直直落在他的臉上。

史今又小退了半步，一側臉頰凹陷出好看的酒渦：“可我舍不得七連，一年以後指不定調到哪兒。連長，我就想在七連待着。”

“三班長......”高城心裏不由感動，喉頭一哽，沉默了一下說，“你是我最好的班長。”

——你是我最好的班長。

聽到這句話，史今心裏又是酸楚又是感動，他覺得值了。雖然高城這句話當時純粹是出于一個連長對班長的由衷贊賞，絕無其他意思，可聽在史今耳中卻不禁胸口發熱。先前那點兒因為放棄這次機會而生出的小小失落一下子煙消雲散，他凝視着高城，在心裏默默地說，連長，我想一輩子當你最好的班長。

此後史今一直努力踐行自己的諾言，帶出了伍六一、許三多這樣的全能尖兵。有一次考核，全團最棒的八個兵兩個在七連一排三班，高城看着滿屋錦旗直發感慨，今兒啊，我還真是不能沒有你。弄得站在一旁的三班長心跳加速，臉一陣紅一陣白的。

機會放過了就不再有，史今後來常想，如果抓住那次機會或許就不會分別。調到團部或其他連隊，那也沒離開702團不是？退一萬步說，無論怎麽調動，總是在部隊裏，那樣是不是會覺得離他更近一些？可現在呢？咫尺天涯，不能相見。

史今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班裏的工作上，而對于一個參軍九年的老兵來說，體力的下降在所難免。二十六歲的人了，怎麽拼得過十□□的小夥子。因此季度考核的結果是，三班的總體成績比上一季度提高了不少，而史今的個人成績卻下滑了。

偏偏禍不單行，史今被許三多砸傷了手，倔強如他死活不肯住院，就這麽耗着，後來等消了腫淤血也散了，表面看上去像是好了，可只有史今自己知道，他的右手一使勁兒就疼得不行。

從前史今打槍特準，那一次他卻體會到什麽叫力不從心。扣動扳機時鑽心的劇痛讓他怎麽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手指，成績自然差強人意，只得了全班第八。高城看着成績單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問史今怎麽回事，史今心裏發苦臉上卻帶着笑，最後顧左右而言他的唬弄過去。

自打手受了傷，史今就隐隐有了心理準備，夜間射擊表演賽的臨時換人他知道預示着什麽。凄風冷雨中，史今面帶微笑留給許三多一個美麗的軍禮，然後拖着疲憊的身影一步步遠去。

......

長安街上燈火輝煌，夢幻般美麗，史今覺得自己就是做了一場夢。坐在車裏，淚水潸然而落，高城把一顆糖塞到他嘴裏，甜膩的奶糖味竟是如此熟悉。

往事悠悠，一幕幕在眼前滑過。九年前這味道讓他覺得溫暖安心，如今卻憑添幾分悲傷與不舍。史今的眼淚徹底決堤，哭得愈發洶湧。高城怔了一下，随即溫柔地将他摟進懷裏，手掌撫上那柔順短發......如果這是夢的話史今祈禱自己永遠不要醒來，他貪婪地依偎在高城懷裏，任淚水沾濕了那人的衣襟。

後來高城叫司機把車停下來，深夜裏的長安街陷入一片寂靜。史今仍舊依偎在他懷裏，已經由放聲痛哭變成了抽泣，高城一遍遍捋着那瘦削的肩背，等他平靜下來。

......

後來史今問高城：“連長，那大白兔奶糖咋回事兒？”

高城舌頭直打結：“我我我以為你喜歡，吃了心情能好點兒，誰知道你哭得都快死過去了。”

史今咬住嘴唇：“那，你咋知道我喜歡呢？”

“你連長我是什麽人啊，當然知道了！你不抽煙，兜裏卻總喜歡揣幾塊兒糖，我還見你在咱團部小超市買過呢，每次都是大白兔。”

這下史今笑了，故意笑成暧昧俗氣又沒心沒肺的模樣，便可以很好的掩藏心底的苦澀。

高城拍拍他肩膀：“不難過了吧？就算退伍了你也是我的三班長，回頭放假我去東北玩兒，你還得給我做向導呢。”

“那不必須的嗎連長！”史今努力把眼睛笑成兩彎新月，門牙都露出來了，高城這才稍稍放心，心底卻仍是有些惆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