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

6.

史今跌入沉沉夢魇之中。疼痛已變得麻木,意識也不甚清晰,渾渾噩噩中仿佛看到拖着黑袍的死神正在四處尋找自己。床邊,伍六一急得快要發瘋,為昨晚對史今說的那些話後悔不已。明知高城結婚的事在史今心上劃了道傷口,而自己無疑又在這傷口上撒了把鹽。此刻的史今臉頰滾燙手腳卻是冰涼,已陷入深度昏迷中。伍六一焦急地看看表,救護車怎麽還不來!

去醫院的路上,史今在救護車裏居然睜開了眼睛,伍六一緊緊攥着他的手好像生怕他飛了似的。史今嘴角牽出一點虛弱的笑:“發燒而已,上個啥醫院啊......”伍六一不說話,雙眼通紅的直視史今的眼,史今便有點笑不出了,快到醫院時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伍六一跟着一群醫生護士在醫院的走廊裏穿行,從人影縫隙間看去,推床上的史今面容平靜,蒼白得有些不真實。他臉上扣着氧氣罩,顯然已陷入昏迷。

醫護人員合力把推床推進了急救室,兩扇門刷地一下關上,伍六一被隔絕在門外。他想進去,在門上用力拍了幾下,使勁推門,無奈門已經從裏面鎖住了。

“你幹什麽!”一個護士很生氣地過來阻攔,在看清伍六一神色的一刻卻不禁緩和了語氣,“先生,請在外面等。”

“讓我進去看看,我想看着他。”伍六一顯得六神無主。

護士同情地嘆了口氣:“病人在搶救,家屬外面等。”

伍六一漸漸從煩躁焦慮的情緒中回過神來,脫力般坐倒在急救室門口的長椅上,護士見他不再硬闖,便安慰道:“你別着急 ,他會沒事的。”

護士走了,剩下伍六一一個人愣神兒。雖然護士口中的“家屬”兩字應該理解為廣義上的病人的親戚朋友,可伍六一還是忍不住心中酸楚。他覺得自己可憐又可笑,無論怎麽做,史今也只會把他當成好兄弟,在這種時候,史今真正希望陪在身邊的卻另有其人。自作多情,可憐又可笑的家夥,他在心裏罵自己,卻不覺後悔。伍六一凄涼地想,班長啊,我跟你一樣,自作自受不可救藥。

急救室的門開了又關,偶爾有醫生護士進出,伍六一呆呆地坐着,沒有再想沖進去。眼前人影晃動,他也沒有力氣叫住誰問點什麽,偶爾有人投來關切同情的眼神,他都無動于衷。搶救一直持續了将近一個小時,急救室的門再次開啓,主治醫生從裏面出來,摘掉口罩叫道:“史今家屬!”

太久保持一個姿勢,伍六一全身已經發麻,聽見醫生喊人本能地想站起來,卻又跌回椅上。他緩了一下才能扶着牆慢慢站穩,沒說話只是看着醫生。

“你是史今的......?”醫生打量着伍六一,踟蹰地問。

“戰友。”

醫生微微皺眉:“他家裏人呢?”

“都在農村,他在北京沒親人,而且他不想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訴家裏知道,有什麽事您就跟我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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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醫生猶豫了一下說,“他的病很嚴重,随時會有生命危險,你要有心理準備,最好還是通知他的家人。他身體太虛弱,目前不适合化療,只能采取保守方法勉強維持。”

“我知道。”伍六一點點頭。

“病人還在發燒,各項體征指标異常,必須住院。如果沒什麽問題,你去辦一下手續。”

“行,我馬上去,謝謝您。”伍六一轉身快步向繳費窗口走去。

這時一個護士從急救室出來,看了看空蕩蕩的走廊,問那醫生:“沒有其他家屬?”

醫生搖搖頭,跟護士低聲交代幾句,護士便叫來幾個護工,張羅着把史今先推去病房,留下醫生一人站在那兒若有所思。

伍六一辦完住院手續回來,急救室已經鎖了門。護士長等在門外,通知伍六一病人被送去病房了。伍六一說聲謝謝又立刻往病房趕去。

路過護士站的時候,兩個年輕的護士都看他,目光癡迷地一直追着那道挺拔背影。護士長走過來說:“別看了,人家心裏有人了。”

兩個護士互相交換了下眼神,其中一個說:“我們知道,就是病房裏躺着的那位。”

護士長眼一瞪:“別瞎傳啊,小心讓人家知道。”

小護士撇撇嘴:“不用傳,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來,而且我覺得他也不介意別人的看法。”

另一個小護士說:“他對那人倒是真的好,看着挺叫人感動的,其實感情的事都一樣,只要真心就值得尊重。”

先前那小護士用惋惜的調子輕輕地說:“可惜那人得了絕症,哪天真死了他得多難過......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護士長無奈地敲敲桌子:“還有完沒完?”

兩個小護士都有點臉紅,趕緊低頭工作。

伍六一走進病房的時候史今還沒有醒過來。這是一個四人間,目前卻只住着史今一個病人。史今嘴上扣着氧氣罩,身上連着監測儀器,手上紮着輸液的針頭,全身上下被各種管子圍繞着,看上去格外消瘦。監測儀器的液晶顯示屏上是跳動的曲線,發出有規律的聲音。

伍六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史今的臉,不肯錯開目光,又握住那只沒紮着輸液針頭的手,慢慢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像是準備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争,就這麽靜靜等待史今醒來。史今的臉色蒼白如紙,濃密睫毛在眼睑上投下小片陰影,鼻子以下隐進被子裏,呼吸輕淺得幾乎看不出來。伍六一給他掖了掖被角,又怕遮住呼吸,把被子往下拉了一點才坐回凳子上。期間有護士進來換輸液的藥,伍六一也保持着這個姿勢沒有動過,護士不敢多看,幹完自己的活尴尬離去。

史今醒來時窗外已是沉沉黑夜,狂風席卷了這座城市,一種類似于鬼哭狼嚎的嗚咽自遠方傳來,伴着監測儀器機械而單調的響聲,使人不由生出凄惶之感。他看了眼牆上的鐘,淩晨一點半。

伍六一像尊雕像那樣坐在床邊,史今先是一驚,繼而一嘆,想把氧氣罩拿掉,卻發現自己一只手正在輸液,而另一只手被某人緊緊攥着。伍六一意識到史今醒了,眼中爆發出驚喜,終于從長久的僵硬中緩過勁兒來,有點不知所措。史今眼神晃了晃,看着那個礙事的氧氣罩,伍六一會意,伸手幫他摘下來。

“都說了沒事兒,整這麽大陣仗幹啥?”史今彎起嘴角,笑容有點像小孩子。

伍六一本就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通紅,似乎在極力抑制着什麽,聲音卻已哽咽:“這叫沒事兒,那咋樣才叫有事兒啊?哪天你真有事兒了我......”他突然站起來猛地背過身去,雙肩顫抖,然後倔強地仰起頭。

史今不由心中一陣柔軟,便溫聲道:“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伍六一深吸口氣,仍是背對着史今:“我沒事兒,真沒事兒,不用說對不起,為你做什麽我都甘願,可你也得為自己想啊班長,真想一輩子就這麽過去,然後他什麽也不知道?你......”伍六一激動起來便有些語無倫次。

史今嘆氣,輕聲說:“我不能拖累他,不能給他造成困擾,真要捅破那層窗戶紙反倒不好了。他已經結婚,将來再有個孩子,這才是他該走的路。”

“那你的路呢?你的路在哪裏?快走投無路了吧班長.....”其實伍六一想說如你所願他的孩子就快要出世了,卻又實在沒勇氣告訴史今,如果可以的話,伍六一希望史今永遠都別知道。

後面的時間他們一直默默無言。在這個寒風呼嘯的夜晚,伍六一的目光在史今臉上反複流連,到後來史今實在不堪承受那目光裏飽含的沉甸甸的力量,只好說六一你別看了,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人是你。伍六一自嘲地笑,班長你對我挺好的,就是對自己太狠了。

轉天接着輸液,到中午史今退燒了,他便跟伍六一說想出院。伍六一苦着臉求他,班長咱好歹再住兩天。史今一下子笑開,成,那就兩天以後出院。伍六一徹底無語。

伍六一跟單位請了假,保安的工作先讓別的同事代班,可有時事情偏偏就是這麽巧。這天高城想起那次與伍六一短暫的重逢心中忽然有些失落。太匆忙了,應該坐下來喝杯酒,然後好好聊聊。他覺得自己還有很多話要問伍六一,但細想想又不知從何問起。一種莫名的慌亂萦繞心頭揮之不去,而這份慌亂的源頭是來自一個叫史今的人。高城隐隐感到自己被瞞住了什麽事,只有伍六一能夠為他解惑。這些年史今的避而不見究竟為了什麽,是不是自己傷了他......

高城狠狠閉眼複又睜開,不讓自己亂想下去。從兜裏掏出上次伍六一寫給自己的便簽,在手機上按下那串號碼。

......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心髒一瞬間縮緊又松開。高城微微皺眉,又打了一次,還是關機。

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如此心慌,關機而已,也許手機沒電了,或者這會兒不方便接。高城為了這個打不通的電話一宿沒睡好,心裏老覺着不對勁兒,第二天早上直接開車到岳父岳母家的小區門口,但卻不是來看望自己待産的妻子。

他站在保安室外,透過玻璃窗往裏張望,沒看見伍六一。一個年輕小夥子推門出來,微笑問道:“您找誰?”

高城也禮貌地笑了一下:“請問,伍六一今天幾點上班?”

“哦,六一哥他請假了。您是他朋友吧?有什麽事?”

高城一怔,心想這是怎麽了,手機關機人又請假,別出什麽事才好。見那小夥子還在一臉誠懇的等着自己回答,便說:“也沒什麽事,就是他手機一直關機,人聯系不上,挺擔心的。那個,你知道他住哪兒嗎?”

小夥子看着高城,眼中劃過一絲警惕。明擺着就是說打聽人家住址有什麽企圖,別是個騙子。

高城知道是誤會了,趕緊解釋說:“我是他以前的連長,高城,他沒跟你說過嗎?哦,我岳父就住這個小區,我跟六一前些日子湊巧在這兒碰上,當時留了手機號,這幾天再想聯系就打不通了。”

小夥子恍然大悟,恢複了微笑:“原來是高連長,六一哥經常提起你,裏邊坐裏邊坐。”他拉開門,熱情地請高城進屋。

“謝謝,不坐了。”高城站在原地說,“能告訴我六一家的地址嗎?”

“沒問題,您等一下。”小夥子回屋裏迅速寫了張紙條,拿出來遞到高城手裏,“就是這裏。六一哥請假時挺匆忙的,只說自己有點急事,高連長您也別太着急。”

高城點點頭,十分誠懇地:“謝謝。”

“那,我就不耽誤您了。”

高城沖小夥子揮揮手,轉身離開。小夥子目送高城的身影遠去,這才關上門回到屋裏。

......

環境愈發嘈雜,地上的柏油馬路坑坑窪窪遍布裂痕,垃圾桶裏散發出腐爛菜葉的氣味。與岳父家那種高檔小區截然不同的氛圍,高城擡頭看了看眼前這座上世紀九十年代典型的磚樓,不禁生出愧疚之感。這裏就是六一的住處了。曾經鋼七連最生猛的兵,生命裏最好的年華都獻給了軍營,就因為傷了一條腿被迫退伍,如今困在這紅塵裏,光景竟是這般慘淡。是自己這個連長沒當好,沒能照顧好自己的兵。回想起當初伍六一不肯接受司務長職務時那副倔強的模樣,高城心裏充滿了無奈與酸楚。

正是晚飯時間,家家炊煙袅袅,高城沿着樓梯上樓。樓道裏狹窄逼仄,堆滿各式雜物,昏暗光線籠罩下人的心情更添幾分沉郁。高城循着地址來到三樓,按響了門鈴。

沒人開門,高城繼續按,仍然沒有人。頻繁的門鈴響吵到了鄰居,對門居室有人探出頭來,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

“老人家您好。”高城禮貌地打招呼,“您知道這家的人去哪兒了嗎?”老頭子布滿皺紋的臉現出陰郁之色,打量了高城兩眼,冷冰冰扔出三個字:“不知道。”随即砰地關上了門。高城莫名其妙碰了一鼻子灰,不由腹诽,這都什麽鄰居啊!

愣神間腳步聲響,一對夫妻模樣的男女出現在樓梯口,手裏拎着大包小包,看樣子剛剛購物歸來。他們看見高城,那臉上的神情完全可以稱之為詭異,匆匆往樓上走的同時仍不忘交頭接耳小聲嘀咕。

高城忿忿地下樓,究竟有什麽不對?六一住在這兒似乎很不受待見的樣子。他怎麽不在家?人到哪兒去了?......高城不打算就這樣帶着滿腹疑問離開,于是來到樓下接着向人打聽伍六一的情況。冬天的夜晚來臨得早,人們大都待在屋裏,樓下的路上空蕩蕩的。偶爾有幾個下班晚歸的人在聽說高城要打聽的是誰的時候,也都搖搖頭說跟這個人不熟。

不熟是真的,他們的确跟伍六一不熟。然而不熟的原因是根本不想接近。高城看得出來,這裏的人把伍六一當成一個異類,有意的疏遠。正當困惑之際,身後有人叫他。聲音在寒風裏傳來,顯得有些輕飄。

“同志。”那人因為高城的一身軍裝所以選擇了這樣的稱謂。

高城轉身,看見身後的窗子打開,一個男人站在窗口。四十多歲,戴着金屬邊框的眼鏡,歲月在他臉上刻上些許滄桑痕跡,但看得出來這人年輕時很英俊。

“你好。”高城禮貌地打招呼。

那人微微笑着:“你好,我是伍六一的房東,要不要進來坐一下?”

高城不由十分驚喜,又被鏡片之後那雙充滿善意的眼睛打動,便道:“那就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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