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

7.

這位伍六一的房東住在一樓靠左邊的單元。高城進了屋,立刻被滿屋的藝術氣息感染,同時也覺出這人的與衆不同來,或許是位隐居于陋巷的畫家。隔行如隔山,高城行伍出身,沒什麽藝術細胞,對畫家除了尊敬就什麽也不了解了。這人自我介紹說我叫崔寧,高城也說了自己的名字,崔寧笑着說六一跟我提起過你。他請高城坐下,為高城沏了杯茶。

“三樓那套房子是我父母生前居住,他們過世後一直空着,本沒打算出租,跟六一實在投緣就破了例。”崔寧在高城對面坐下。

屋裏陳設簡單,牆面上挂了很多幅油畫,高城環顧一番,發現畫的都是同一個人,一個年輕的男人。細致描摹,每一條紋路,每一根睫毛都那麽清晰,高城覺得畫中人最多超不過二十五歲。質樸的面容含着剛毅之色,或站或坐姿态挺拔,都是穿着軍裝。

“你是畫家吧?”高城問。

“算不上,畫得不好......我只有畫他最好。”崔寧看着畫上的年輕人說。

“他是......?”雖有窺探別人隐私之嫌,高城還是忍不住問出來。

“他是我喜歡的人。”崔寧的回答實在坦誠,說完就等着看高城是什麽反應。

高城怔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是這樣啊!”

崔寧見高城眼神清亮,并無半點兒鄙夷之色,似乎很欣慰:“不介意的話,給你講講我和他的故事。”

高城本意是要向這位房東打聽伍六一的情況,這時卻聽他說要給自己講故事,不禁有些詫異,心裏對這故事竟很有興趣,便點點頭:“好啊。”

“我和他從小就認識,兩家是鄰居,他家就住在這個單元對面那間,現在已經賣給別人。我們一起長大,是最好的兄弟最鐵的哥們兒,可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一直喜歡我,不是兄弟之情,而是男女間才會産生的那種感情。我當時驚呆了,太過匪夷所思以致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看到我的反應很難過,但還是笑着跟我說對不起吓到你了。那次以後我們好幾個月沒說話,偶爾遇見會躲着對方,又過段時間他家就搬走了。”崔寧說到這裏嘆了口氣。

“後來呢?”滿屋子的畫以及崔寧眉宇間的落寞都在暗示這故事是個悲劇,即便如此,高城仍是問出來,甚至有些急切,他忽然很想知道最終的結果。

“後來啊......”崔寧的聲音穿透歲月的長河追溯回去,多久前的事了?十幾年甚至二十年......

“那之後又過了半年左右,我收到他寄來的信,一個遠隔千山萬水的地址。在信裏他說自己當兵去了,現在在軍營挺好的,為以前給我造成的困擾道歉,并祝我幸福。那天我握着他的信愣神了很久,心裏确實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可我不肯承認那其實就是喜歡。”崔寧自嘲地苦笑:“我一向自诩不歧視同性之間的感情,可真到了自己身上仍是難以接受,于是我沒給他回信,什麽也沒做就這麽耗下去。”

高城聽到這裏不由皺眉:“這怎麽行,就算一時不能接受也得給個回信啊,這樣他會以為你厭惡他,不想理他,就像世上很多人一樣,對同性感情毫無道理的指責和鄙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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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不知怎麽了,還不如你想得明白,就覺着心裏很亂一時也說不清楚,還是先好好想想自己對他究竟是什麽感覺,等他休探親假或者退伍回來彼此再面對面談。我完全沒意識到這樣無形中傷害了他,并且一直後悔到今天。”崔寧眼裏湧出一種充滿疼痛的惆悵,“他念書時成績很好的,畫畫比我有天分,我們曾經說好一起報考美院,結果他就這樣去當兵了,我對不起他。”

高城見他難過趕緊勸慰:“其實當兵真挺好的,連隊裏可有意思了,就我以前帶過的那個裝甲偵察連,那天天的訓練場上機槍□□子彈橫飛,坦克轟隆隆的可威武了,隔三差五再來個演習拉練,要多刺激有多刺激。我不是說搞藝術不好,我覺着吧,男人都應該去當兵,體驗那種生活。”高城一說起軍營的事就神采飛揚,興奮得兩眼放光。

崔寧輕輕笑了一下:“是啊,那種生活挺好。”

高城覺得那笑容無奈又悲傷,心裏咯噔一下,有種不好的預感溢滿心頭,他不再興奮,直愣愣看着崔寧,等他說下去。

“你想對了,他死了。”二十年的遺憾沉澱出濃重哀傷郁積心頭,卻已流不出淚,只餘一聲嘆息。

高城感到胸口發悶,一時無言。

“他當兵兩年從普通連隊轉去特種部隊,後來執行任務犧牲了。”崔寧低聲說,“本以為還有機會,可我想錯了,有些遺憾是要帶一輩子的。”

“既然無法挽回,就別再難過,你好好活着是對死去的人最大的安慰。”高城誠懇地說。

“比難過更不能忍受的是遺憾。”崔寧也很認真。

高城忽然想起什麽,問道:“他當兵以後你們就沒再見過面?”

“沒有。他每年只有一次探親假,就算回來也從不聯系我。我知道他犧牲的時候已經是出事一年以後。他父母準備移民加拿大,到這邊來處理房産,我才從他母親口中得知。當時整個人都傻了,一連好幾天就以為是做了場噩夢,好好的一個人怎麽能說沒就沒了呢......”

逝者已矣,安慰的話也顯得多餘,高城覺得自己現在只需要做一個聆聽者。

崔寧說:“我從沒見過他穿軍裝的樣子,那一定特別好看,所以就憑想象畫了這些畫。”

高城恍然大悟,難怪畫中人死了十五六年,居然穿着各種年代款式的特種兵軍服。心中一動,問道:“你說跟六一投緣才把房子租給他,是因為他當過兵嗎?”

“算是一個原因,也不全是。更重要的是我被六一感動了。”

“感動?”高城有些不明白。

“那種全心的付出,對自己喜歡的人無微不至的照顧,是我這些年想做卻無法做到的。六一住在這裏,別的鄰居都疏遠他,可六一從沒介意過別人的眼光,他比我有勇氣。”

高城的表情可以稱得上震驚:“你你你是說,六一有喜歡的人了,還住在一起,那個人他......”高城想說那人難道還是個男人,卻沒說出口,因為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作為曾經伍六一的連長,高城比誰都了解自己的兵。伍六一是直的,從來都是,怎麽可能喜歡上同性!

“你,你不知道?”崔寧有點錯愕,随即又恍然道,“那或許是他不好意思告訴你,畢竟這種事......不被大多數人接受。”

“這渾蛋玩意兒!他連長是那樣的人嗎?!”高城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是在藝術家面前講粗話,便有些尴尬,讪讪道:“我,真不是那樣的人。”

崔寧不由失笑,他發現這位校級軍官的舉止竟有幾分孩子氣。“與其失去了再後悔,不如擁有時倍加珍惜,六一活得比我明白。”崔寧說。

這時高城杯子裏的茶見了底,崔寧便起身想給他再倒一杯。高城說不用麻煩了,崔寧說別客氣,然後走到窗前放着恒溫電水壺的桌子旁邊。窗外黑漆漆的,忽然有遠光燈打出兩道明亮光柱,由遠及近緩緩掠過窗口,一輛出租車停在樓前。

車裏下來兩個人,一個扶着另一個,崔寧眼睛一亮,轉頭笑道:“六一他們回來了。”

高城現出驚喜之色,趕緊站起來走向門口。單元門被打開,高城迎出來,正好看到那兩人慢慢走進樓道。

一照面三個人都愣住了。史今身子晃了一下,本就沒多少血色的面孔驟然變得煞白。伍六一正扶着他胳膊,就感到手上越來越沉,扶着的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墜,伍六一幾乎是本能地摟住史今的腰。搖搖欲墜的身體得到了支撐,史今強撐的氣力一散,整個人便軟軟倒在伍六一懷裏。

高城僵硬的站姿以及石化的表情都顯示出心中的震驚。史今兩道目光幽幽投射過來,漆黑眼珠瞬間亮得驚人,可很快又黯淡下去,聲音飄忽得幾乎捕捉不到。他輕輕叫他:“連長......”卻并沒有從伍六一懷裏離開的意思。

其實最尴尬的還是伍六一。他太了解史今的心思,這明擺着就是想讓高城誤會。可他一向拿他班長沒什麽辦法,只好順水推舟把戲做足。

“連長你咋來啦?也不提前打個電話,你看這......嘿嘿......都沒啥準備......那個我們住三樓,咱上去說話。”

“好,上你家坐坐。”高城這才從震驚中漸漸緩和。

伍六一轉而對崔寧道:“崔先生,讓您招待我連長,打擾了。”

“沒有。你連長找你撲了個空,我順便請他喝杯茶,這下正好等到你回來。“

高城說:“崔先生很健談,畫也畫得好,我們聊得挺愉快。”

崔寧笑了笑。在一旁觀察半天,他覺得這三人之間實在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往事,便說:“下次有機會接着聊,我也不打擾你們了。”

“那我們上去了。”伍六一說,“您早點休息。”

“好。”崔寧沖三人禮貌地點點頭,便關上了門。

伍史二人走在前面,高城跟在後面一直凝視史今的背影,不禁皺起了眉。史今仍是由伍六一扶着,腳步虛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高城擔心他随時都有可能摔下樓梯。

“今兒你怎麽了?瘦成這樣!你是不是病了?”還沒進屋,高城就忍不住問道。

“呵......連長明察秋毫,啥都瞞不過你。這不前兩天着涼了就有點兒發燒,剛從醫院輸液回來,沒啥事兒了。謝謝連長大人關心。”史今轉過頭來,故意把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嘴角誇張地彎起,這是他以前經常在高城面前做出的表情。

高城猛然間福至心靈,也像從前那樣瞪圓眼睛沒好氣地說:“貧!三班長,過了這麽多年你是一點長進也沒有,還是那麽......”

伍六一在一旁接茬:“俗氣,暧昧!”

“哈哈哈......”三個人同時笑起來,尴尬的氣氛終于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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