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8

8.

“進來吧。”伍六一打開玄關，溫暖燈光照亮屋裏每個角落。

高城走進來，很快在客廳轉了一圈兒。“挺好，就是有點兒小。”

伍六一抓抓頭發，傻乎乎地樂。“連長見笑了。”

“你也貧上了是吧，瞧你那傻樣兒。”高城看着這兩個自己昔日的兵，一時間心裏百感交集，半晌感嘆道：“真沒想到你倆會在一塊兒，這地方是小點兒，不過像個家。” 随後高城又把除客廳以外的地方逐個參觀。

廚房裏杯盤碗碟擺放整齊，竈上很幹淨，連點兒油漬都不見。

高城笑着調侃：“三班長把士兵內務的标準整到家裏來啦，這也忒幹淨了。”

史今抿了下嘴唇：“我不成了，現在變懶了，都是六一收拾。”

“哦？”高城頗感意外，頓了一下問，“那你倆誰做飯啊？”

“他做。”史今垂下目光不看高城，一側面頰現出淺淺的酒窩，“他一直照顧我。”

不知為何，高城心裏忽然有些酸澀，看看伍六一，天吶，這家夥竟也會臉紅！

“行啊，有長進，愣頭青也懂得照顧人了。六一會做什麽菜？有機會我得嘗嘗你的手藝。”

“連長你過來看看。”伍六一把高城拉到冰箱前，獻寶似的把冰箱門打開，做了個請您參觀的手勢。于是高城驚訝地看到冰箱的冷凍室裏擺着好幾盤炒好的菜，都用保鮮膜包着，看品相真不賴。

“咖喱雞塊，紅燒獅子頭，這個是我們東北名菜鴨掌悶香菇，這個就不值一提了，挺簡單的，燒三絲，人人都會做。”

“誰說人人都會做，我就不會。六一你真不簡單。”高城認真地說。

“嘿嘿，我跟菜譜學的，比腹部繞杠什麽的容易多了。”伍六一笑了笑，“我有時值晚班沒時間做菜，就提前弄好凍在冰箱裏，他只要拿出來熱熱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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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城聽得有點發怔，說不清是感動還是羨慕，不禁想起自己家裏的清鍋冷竈。他和妻子都不谙廚藝，如今妻子懷孕常住娘家，偌大的房子就更顯得冷清。所以高城不喜歡回自己的家，師偵營裏有宿舍，和士兵們待在一起還能聚點人氣。

高城忽然伸出手用力按住史今肩膀，胸口起伏似乎想說點什麽，終是沒說出口，他只深深看了史今一眼，随即轉身走出了廚房。伍史二人對視片刻，同時心虛地別開目光。

洗手間是比較私密的所在。兩只一模一樣的杯子裏放着兩把牙刷，其餘的東西看來都是共用。靠裏的位置有個小小空間，用玻璃材質的隔斷隔開，是洗澡的地方。高城的目光忍不住直往史今身上瞟，史今突然臉紅似火燒。

卧室裏擺着一張大床，兩個枕頭并排放着，一條寬大的雙人被平鋪在床上，與床單枕套顏色完全相同。普通的床上用品四件套看在高城眼裏卻別有一番暧昧感覺，他覺得自己的心似是被針紮了一下，無法忽視的痛楚。所謂相由心生，往往看到的事物只是一種表象罷了。其實每晚伍六一都會把一個枕頭拿到沙發上，再取出一條被子，獨自在客廳裏度過漫漫長夜，早上起來再收拾好。顯然高城誤會了。

高城站在這溫馨的小空間裏，心中愈發酸楚。他覺得自己像個莽撞的闖入者，一下子撞破人家的秘密，非常失禮。這裏的一切都不屬于他，他是個局外人。高城有些急切地退出這間卧室，坐到客廳的沙發上，史今也坐下來。高城看着史今欲言又止。

伍六一突然說：“我出去買點東西，班長你陪連長說說話。”

“哎六一......”史今想叫他別走。

伍六一已經走到門口，笑了笑：“我很快回來。”

門被輕輕關上，随後是下樓的腳步聲。

史今顯得有些局促，突然站起來往廚房走。“連長我給你倒杯水。”

“別忙了今兒。剛在崔先生家喝過茶，我不渴。”

史今仍是往廚房走。

“史今！”高城猛然提高了聲音，史今的腳步頓住。

“我說我不渴。”高城嘆了口氣，“你就不能陪我好好說說話？”聲音已經溫和下來，竟帶點祈求的意味。

“今兒你過來，坐這兒。”高城指了指自己旁邊的位置。

史今沒拒絕，也拒絕不了，依言在高城身邊坐下。

沉默。

還是沉默。

......

“這麽生分，都不知道跟我說什麽了？”

史今不由低下頭。

高城就勢彎腰，目光便望進史今眼裏。史今一顫，似是感到灼人的熱度。

“瞧你這臉白的，連點兒血色都沒有。不舒服嗎？你身體怎麽變得這麽差？”

“真沒事兒。不都說了前兩天有點兒發燒嘛，都好了。”史今笑了笑，竭力使自己顯得輕松。

“這都瘦成啥樣了？”高城将信将疑。

“我一直胖不起來，連長你又不是不知道。”

高城仍是疑惑地打量面前的人，越看越擔心。沒錯，史今一直都胖不起來，當年在連隊裏那也屬于偏瘦的兵，這些高城都知道。可當年的史今雖然瘦，卻朝氣蓬勃，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精氣神兒。現在呢？整個人都灰了，好像風一吹就散架了似的。高城額頭的豎紋不禁又顯現出來，因為他的三班長在故技重施，此刻已經笑出了兩顆門牙。高城沒脾氣地嘆氣：“行了行了別笑了。你呀，估計是累的。”

“啥累的，是老了，連長你還當我二十出頭小夥子呢。”

高城滿臉黑線：“你多大，就說老了，那我不更老了？”

“連長，我三十三了。老的不是歲數，是心。心老了，人就看着不如以前精神。”

高城一怔，竟有點恍惚。他忽然意識到史今退伍七年了。鋼七連，那個他們引以為傲的鋼鐵巨人也倒下七年了。如果算上在連隊的日子，他和史今相識已經十年了。十年實在很短，數十年都在彈指一揮間；十年又很長，光陰荏苒，連隊裏的兵都換了幾批。可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正所謂，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連長？”

高城兀自沉浸在對往昔歲月的追憶裏，聽見史今叫他，這才回過神來。

高城忽然想到什麽，問道：“今兒，在北京找到工作了嗎？”

“還沒。”

“登山俱樂部不是開得挺好，怎麽不幹了？”

“想到大城市見見世面呗。”

高城笑嘆：“還說心老了，這不挺有上進心的！今後有什麽打算？”

“我想開個旅行社。”史今眼中一時間滿是對未來的憧憬，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高城立刻捕捉到這個眼神的變化。“怎麽？有困難跟你連長說，缺錢什麽的可別不好意思開口。”

“沒有。”史今笑了笑，“就是個想法兒，具體細節還沒籌劃好。”

“那可得趕快想，開業的時候我給你剪彩。”

“呵呵，一定。”

聊到這裏兩人又沉默下來，一時也沒找到新的話題。史今凝視着高城，憂傷哀涼的目光緩緩滑過那道傷疤。之前聽六一提過高城受傷的事，遠程引導靠太近了，臉被彈片劃了道口子，從眼角往下有兩三寸長，差點失明。史今當時聽完心疼了好一陣，而這次意料之外的重逢距離高城受傷已經過了好幾年時間。

剛才樓下乍然相見，史今心情複雜，未敢細看，此時直面那近在咫尺的臉，聽着那熟悉的聲音，突覺心中熱辣辣地翻湧起滾燙熱流，喉間發緊，半天也未能說出一個字來。

高城明白史今的心思，毫不在意地笑笑：“很難看是嗎？多酷呀！”

史今搖搖頭，輕聲說：“不難看，都已經淡了，不是特別明顯......看樣子當時傷得挺重吧......”說着說着就紅了眼眶。

高城拍拍史今肩膀：“也不算毀容，受傷那會兒小寧小帥他們都特別難過，我就安慰他們，得失我命，沒什麽大不了的。”

史今想到高城受傷時自己不在他身邊，視線微微一顫，心裏又是一陣揪痛，為了不讓高城擔心，只有努力平複心情，抿緊了嘴角。

這時傳來開門的聲音。伍六一順手拔下鑰匙放進口袋，反手把門關好。這一動作提醒着高城這裏是伍六一和史今的家，心裏霎時又湧上些酸澀。

伍六一在玄關處低頭換鞋：“連長，外邊兒可冷了，今天就別走了，在我們家将就一晚。”換好鞋走過來把手裏的塑料袋往茶幾上一放，“我買了點兒啤酒一會兒再炒倆菜，連長你不是想嘗我的手藝嗎？”

“啊改天吧，我吃過晚飯來的。”高城說。

“這都半夜十二點了，該餓了。”伍六一指了指牆上的鐘，“班長你累了吧？要不先上屋裏躺會兒，菜炒好了我叫你。”

“我不累。”說是不累，可聽着就是沒底氣。

高城站起來要走：“不行不行，我在這兒影響你們休息，三個人也沒地方睡。”

“得得得，連長你咋還講究上了？咱都是集體生活過慣的人，還在乎這個！那要是野外生存訓練，連個屋頂都沒有，你還不睡覺了？”伍六一開始不遺餘力地唠叨他連長。

“那不一樣。”高城似已下定了要走的決心。

“連長我服你了，不會讓你搭帳篷的，再說咋睡不開？您是連長，屋裏邊兒請。”伍六一指指卧室，“班長最近身體不好，也睡裏邊。那是雙人床，夠你倆折騰的。班副我呢，就在外邊兒給你們放哨，睡沙發挺好。”

伍六一說話時真沒多想，就是誠心誠意想把高城留下，語氣貧了點兒無非是想活躍氣氛，他和他連長一向不見外。等單純赤誠的伍六一同學意識到自己和史今如今在高城心裏是個什麽關系，再聯想到話中歧義，他的連長和班長早已紅透了兩張臉。

伍六一霎時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三個人的臉色相映成趣。

半晌，高城低低地說：“我走了，你們休息吧。”腳步有些惶急地向門口走去。

“連長！”伍六一叫住他。

高城停步，轉頭。

伍六一誠懇地：“連長......有空常來。”

高城看了看史今，琥珀色的眸中劃過些許暧昧不明的情緒，一閃即逝：“一定。”

史今的臉色更加蒼白，眼睜睜看着那道門慢慢阖上，高城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

時間仿佛被凍結在這一刻。

“班長！”伍六一摟住搖搖欲墜的史今，就勢坐到沙發上，一時間驚慌失措。

史今的臉色已經由蒼白變成煞白，連嘴唇都褪盡了血色，伍六一摟着他才覺出懷裏的人一直在不停發抖。

“班長！班長你別吓我！”他疼惜地抹去史今滿頭滿臉的虛汗，“難受？咱還去醫院吧。”

史今掙了掙，輕輕搖頭。于是伍六一就這麽抱着他的班長，心裏害怕極了，直到他自己也是滿頭滿臉的汗。

“六一......”史今幾乎是在用氣聲說話，伍六一附耳到他唇邊才能聽清，他說，“讓我緩一下，別擔心。”

伍六一扶着史今躺倒沙發上，盯着他班長削瘦的臉，看了一會兒就心疼得不行。

“你這是何苦！”伍六一嘆氣。

史今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嘴唇輕輕開阖。

伍六一再次湊近：“說什麽？”

“......我說......我可算又見着他了。”

伍六一心疼得想哭。

“六一......對不起......”

一顆晶瑩的淚珠順着伍六一眼角無聲滑落。

史今難受極了。長時間空腹使他做過手術的胃陣陣痙攣，高城在時他咬牙硬撐着，高城一走卻是再也支持不住了。此刻他無力地躺在沙發上，眼前發黑，腦中天旋地轉，所幸神志還保持着清醒。

熱氣騰騰的燕麥粥奶香四溢，史今卻搖了搖頭。伍六一忍着心痛，溫柔地說：“吃一點，不然你會撐不住的。”他用兩個靠枕将史今的頭墊起來一些，然後一勺一勺地把粥喂進他嘴裏。盡管胃裏很空，史今其實一點食欲也沒有。奶香味漫過鼻端使他愈發頭暈，剛咽下的粥在胃中翻攪，有點想吐。但是為了不讓伍六一擔心，史今只好忍着不适又咽了兩口，便搖搖頭表示不吃了。伍六一何嘗不知道他班長有多難受，所以并沒有再勉強，而是紅着眼睛将剩下的多半碗粥吃到自己肚子裏。

他們就這樣一個躺着一個坐着，長時間沉默。史今的眼睛一直閉着，伍六一卻知道他沒睡着。見他不理自己，正要起身去洗碗，史今卻忽然開口。

“他......還會再來嗎？”

伍六一悲傷地看着他班長：“你希望他來嗎？”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