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告別

慕嫣聽到電話鈴聲的時候剛跟梁氏母女從商場出來。那兩個人還不肯走，正試圖拉着慕嫣進一家嬰幼兒産品店。一個說我要給外孫買衣服，一個說我要給寶貝侄子買玩具。慕嫣看得哭笑不得，心裏卻又貪戀這種溫暖。

找了個凳子坐下來，慕嫣剛拿出手機，電話卻因為沒有人接聽而自動挂斷了。剛解鎖準備回撥，結果又響了起來，來電人是穆泱。

看了眼那兩個正挑選嬰兒帽的人，慕嫣按了接聽，喊了聲“穆泱”後，等着對方的話，可那邊卻好一會兒沒有聲音。

慕嫣不禁擔心起來：“穆泱？”

楚穆泱拉着箱子站在樓下，仰頭看了眼9樓。這房子是結婚前夕慕嫣盯着裝修的，裝修完後每個房間都是她布置的，有些不太大的家具也是她從家具市場一趟趟搬進來的。自己除了付錢，其他幾乎沒上過心。然而住了幾個月，他忽然發現自己居然有些不舍得走。

腦海裏回想起和慕嫣相處的一些情景。早上起床早餐已經準備好，自己洗漱完後就可以吃，連溫度都是剛剛好的；吃完早餐她已把午飯給他裝好，上班要帶的東西也都收拾好了，自己放下碗筷提着就可以換鞋出門；晚上下班回來總有她等着一起吃飯，偶爾要加班，哪怕是刮風下雨的天氣，也要去給自己送飯，就因為她知道自己胃不好。

他曾經和慕嫣說過的對未來家庭生活的期望便是慕嫣所給與他的這樣：每天有人一起吃早飯，晚上有人等他回家。他過上了想要的生活，甚至比他所期望的還要好，可是他卻親手将這美好生活破壞掉了。

心裏漫湧上一股酸澀，直沖上眼眶，差點滾下一顆淚珠來。楚穆泱眨了眨眼，在電話那邊又喊了一聲後終于說：“你回來，慕嫣。你回來，該出去的是我。”

不等那邊說話，他已挂了電話。

轉身看着韓安晴，對方似乎等得無聊了，正身姿妖嬈地站着對一個路過的男人笑，笑得那男人差一點撞上了一棵樹。于是韓安晴滿足地哈哈大笑起來，特意嬌聲說：“大哥您走路小心點哦～”

要是在從前，楚穆泱肯定是要因這跟她吵起來的，然後吵着吵着兩個人就不歡而散。這一向是他們的相處方式。如今楚穆泱卻只是皺了皺眉，沒有多餘的情緒。

大概，時間真的能耗光一個人的感情。

微垂下眼，目之所視恰好是她鎖骨位置的一小朵紅雲。不記得那是韓安晴什麽時候紋上去的，只記得那時候他與慕嫣成了朋友，每次與韓安晴吵架後總去找慕嫣，以致于韓安晴認為他背叛了他們的愛情，轉頭就跟她那位新認識不久的雲姓朋友談起了戀愛。這朵紅雲就是那一段戀情中她紋上去的。

便是那時候，楚穆泱開始明白，他曾經喜歡的女孩早已經不是他所喜歡的樣子，他們已經回不到從前了。記憶裏不經意間看一眼就喜歡上的女孩，明明是明媚溫暖的模樣。

“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嗎？”楚穆泱忽然問，但那神情又好似問的不是韓安晴。

韓安晴臉上的笑轉為了愣：“第一次？”她想了一下，“不記得了，都好多年了呢。”

可楚穆泱是記得的，且記得清清楚楚。

其實也不是多麽與衆不同的相遇，天氣跟其他晴天也沒什麽區別，那天更不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唯一有些特別的，大概是地點。他們在同一天去了同一間教堂。

楚穆泱先去的。那時候高考分數已經出來，但距離報考學校卻又還有一段時間。楚穆泱考了個不好不差的成績。不好，是因為分數達不到他想要去的那所學校的要求；不差，是因為他的成績在全校考生裏是優秀的那一撥。

少年們的愛情總是很膚淺的，膚淺得僅僅因為她長得好看，或者是因為喜歡上同一部動畫片。可少年們的愛情卻又是彌足珍貴的，因為他們喜歡一個人，便是真的用心在喜歡着，沒有摻雜任何金錢、利欲。

楚穆泱在見到韓安晴之前就聽說過她的名字，且不只一次。高中時候的韓安晴雖然沒達到校花級別，但也是個很受少年們追捧的少女。據說她長相清純，笑起來的時候讓人感覺天都晴了，特別像治愈系漫畫裏的女生。

楚穆泱見到韓安晴的時候，覺得除了長相清純這一點不是很認同外，其他的都對。當時的韓安晴笑起來的樣子确實很明媚，像四月的陽光，也像楚穆泱很喜歡的一部動漫裏的角色，所以他對她的第一印象是非常好的。

少女韓安晴在楚穆泱看到他的時候先奉上一個笑，繼而好奇地問：“你在這裏幹什麽？也是跟我一樣的原因嗎？”

楚穆泱開玩笑說：“我在這裏思考人生。”

韓安晴聽了哈哈大笑：“你真有趣！”她拍了拍楚穆泱的肩說，“你說話太好玩了。”說完又學楚穆泱，“我在這裏思考人生。哈哈哈哈……”

楚穆泱沒覺得自己被冒犯，反而覺得韓安晴這性格挺直爽。于是拿出手裏的硬幣說：“我在思考是複讀，還是選一所我沒那麽喜歡的學校。如果太陽下山之前我還沒做好覺得，我就扔硬幣。”

韓安晴從椅背上跳過來坐到楚穆泱旁邊，笑說：“這确實是關乎人生的大問題。那你想好了嗎？”

楚穆泱說“沒有。複讀一年我也沒有把握一定能考上我想考的那所大學，但不複讀就肯定沒可能。”

“不太能理解你們好學生的想法。”韓安晴說：“我媽要我複讀，我不同意，她就跟我吵架，我倆打了一架後我離家出走了，在這裏住了一晚。這些天我們為了這事吵了不少架，誰也說服不了誰。”

“憑什麽她要來決定我的人生啊，我才不想活成她那樣呢！”韓安晴轉頭問楚穆泱：“你也是你媽要求你複讀嗎？”

“沒有。”楚穆泱說：“我媽不會強迫我。”

“你媽真好啊。”韓安晴的語氣很平淡：“我媽要求我這要求我那的。”她扯扯身上的衣服裙子：“連我穿什麽衣服都要管。”

她穿白襯衫，淡藍色長裙，用現在的詞來說就是很小清新。好看是好看，可總有種她不适合這種風格的違和感。幾年後楚穆泱才明白，韓安晴根本就不适合小清新，乖乖女也不适合，那樣會将她的有點遮掩掉了。她就該是現在這樣，眼角眉梢帶着天生的風情。要是穿着再大膽些，就是個勾人的小妖精。

可惜當時的少女還未完全長開，而年少的自己也根本看不出來。

當時的楚穆泱只覺得旁邊的少女很可憐，連自己穿什麽都要被人控制。心裏是想要安慰的，卻又不知道怎麽安慰，便只好沉默。而韓安晴根本就不需要安慰，所以一看到他那表情就笑：“你可不要同情我，你一同情我，我就覺得自己是可憐的，弱小的，會覺得我媽是可惡的。但事實上，我媽才是弱小到需要同情和可憐的，因為她每次打架都打不贏我，被我氣到哭。”

楚穆泱只好不說話。

韓安晴沉默了幾秒，又轉頭笑看楚穆泱問：“你決定好了嗎？”

“什麽”

“要不要複讀啊？”

楚穆泱看了眼外面的太陽：“離太陽下山還有段時間呢。”

“你個男生做事怎麽也跟我們班那些女孩子一樣磨磨蹭蹭，猶猶豫豫的啊。”韓安晴搶過楚穆泱手裏的硬幣說：“不用等了，反正你也沒辦法下定決心，那咱們現在就來扔硬幣吧，正面是複讀，我幫你扔吧。”說完就把硬幣高高抛了出去。

楚穆泱沒覺得惱，反而覺得松了一口氣。等硬幣落下來的時候，正要去看結果，卻被韓安晴一巴掌蓋住了。女孩擡起臉看着他：“我做了一個決定。”

不待楚穆泱問是什麽決定，她已經把手擡起去看硬幣了，“是複讀啊。那我們接下來應該是同學了。同學，我叫韓安晴，你叫什麽名字啊？”說完朝楚穆泱眨了下眼。

“楚穆泱。”楚穆泱還在看硬幣，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同學？”

“嗯。”韓安晴點頭：“就是我也決定複讀了。我們都複讀的話應該會成為同學。楚穆泱，等等，這個名字我真的聽說過哎，你是不是在校報上發表過文章？”

楚穆泱點了點頭。

“哇，未來的大作家啊！”韓安晴摸摸身上：“哎呀跑得太急，沒帶包，不能讓你給我簽名！”

楚穆泱感覺很不好意思，正要謙虛一下時韓安晴又驚叫起來：“啊啊啊！我沒帶包！我晚上吃什麽啊！”

那副哀嘆的樣子可憐兮兮的，看得人心生憐惜，楚穆泱脫口而出：“我請你吧！”說完就覺得自己這樣說會不會顯得輕浮，結果對方毫不在意，一把抱住楚穆泱的脖子。楚穆泱還沒來得及不好意思，她就放開了，說，“大作家你太好了，一定不缺女朋友吧！”

楚穆泱沒回答，韓安晴也不在乎答案，轉而問請她吃多少錢的飯，可不可以請她吃燒烤配奶茶。楚穆泱點頭答應。

◆◆◆◆◆

楚穆泱看着韓安晴，覺得眼前的她跟記憶裏的她像是兩個人。他喜歡的是那個開朗直爽，笑起來讓人覺得天都晴了的韓安晴。只不過，感情這東西，向來是由淺而深，所以縱使後來韓安晴變了，也仍然喜歡她。何況，韓安晴變成現今這樣，他也脫不了關系。

韓安晴完全感覺不到楚穆泱心裏的糾結，猶豫和痛苦等等情緒。她将手搭上楚穆泱的肩，在他耳邊說：“咱們晚上回憶回憶我們的第一次吧。”說完還朝楚穆泱耳邊吹了口氣。

楚穆泱握住行李箱拉杆的手力氣大了些，眼神暗淡了一瞬後變得堅定起來。拉着行李箱徑直往小區外走。

韓安晴驚愕了一下，不緊不慢地跟上來，愉悅地說：“穆泱，你不會是害羞了吧？天啦，你還是這麽純情嗎？咱們都有過好多個第一次啦。”

楚穆泱沒回他，一路走出了小區，等在路邊打車。

韓安晴仔細地打量了一下楚穆泱，雖然他依然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但直覺他此時不開心。“穆泱，你怎麽了？”

楚穆泱終于直面她，嚴肅而認真地說：“安晴，我們分手吧。不，不能說是分手。”他忽然露出個苦笑，自己居然會用“分手”這兩個字，可見連他自己，都認定他始終是喜歡着韓安晴的，連他自己都覺得他還和韓安晴在一起。

楚穆泱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響聲不僅讓楚穆泱意識到自己對慕嫣有多殘忍，也讓原本對“分手”兩個字毫不在意的韓安晴心裏莫名生出一股不安來。她不笑了，有些慌亂地問：“你什麽意思，穆泱？你要抛棄我嗎？你忘了你說過要永遠對我好的嗎？你好不容易把我追回來，我都不追究你和慕嫣結婚的事了，慕嫣也願意退出了，你确定你現在要說分手嗎？”

“對不起。”楚穆泱說。

“你收回你說的話，穆泱。”韓安晴抓着他的手，那樣子像是要哭了，卻看不到眼淚的影子：“你收回，我就當沒聽到過那兩個字。”

楚穆泱閉着眼，疲憊地搖了搖頭。

韓安晴看了他好久，看着他轉過身去攔了一輛車，然後把她的行李箱放到後備箱裏去，最後對她說：“你上車吧。”

“我一個人？”

楚穆泱點頭。

韓安晴看着他，臉上的表情慢慢轉變為冷漠，邊點頭邊說：“好，只要你不後悔。”說完後轉身上了車。

楚穆泱沒轉身，在路邊站了好一會兒才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