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新手(上)

飛船經過五六天的航行,終于抵達目的地。期間,程岫和宋昱都得到了适當的治療。所謂适當,就是保證他們不會死也不能逃。

不過最讓兩人尴尬的還是那副手铐。為了報複宋昱自作主張的行為,大胡子搜出鑰匙後直接丢了,于是,兩人不得不睡在一起吃在一起,連上廁所也要互相圍觀。

看程岫漆黑的臉色,就是知道他對自己的難友有多嫌棄。

下飛船之後,他們被戴上頭套,押送進車裏。

黑暗總會催生出恐懼和驚慌。這時候,手铐又體現出了它的重要性,至少動一動,還能感知對方就在自己的身邊。

等車停下來,他們又走出好長一段路才停下來。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過了會兒,頭套被摘下,他們站在一片雪白的醫務室裏。幾個穿着白大褂的人進來,先用電鋸鋸開了手铐,然後帶着兩人分別進行治療。

程岫的骨頭愈合得很好,被打了枚愈合針,用機械套固定住,就可以又蹦又跳了。倒是宋昱,直接被擡上病床,成了一名精神抖擻的病患。

程岫小聲說:“有好吃營養的記得給我留着。”

宋昱懶得理他,安分地待在病床上,任由別人推走。

程岫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着,一路進了病房。

病房已經駐紮了不少前輩。鼻青臉腫、斷手斷腳……各種慘狀。宋昱的加入,簡直是病房裏的一股清流,不但拉高了平均顏值,也提升了痊愈率。

程岫沖病友們微笑打招呼,引來一堆惡意滿滿的眼神。

程岫對宋昱低聲說:“他們好像很久沒吃肉了。”

宋昱說:“你可以把腿遞過去。”

程岫說:“吃素挺好的。吃肉死得快,熊貓改吃竹子才活下來的。”

宋昱又不想說話了。

大胡子站在門口對程岫使眼色。

程岫正要走,就被宋昱抓住了手腕。

宋昱睜開眼睛:“我還有事沒來得及告訴你。”

程岫微笑着湊近他:“放心,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一定會還的。”

宋昱難得從他的眼睛裏找到了認真的痕跡,總算安心地放開了手。

程岫踏着輕松的小步子走到門口,對大胡子微笑:“要開始歷險了嗎?”

小孩甜甜的笑容稍稍融化了他內心的戒備。他雖然經手過很多這個年紀的孩子,卻是第一個對着他微笑而非哭泣。

大胡子說:“只是一場普通的談話。”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只要說實話就可以了。”

程岫說:“說實話就能洗澡換衣服嗎?”

大胡子說:“還有甜甜的冰淇淋。”

程岫笑成一朵燦爛的小向日葵:“你放心,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誠實的孩子。”可惜過了期。

大胡子将他帶到一間占地面積極大,裝飾極氣派的辦公室裏,并倒了一杯果汁給他。

程岫一口喝完,開始挑剔:“加了太多的糖和人工色素,看看這樣子,濃得像染缸一樣。”

“看來我的招待讓我們的小客人不太滿意,真是太失禮了。”随着冰冷的機械音,辦公室的一面牆突然亮起來,一個容貌絕美的天使出現在屏幕上,溫暖的笑容叫人一見忘俗。

程岫說:“現在的虛拟形象流行這一款?”

“天使”微笑:“你不喜歡?我以為小孩子都會喜歡這種散發着母愛光輝的人物。”

程岫說:“我斷奶的時間有點久。”

“或許你會喜歡另一個天使。”

屏幕一閃,“天使”變成了一臺銀白色的機甲,以無邊無際的星空為背景,鬥志昂揚地站在星辰之上,舒展的雙翼是發起進攻的訊號,仿佛無論誰擋住它的征途,就只能飛灰湮滅!

程岫眸光微動,盡管是很短的時間,足以讓對方看出他的感情波動。

“也許你不認識這臺機甲,不過在一百年前,它可是很有名的。”機甲動了動,艙裏走出一個臉上帶疤卻笑得一臉燦爛的男子,“它叫‘星空天使’。”

程岫仰望屏幕:“你把機甲擋住了。”

男子愣了愣,随即開懷大笑着散成點點繁星,消失在屏幕中,只剩下“星空天使”三百六十度地展示着。

大胡子現在才找到機會插進來一句:“餘先生,老二和老五又接了一張單子,恐怕要半個月以後才能回來。”

屏幕的右下方閃出一個卡通小人物,笑眯眯地說:“他們最近走得很近嘛,一開始我還擔心他們兩個打得你死我活呢。”

大胡子說:“人總會長大的。”

“是啊,人總會長大的。”小卡通人物望向程岫,“不知道小朋友什麽時候長大呢?我可不是收養兒童的慈善家,在這裏的每個人都必須有自己的價值。”

程岫說:“傳遞愛的溫暖算是價值嗎?”

“除非能賣錢。”

程岫直截了當地問:“你希望我做什麽?”

屏幕暗下去,發出“嘎吱嘎吱”的搖搖椅聲。仔細看屏幕,依稀有個人坐在漆黑的房間裏,輕輕地上下晃動,畫面太暗,只有屋外一點點的路燈餘光能看到人和椅子的輪廓。

“這裏是競技場啊,我希望你能成為一名優秀的戰士。”不再是毫無感情起伏的機械音,卻依舊雌雄莫辯。

程岫歪着頭想了想道:“我的力氣沒有其他的哥哥和叔叔大。”

“所以呢?”

“給我兩年的時間好嗎?”

“兩年?”

“高風險的投資,高收益的回報。”程岫頓了頓,“何況,這兩年也不是白養我的,我還有一個哥哥呢。” 親切的語氣叫人難以相信六天前他還毫不猶豫地将一切責任推給了自己的哥哥。

大胡子忍不住看他。他有預感,這家夥長大以後了不得,現在是小惡魔,以後一定會變成大惡魔,甚至,魔王。

比起他的擔憂,餘先生卻很高興:“你真像是我的孩子。”

程岫打蛇随棍上:“我應該叫爸還是叫媽?”

大胡子嘴角抽了抽,連餘先生也噎了一下,半晌才笑道:“真是小機靈鬼。你叫什麽名字?”

程岫朗聲道:“程岫。‘青草湖中萬裏程,黃梅雨裏一人行。’的‘程’,‘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的‘岫’。”

這麽多年了,他終于可以将少年時期翻查數本古籍才辛苦得來的姓名介紹說出口了。相較之下,林贏這個名字就太無趣了,不提後來壓根不用介紹,就是前期,他一說林贏,別人就啊啊啊我知道了……白瞎了他準備的“‘林暗草驚風,将軍夜引弓。’的‘林’,‘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的‘贏’”這樣回味無窮的答案。

辦公室內一片靜寂。

大胡子覺得喉嚨有點幹澀,仿佛有無形的壓力向他推來。“是程序的‘程’,‘岫幌’的岫嗎?”

程岫說:“是啊。”

依舊是安靜的。

只要餘先生不開口,這股壓力就始終沒有消退。

大胡子又想了想道:“岫是‘山林’的‘山’加‘由于’的‘由’吧?”

餘先生輕笑了一聲:“這麽好聽的名字,誰給你取的?”

程岫回答得一臉坦然:“哥哥啊。”看了餘先生的表現,他其實有點擔心宋昱的文化水平。

大胡子說:“他們不是親兄弟。”他在船上已經摸過底了。

“你哥哥對你真是用心。”餘先生沒有抓住這點不放,“很高興認識你,程岫。祝願你在蛟龍競技場過得愉快。”

程岫被先一步請了出來,大胡子在辦公室又待了一會兒。出門的時候,大胡子看着他的臉若有所思:“你哥哥對你提過林贏嗎?”

程岫仰頭:“誰?”

“‘星空天使’的主人。”

“那他真令人嫉妒。”

大胡子摸摸他的頭,不再說話了。餘先生說程岫和林贏長得很像,可能有血緣關系,但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宇宙這麽大,就算撞到一張雙胞胎臉也不用太驚奇。林贏一生只有新聞沒有緋聞,最艱難的幾年,政府和媒體無時無刻不用顯微鏡放大他的一舉一動,如果真的戀人,不可能……話又說回來,那個人是林贏啊。

他又不确定起來。

程岫拉了拉他的衣擺:“你們和他有什麽關系嗎?”

大胡子警覺:“為什麽這麽問?”很多時候,他都不能将這個孩子單純的當做一個孩子。

程岫說:“餘先生說‘星空天使’一百年前很有名。一百年了還被人惦記,一定很特別吧?”

大胡子手插進褲袋裏,語帶不屑:“有什麽好驕傲的。它的特別是後輩的無能襯托起來的。”

“包括你嗎?”程岫戳他脊梁骨。

也許是他的面容太稚嫩,也許是他的口氣太天真,大胡子不但沒有生氣,眉宇間還帶起了淡淡的憂傷:“包括我。”

咦?這麽痛快地承認是他的後輩?有什麽淵源嗎?

程岫若有所思。

程岫被送回宋昱的病房。

宋昱關切地看着他:“怎麽樣?還好嗎?”

程岫繃着臉,一字一頓地說:“剛剛看了一、百、年、前的‘星空天使’和林贏,心情不太好。”

宋昱神色如常:“這是我沒來得及講的部分。”

程岫說:“這是重點。”

宋昱說:“重頭戲總是在後面。”

程岫說:“所以有些人總是來不及交代遺言。”

“嘴裏放幹淨點!別開口閉口遺言的,老子還等着回去重振雄風,打死葉子河和花影那兩個混蛋!你們給老子說人話!”隔壁病床的“木乃伊”激動地翹腳。

宋昱沖程岫幸災樂禍地笑了笑。

這裏人多嘴雜,不是深入交流的好地方,宋昱識相地閉口不言。

作為前途不明的拖油瓶,在宋昱展現自我價值之前,程岫僅能享用低保待遇——在宋昱的病房裏加一張兒童床,一日三餐從他的牙齒縫裏摳下來一點。

好在宋昱康複情況不錯,不過半個月,就被批準出院。

出院的那天,雲淡風輕,風和日麗,大胡子親自開車來接。

從醫院出來,程岫正式看清這個地方的真面目——以一百年前的标準看,這還是一顆建設中的初級移民星。沒有航行軌道,所有運輸工具都在地面行駛;建築物還停留在實用性上,不具備觀賞價值;人口稀少,街道很空曠;一路走來,幾乎看不到商店……

大胡子駛入一座巨大的圓錐體建築物。

“這是蛟龍競技場。”他驕傲地介紹,“星國最大的地下競技場。”

程岫道:“為什麽不申請政府許可?”地下就是非法。

大胡子胡子一抖,有點讨厭每次開口都要戳他痛腳的童音。

宋昱解圍:“因為不用交稅吧。”

大胡子嘴巴張了張又合上了,算是默認了這個理由。

為了不再出現讓自己啞口無言的情形,大胡子接下來保持着絕對的安靜,就算程岫看到了什麽發出提問,他也充耳不聞,反倒是宋昱努力地給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答案。

大胡子帶宋昱在一個叫總臺的地方進行登記,拿到了新手禮包:一室一廳一衛一廚的單身公寓、一張預充了一百龍幣的卡和一本新手手冊。

大胡子說:“下午我帶你哥哥去做測試,幫他制定培訓課程。在這之前,你們先休息一會兒,肚子餓了可以打送餐電話,不過你們只有一百龍幣,在你哥哥賺錢之前,最好省着點花。這裏的人可沒有尊老愛幼的習慣。”

程岫開始研究古老電話機旁的送餐卡:“我覺得我們可以嘗試買點生食自己煮,價格可比熟食便宜多了。”

看他研究得這麽認真,大胡子識趣地出去了。

房間安靜下來,只有程岫低頭看新手手冊的翻書聲。

宋昱在房間裏轉了一圈,确認沒有監聽監視設備,才走回他面前坐下:“終于能好好說話了。”先前不是千鈞一發,就是“耳目”衆多,兩個人始終不能單獨坐下來,安安靜靜地聊天。“我會回答你所有的疑問。”

程岫停下翻書的手。

餘先生口中的“一百年前”,是敲在程岫腦袋上的大悶棍。若非自制力驚人,他幾乎當場失态。可是随着這幾天的沉澱,他冷靜了下來,一邊消化這個事實,一邊思索着其中矛盾之處。

如果他死後過了一百年,那親信應該也不在了,為什麽基地還在運行?

如果宋昱真的是宋恩平的兒子,那宋恩平必然是以超出百歲的高齡才生下了他……不說能不能,就說為什麽?

其他零零碎碎不合邏輯的問題還有很多,可他最想知道是這兩條。

宋昱慢悠悠地開口:“我之前說的,都是有關于你的,而現在要說的,是有關于我的。”

“你知道的吧,我是宋恩平的私生子。”

真是勁爆的開頭。程岫不感興趣地搖搖頭:“并不知道。”

宋昱:“……”

程岫道:“宋恩平結婚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四集團副司令,我身為上将,常駐中央星系,總不能千裏迢迢地跑去查他有沒有夜不歸宿吧?”

宋昱吸了口氣才說:“抱歉。”

程岫從一開始就察覺他對自己并不太尊敬,每次說話都是你來你去的,開始以為是自己外表年齡太小,現在看來,應該是受到什麽不公平的待遇,所以連帶的遷怒了自己?

宋昱的口述證實了他的猜測。

宣布林贏上将的死訊後,對于複活實驗室是否關閉,萬象系幾位高層意見不一。以蔣征、宋恩平為首的第七、二十四集團執意繼續,并最終說服其他人。功夫不負有心人,五年後,章新科教授宣布研制生命複活水成功,萬象系還不及高興,就于得到章新科遇襲失蹤、關鍵資料被銷毀的消息。實驗室遭遇重創,使萬象系內部再度出現分歧,為了保證實驗室的運行,宋恩平做出了出人意料的決定。

“他将我,一個差點造成他家庭分裂的私生子以‘自願’的名義送進實驗室,成為實驗品。那一年,我剛剛成為二十四集團精英組的成員,與我一起進去的,還有同組的幾個好朋友。”

難怪他提起宋恩平的态度,總是冰冷得好像陌生人。

程岫望向他的目光帶着些微的……慈祥。

宋昱起身走到窗邊,明亮的玻璃映出晦澀的身影,朦朦胧胧,暗暗沉沉。他無聲地站了好一會兒,才用平靜的口氣繼續道:“因為是活體實驗,我們經常被喚醒做檢查。有時候是十年,有時候是二十年……最近的一次,應該是1006年……”他轉頭看挂在牆上的電子鐘,上面顯示着時間:1016年08月24日09:12:11。“十年前。”

程岫說:“你今年到底算多少歲?”

宋昱:“……”

程岫在沙發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但實驗算成功了?”

宋昱打量着他:“你覺得成功就成功了。”

……

雖然年紀不對,但他的确複活了。

程岫說:“不會越來越年輕吧?”變成精子和卵子找父母雖然是笑話,但不是不擔憂的。他一點都不想清醒地看着別人為自己換尿不濕。

“我見過你三十歲和二十歲左右的樣子,在維生艙裏。現在嘛,”宋昱只能送他三個字:“多熬夜。”容易老。

程岫:“……”

程岫說:“為什麽還要救我?”雖然不知情,但宋昱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有他的原因。

宋昱的神情流露出一絲的恍惚,半晌才說:“或許是因為我小的時候,買過你和‘星空天使’的畫報吧。又或許是同病相憐,我的朋友都死了。從那個時代走來的人,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程岫說:“我們不是一個年代的。”他是長輩。

宋昱掃過他稚嫩的小臉,敷衍道:“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程岫說:“還用問嗎?我這個年紀,當然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宋昱問:“然後呢?”

“好好工作,認真賺錢。我覺得當職業機甲賽手很有前途。”他睨着一臉詫異的宋昱,“不然呢?對着舉國的陌生人大吼一聲,我回來了,然後被當做天山童姥抓起來嗎?”不等宋昱開口,又道,“別問我誰是天山童姥,這個問題太專業,我說了你也不懂。”

宋昱說:“以你的經歷,參軍的話,一定能再創輝煌。”

程岫說:“嗯,然後‘再’一次成為上将,受大多數人敬仰,受小部分人憎恨,每天在争鬥中睡去,在争議中醒來。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幾十年,重複過去有什麽意思呢?人生,就是要意外才刺激,變化才精彩。”他揚眉,“我不是要靠經歷和經驗才能成為人生贏家的人。”

宋昱無言以對。的确,林贏上将輝煌的履歷無愧于“人生贏家”四個字,不,簡直是歷史贏家。雖然生前有争議,死法有遺憾,但總結一生,瑕不掩瑜。

“而且,我的第一志願一直是職業機甲賽手啊。參軍是個意外。”程岫認真地說。

然後意外地走到了軍隊最高位。

受打擊的宋昱:“……”這種歷史真相,他并不想知道。

禮尚往來,程岫問他:“你呢?”

宋昱已經沒心思繼續這個話題了:“先從這裏出去再說吧。你想出去嗎?”

程岫伸了個懶腰:“看看吧。”被關在基地的時候,他是生無可戀,不過出來又不一樣了。生命有了,自由有了,青春也有了,希望當然就大大的就有了。那些年,他一直待在軍隊裏、戰場上,都沒有好好看過這個世界,他想用另一種方式生活下去,當一個全新的程岫!

“地下競技場和擁有政府許可的競技場是不一樣的。”宋昱提醒他。

程岫說:“勝負是一樣的。”

宋昱說:“你這麽無視法紀,你的同事和下屬們知道嗎?”

程岫笑露八顆牙:“他們寵的。”

宋昱“……”

宋昱說:“所以你打算留下來?”

程岫說:“你有更好的去處嗎?”一百年過去,他們的身份早已被注銷,別說存款、不動産,就連最基本的公民身份都沒有,屬于黑戶,住宿、找工作都難。

宋昱沒反駁,似是默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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