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住手
“大人。”
“大人——”
一聲聲帶着試探性的輕喚,令謝瑾白心裏頭不受控制地湧上一股厭惡。
這些年,除卻日益攏于手中的權勢,小九的疑心病也是愈發地重了。
派了從小伺候在他身邊的平安前來宣讀聖旨,又刻意命一貫同他不對付的餘琢來盯住他。
這幾聲試探,是唯恐他死得不夠幹淨,詐死逃出天牢麽?
季雲卿啊,季雲卿。
這天下,可還有你當真信得過的人?
“大人,大人……”
耳邊的聲音實在太過惱人。
既是他們連死都不許他落個清淨,那麽,便吓他們一吓好了!
謝瑾白倏地睜眼,帶着銳利的眼風,不耐地掃過去。
這一眼,便怔住了。
“公明?”
謝瑾白一生,遇任何驚駭之事都能波瀾不驚,此番見到這位自幼便伴其左右,甚至在一次因他而死的蕭公明,蕭子舒,卻是實實在在吃了一驚。
莫不是,這就是人們口中的回光返照之象?
謝瑾白不勝酒力,沾杯即醉,便是日常誤食了以酒為佐料的菜肴,都會面浮薄紅,需要小憩片刻才能褪去酒意。
往日應酬,蕭子舒都會偷偷地謝瑾白杯中的換成茶水。
今日宴席上,有一道醉蝦,蕭子舒發覺時,謝瑾白已是動了筷。
謝瑾白方才面色泛紅,閉目支頤着手肘小憩,外人只當謝瑾白是被小唐公子當衆求娶的那股子孟浪給氣着了,只有蕭子舒知道主子是酒力發作了,需要盡快回去休息。
往日,謝瑾白閉目小憩醒酒,蕭子舒是萬萬不敢打擾的。
可這次情況實在有點特殊,蕭子舒不得不低聲谏言道,“主子,我們此次巡按淳安的任務,主要是奉天子之命,解決淳安水患問題。唐時茂乃是淳安知府,且聽聞唐時茂只這一位嫡長子,若是唐小公子當真被打出個好歹來,唐時茂怕是不會善罷甘休。唐小棠冒犯主子,死不足惜,只是眼下實在不宜同唐時茂鬧得太僵。還請主子三思,且饒那唐小棠一命。”
謝瑾白心想,這回光返照,還當真有點意思。
公明那般惜字如金的性子,竟成了話痨了。
什麽唐小公子,他何時識得什麽唐小公子,倒是認識一個小唐大人。
蕭子舒的聲音低低的,謝瑾白聽了只覺昏昏欲睡,整個人都似是浮在半空,身體輕飄,神思渺然,心想這人之瀕死倒沒什麽痛苦的,就是煩人了些,也便全然沒去留意對方都說了些什麽。
蕭子舒彎腰,貼耳同謝瑾白交談,唐時茂不知蕭子舒所言,卻也多少猜到了多半是在為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求情。
唐時茂趁機從镂空雕花矮幾後頭起身,他走至迎晖臺的中央,彎腰拱手,對着謝瑾白一揖到底,“謝大人,犬子無知,今後定嚴加管束,還請謝大人看在老朽薄面上,且饒了犬子這一回。”
事實上,便是蕭子舒此時所言并非替他的嫡子小棠求情,唐時茂亦是顧不上了。
在侍從的仗責下,趴在長凳上的小棠的的聲音已是越來越微弱。
這孽障再不成器,也是他們唐家的血脈,且小妤生前只給他留了這個一個獨苗,便是豁出去前程不要,他都不能讓兒子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事!
在場的官員一個個喝茶的喝茶,甚至低頭看起了自個兒衣袍服飾的花紋,裝起了啞巴。
十來號人,竟誰都沒有肯站出來為唐時茂、唐小棠父子說一句話。
唐時茂平日為官自诩清高,從不肯參加他們的宴會,逢年過節也從不送禮,還将他們送到門上去的禮物給退了回來,在場的官員多少有點看其笑話的意思,最為重要的是,謝瑾白這位監察巡按盡管只有七品,卻實實在在是個禦前的大紅人。
聽聞但凡是這位謝大人提的要求,天子沒有不依的,得罪了這位謝大人,輕則丢官,重則舉家被發配邊疆。
十年寒窗,一路不知要歷經多少艱難苦恨,方能一朝登科,進朝為官。
在場的官員們又豈會為唐時茂、唐小棠父子二人冒着丢官,乃至丢了性命的風險為唐小棠說情?
更勿論,這位唐小公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哪個清館剛喝了花酒,忽然闖到這兒來,不但大膽向謝瑾白示愛,還口稱要謝瑾白嫁與他為妻,簡直是要上天!
謝瑾白遲遲未有表态,一幫同僚又裝聾作啞,唐時茂心中湧上一股深深的無力跟絕望。
他眼圈泛紅,咬一咬牙,雙膝跪在了地上,“懇求謝大人大人不計小人過,饒過犬子這一回!”
唐時茂是徹底豁出去了這一張老臉了。
只要這孽障此次能夠平安,便是丢官他也認了,總歸是不負他母親生前對他的一情誼。
無論是唐時茂,還是之前的蕭子舒,他們在同謝瑾白說話時,均低垂着頭,在場的官員唯恐一不小心便惹禍上身,更是一個個只差沒有将腦袋直接按在胸口上了。這個時候,只要有人擡頭,便會輕易捕捉到從來都唇角噙一抹風流笑意的年輕巡按此時眼底來不及掩飾的,切切實實的震驚。
矮幾之下,謝瑾白做了一件他生前絕不會做的傻到冒泡的事情——
他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求謝大人繞過犬子!”
唐時茂的頭重重地磕在青磚鋪就的地面。
“阿爹!不要,阿爹——求求您,不要!”
唐小棠方才疼得昏了過去。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見到的就是平日裏總是背脊筆挺,除卻跪拜天地從不肯輕易折腰的父親,為自己下跪求情的這一幕。
唐小棠雙眸睜大,嘶啞地叫出聲。
少年嘶啞的嗓音,令謝瑾白倏地回過神。
“住手!”
兩名侍從聞聲,雙雙停了手。
謝瑾白起身離開座位。
他疾步走到唐小棠趴着的長凳前,左手倏地擡起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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