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謬贊
很快,說書的汪老頭就被帶了上來。
今日一早,他還在院子裏洗漱,就聽裏渾家告訴他,說是有貴客上門。
那人給了他足足一錠銀子,請他今日上豐樂樓說這麽一出“前朝趣聞轶事”。
他聽出了故事裏頭的那言巡按跟小公子指的是誰,擔心會惹出禍端來,本已打算回絕,奈何婦人見識短淺,已搶先一步将銀錠收了去。
那随從模樣打扮的年輕人則趁着他跟渾家争執,早已溜了,他便是想要将銀兩還回去都不得。
被迫接了這份差事,只得戰戰兢兢,來到指定地點,說這一段故事。
“小人汪九拜見各位大人。”
老人誠惶誠恐,雙手作揖,對着包廂內幾位老爺深深一拜,雙腿止不住都打顫。
完了,完了。
果是昧心的銀錢不能收!
老人不認識謝瑾白,可他認識坐上幾個當地官員還有一身緋色衣袍的寧王季雲緋吶。
這一屋子的人,謝瑾白是唯一的生面孔,且相貌最為打眼。不說旁的,單單就連這樣一間普普通通的包廂,因了這位的存在,都像是貼了金箔似的發着光,當真跟話本裏描寫的那樣蓬荜生輝起來。
老頭心知,這是“言姓”巡按找上門來了哩,這可如何是好?!
包括汪老頭自身在內,包廂內的衆人一致認定今天老頭是要倒大黴了。
也合該這老頭倒黴,說什麽內容不好,還叫什麽汪九!
天下誰人不知,當今那位亦是排行行九吶?
不管這汪九是不是數字是九吧,總之聽着都是一樣的發音。
官員們低頭吃茶,根本不敢去看跟他們同桌的年輕巡按此時臉上的神色。
以至于當謝瑾白不但沒有為難老人,還以老人的說書很是精彩為由,命蕭子舒賞了老人一錠銀子的時候,一個個險些沒驚掉下巴。
當然,在座的都是人精,誰都沒将心底那份驚詫給表現出來。
“汪老頭,還不趕緊多謝這位老爺賞賜?”
石掌櫃輕碰了下呆愣了的汪九的手肘,着急地小聲提醒道。
老頭萬萬沒想到,此番竟能躲過這一場大劫!
他大夢初醒一般,忙雙手恭敬地捧過蕭子舒遞上來的了賞銀,對着謝瑾白磕了個響頭,“多謝老爺,多謝老爺!”
汪老頭千恩萬謝地跟着掌櫃的退下了。
就這樣?!
季雲緋瞪圓了眼。
謝瑾白別是昨兒腦子被氣出毛病來了吧?
季雲緋的這點心思,在場的官員們都瞧出來,謝瑾白自然不可能沒看出來。
蠢物,連心思都不會藏!
也不知這蠢物上輩子怎麽就成為鎮守邊疆的名将的,全憑的傻人有傻福麽?
上輩子季雲緋也是設計了這麽一出,謝瑾白沒上當,這輩子歷經了兩世,自然更不可能為這麽一出幼稚的當場動怒上當。
“今日多謝寧王款待,只是我還有公務在身,請恕不能多加奉陪,先行告辭。”
謝瑾白起身,對着季雲緋拱了拱手。
季雲緋還能怎麽說?
淳安多山且靠海,且因為地處偏南地緣故,多雨,梅雨時期較長。
每到汛期,河水暴漲引海水倒灌,家住赤丈河附近百姓是苦不堪言。
謝瑾白此番便是奉命前來淳安督促當地官員治水,公職在身。
治水防汛可是民生大事,謝瑾白以此為由要走,季雲緋就算是貴為王爺,也不好再強行将他留下。
再說了,他也壓根就不是當真請謝巡按吃這頓飯的,他這又是安排人說書,又給請了“看客”的,不就是為了多一些人看謝懷瑜笑話呢麽?
哪曾想這人根本沒接招呢?!
季雲緋微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當然是公事要緊。淳安百姓能夠擁有懷瑜你這樣盡職盡責的巡按,實在是當地百姓之福。”
謝瑾白笑容淡淡,“謬贊了。”
老子并沒有真的在誇你!
季雲緋氣得想掀桌,面上還是得保持微笑,“懷瑜你謙虛了。”
“諸位大人。”
謝瑾白環顧衆人,笑了笑,“不知諸位大人可都吃飽了?若是吃飽了,可否方便陪下官一同去城郊的赤丈河走一遭?”
按照當朝,在場的官員當中,除卻謝瑾白這個七品的巡按,官職品階最小的通判都是從五品,謝瑾白在這些官員面前的确得自稱下官。
謝瑾白自稱下官,在坐的幾個官員又豈敢拿喬?
京城來的巡按,又是皇上身邊的大忙人,品階算個屁吶!
一桌子的菜,除了謝瑾白桌前堆了坐小山,其他人跟前的飯菜是根本就沒有動過。
可謝巡按發了話,官員們哪裏好意思說自己沒吃飽?
“當然,當然。”
官員們相繼起身,向寧王季雲緋提出告辭。
季雲緋本來請這幫官員們吃飯,就是為了多一些人看謝瑾白的笑話,如今好戲只響鑼沒開演,他生氣着呢,巴不得這幾個礙眼的老頭滾蛋,把頭敷衍地一點,一屋子的人也就拱手作揖告辭,呼啦啦地跟在謝瑾白的後頭出去了。
“可惡!謝懷瑜可惡!”
不但可惡,簡直還可恨!站在窗口瞥見謝瑾白跟一衆官員的身影走出豐樂樓,季雲緋轉身用力地踹了桌角一腳。
桌上的碗碟相互碰撞,發出“咣當咣當”聲響。
季雲緋掀起衣擺,一個猛踹,桌沿的幾個杯子,圓碗終于不穩,搖晃、翻落,“轱辘轱辘”滾落,碎了一地。
季雲緋仍不解恨,索性把桌子一并給掀了。
聽着耳邊跟放炮竹似地噼裏啪啦的聲響,季雲緋這才疏狂地笑出聲,“哈哈哈,痛快,痛快!”
痛快個屁!
不管季雲緋在包廂裏如何上火撒氣,鬧騰得豐樂樓掌櫃愁眉不展,陪着謝瑾白一同去視察淳安郊外的赤丈河防汛堤壩的官員們也并沒有好到哪裏去。
原本,官員們以為謝瑾白以公務為由提出告辭,不過是個推辭,出了豐樂樓即可各回各家,各尋各的溫柔鄉,解語花。
哪能想到,謝巡按年紀輕輕,竟這般“實在”,昨日唐知府才在朝晖樓為其“接風洗塵”,今日便要求他們帶他來巡視赤丈河,監督赤丈河防汛堤岸工程進度!
這才是謝瑾明知道季雲緋宴無好宴,依然前去赴宴的真正原因。
他太清楚這批官員了,如果是以他的名義組織宴請,這幫官員定然猜到了是與治水、防汛有關,定然會諸多推辭。
只有像是季雲緋這種閑散王爺組織的宴會,這幫人才最是積極。
什麽防汛、治水,這幫人才不在意。
赤丈河因為臨近入海口,年年夏末初秋之際都會發大水。
朝廷年年都撥款、開倉赈災。
撥款着當地政府開拓河岸,防汛築堤,可這赤丈河依然年年決堤,洪水肆虐。
興德帝在位三十五年,一心修道,無意朝政。
那些撥下去防汛築堤,赈災救濟的銀子也大都進了經手官員的口袋,真正用來救濟災民的少之又少。
季雲卿是有個有野心、有抱負的帝王,他有心要重振朝綱,做出幾件像樣的政績,除卻明面上的為所謂的百姓謀福祉,最為重要的原因是想要借着政績,向垂簾聽政的熹太後真正要回治國大權的意思。
興德帝不理朝政,多年來朝政一直把持在熹太後以及國舅等外戚手中,這一狀況即便是如今季雲卿繼承大統也沒能得到多大的改變。
派謝瑾白巡按淳安,督促當地官員治水、防汛,最主要的任務還是監督當地官員,在赤丈河原有堤壩基礎之上,修建一座更為堅固的防水堤壩,使得沿岸百姓再不必受洪水侵擾之苦。
治水、防汛關系民生,一旦成功,無疑是一重大功績,對于帝黨們而言自然更添政治砝碼!
可以說,謝瑾白此次巡按淳安的背後有着至為重要的政治目的。
謝瑾白忽然提出要來巡視赤水河堤壩重建進展,此舉雖在官員們意料之外,好在官運們并非當真全然沒有準備。
但見堤岸水壩河工們赤果着上身,從岸邊扛過亦袋又一袋的麻袋往堤岸上搬,邊上身穿青色羅唣官府的吏人認真地督促着進度,畫面井然而又和諧。
同知劉砺懷摸着胡子,同通判楊毅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神色。
其他官員也是面色輕松。
朝廷今年忽然一改往年作風,下派了這位謝禦史巡按淳安,此舉雖在當地官員們的意料之外,好在這堤壩他們開春時節便已着都水司檢查、重建了,倒也沒什麽妨礙,只不過跟着巡視一遭罷了。
但是,當謝瑾白舉步往中下游方向走去的時候,官員們臉上輕松的神色不見了,便是劉砺懷以及楊毅眼底亦是閃過一絲慌亂。
“謝巡按,這兩日附近剛下過雨,路面泥濘、濕滑,不如——”
“無妨。若是劉同知擔心會髒污了腳上這一雙烏紋靴,不妨再這裏等下官。”
謝瑾白轉過身,環顧身後的随行官員道,唇角噙着和煦的笑意,“各位大人亦是一樣,若是同劉同知一樣有一樣的擔憂,可留在這裏陪謝同知。”
劉砺懷只好讪讪地道,“老夫,老夫不是這個意思。”
其他随行官員亦是面露尴尬。
謝瑾白唇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舉步繼續往前走去。
官員們就算是再不情願,也只好忐忑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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