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情郎 (1)

他猛地坐起身,“抱,抱,抱,抱……”

風流的桃花眼微挑,懶懶地道,“怎麽?小唐公子将本大人的腿當成枕頭枕了一夜不夠,睡醒後還要向本大人索抱?”

索,索抱什麽的是什麽鬼!

唐小棠漲紅臉色,好半天,憋出幾個字,“才,才,不,不是!”

“殺人啦!官兵動手打個人了啊!”

“死人了!死人了!官兵打死人了啊!”

“殺人了!官兵殺人了!”

“來慶,我的兒,我的兒啊!誰來救救我的兒!誰來救救我的兒啊!”

婦人凄厲的嚎啕聲,官兵的叱咤聲,百姓的喊叫聲,吵吵嚷嚷,響成一片。

唐小棠此時才注意到大殿的動靜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發,發生了,什,什麽事了?”

他茫然地轉過頭,看向謝瑾白,卻見後者不知何時已然起身。

“待在這裏,不要亂跑。”

謝瑾白對唐小棠交代了一聲,又對柱子後頭,早已醒來,只不過一直沒出身的青鸾吩咐道,“看住你家公子。”

青鸾吃了一驚。

她醒來至現在都未出過聲,這位是什麽時候發現她已然醒了的?

“喂……”

唐小棠剛要從地上起身追上去,腳下不知被什麽東西給絆了一跤。

“公子,公子,您沒事吧!”

青鸾轉過石柱,就瞧見她家公子摔在了地上,連忙過去将人給扶起來。

“我沒事……”

唐小棠搖頭,着急地站起身。

擡頭一看,哪裏還有謝瑾白的身影。

唐小棠生氣地踢了踢腳邊的東西,看是什麽東西把自己給絆倒了。

低頭一看,竟是一條薄被。

薄被?

他的身上怎麽會有薄被?

唐小棠忽地想起,他坐起身時,似乎是有什麽東西從他身上滑落了下去,只是他當時猶在犯困,故而并未在意。

又想起他醒來時,并未在那人身上瞧見過被子或者是衣服之類的防寒之物。

唐小棠愣愣地盯着地上的薄被。

所以,昨天晚上,是那人将他的薄被讓與了他?

“這被子怎麽掉地上了?”

青鸾順着自家小公子的視線,瞧見了唐小棠腳邊的薄被,她趕忙彎腰将地上的被子撿起,拍了拍上面的塵土,“這薄被應當是那位謝巡按的,咱們可得收好,到時候好還給……”

唐小棠打斷了青鸾的話,對青鸾道,“青鸾,你替我将被子收好,我去看看前面發生什麽事了。”

青鸾勸阻道,“公子,您忘了,方才謝大人說要您不要亂跑?”

“你是我的婢女,還是他的婢女,你怎麽能聽他的?再說了,他能去看個究竟,我怎就不能去?好青鸾,你在這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來,啊。”

“公子,公子!”

青鸾想追上去,偏偏她手裏拿着薄被,又有行禮要看着,實在騰不出身,只能在原地着急地跺了跺,擔心地不行。

“兒啊!我的兒啊!你到底怎麽了,你不要吓阿娘啊!兒啊,你說句啊!有沒有大夫,有沒有大夫?!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兒子,救救我的兒子啊!”

“殺人償命!鄉親們,今日我們跟這些狗官們拼了!”

“拼了!跟他們拼了!”

群情激憤,百姓們叫嚣着,如潮湧般湧向手持長矛的官兵。

殿□□有百姓數百人,而官兵不過才十幾人。

縱然每個官兵手中握有長矛,可面對數百人之衆,又因為上頭下了命令,不得動手傷及無辜百姓,故而只能被動地,狼狽地往後退。

很快,有人以身體沖開了官兵以長矛築成的防護。

官兵們自然不能束手待斃,只好暴力驅趕百姓。

“住手!”

眼看百姓就要同官兵起肢體沖突,現場陷入一片混亂,一道低沉中蘊着威儀的聲音響起。

一身青白襕衫的謝瑾白從人群當中走出。

“這人誰啊?”

“好年輕啊。”

“不止年輕,還很俊俏呢。”

“俊俏,莫非,這位就是……那位,那位謝巡按啊?”

人群裏,有人認出謝瑾白就是颍陽來的謝巡按,他指着謝瑾白大聲地道,“鄉親們!他就是颍陽來的謝狗官!就是他!嫌咱們日子過得過得□□生,從昨日起折騰我們到現在,到現在還不願放我們下山!不僅如此,那些士兵還打死了人,鄉親們,今日我們無論如何都要他給我們一個交代!”

“好哇!原來你就是那姓謝的狗官,害得咱們百姓如此折騰!今日更是鬧出了人命!必須得給我們一個說法!”

兵卒們一聽也急了,其中一人疾步謝瑾白的面前,雙手抱拳禀報道,“謝大人,您切莫聽這幫刁民血口噴人!我們謹遵知府同您的吩咐,根本不敢随意傷害百姓。我們的人更是根本不曾碰到那個年輕儒生,那個年輕儒生便自己躺在了地上!還請大人明鑒!”

他的身後,其餘官兵皆是躬身抱拳禀報道,“請大人明鑒!”

“借過,讓一讓,讓一讓啊!”

唐小棠困難地擠過人群,不小心踩到了一位老婦的腳。

“抱,抱歉。大娘,您,您沒事吧?我,我不是故……大娘?”

唐小棠慌忙道歉,被他踩了腳的大娘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唐小棠困惑地擡起頭,但見那大娘赤紅着眼,雙目直勾勾地盯着某處。

眼神還挺滲人。

唐小棠順着大娘的目光,一眼便看見了如青柏又如仙鶴伫立人群當中的謝瑾白。

唐小棠又轉過頭,看了看身旁的這位大娘,疑惑地道,“大娘,您認識……”

你們,你們打死了人還不承認,還反污我們來慶是自己暈倒的!我老太婆跟你們拼了!

唐小棠話還沒說完呢,只見剛才還一動不動,就跟石像一樣的那位大娘,忽然就朝謝瑾白的方向跑去。

唐小棠直覺不妙。

“小心!”

他朝謝瑾白的方向喊了一聲。

想也不想地沖上前,雙手死命地抱住謝瑾白的腰身,以身相擋。

唐小棠把臉埋在謝瑾白的懷裏,雙眼因為害怕而緊緊地閉上。

然而,預期當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到來。

“放開我,你們這些狗官,放開我,放開我!”

老婦嘶啞的、仇恨的聲音響在耳畔。

嗯?

唐小棠從遲疑地、緩緩地從謝瑾白的懷裏微微擡起頭,尋着聲音,扭過臉——

但見那老婦不知何已被兩名官兵給拿下,此刻根本動彈不得,唯有一雙眼睛赤紅如血,仇恨地怒瞪着他們。

有因着那婦人辱罵不休,官兵便索性拿了帕子塞進她嘴裏。

“發生何……逆子,你這是做什麽?!”

唐時茂聽說前殿又有人鬧事,而且還有官兵失手将人打死,便再顧不得許多,匆匆忙忙趕至大殿。

誰知,從大殿進來,剛好瞧見唐小棠抱着謝瑾白這麽一幕,頓時火冒三丈。

唐時茂疾步上前,厲聲道,“逆子,還不松開謝大人!大庭廣衆之下,成何體統?”

唐小棠聽見他阿爹的聲音身子就是一抖,不知他阿爹怎麽就過來了,又聽見他阿爹不分青紅皂白地訓他,心裏頭愈發地委屈。

在發現那老婦人已經被官兵制服後,他就已經是要松開的了,是被阿爹給吓了一跳,才……

唐小棠松開謝瑾白,低垂着頭,只是不說話。

反正,不管他怎麽解釋,阿爹都是不會聽的。

唐時茂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兒子一眼,拱手向謝瑾白道歉道,“抱歉,謝巡按,犬子無禮。還請謝巡按恕罪!”

謝瑾白淡聲道,“唐知府誤會了。”

唐時茂眼露困惑。

誤會?

什麽意思?

謝瑾白卻是轉了話題,“唐知府既然來了,我們不妨一起商讨下,這位大娘同她兒子之事該如何解決。”

那老婦人又唐時茂才剛剛趕到,自是對眼前的局面不甚了解。

提前收到消息,先一步趕來的衙役上前,湊到知府的耳畔,同唐時茂備說詳盡。

唐時茂一聽死了人,當即臉色鐵青。

眼風嚴厲地掃過前面的官兵,唐時茂大罵,“混賬!本大人不是說過不許對百姓動手麽?那位忽然倒地的儒生呢,現在何處?還不趕緊帶本大人前去看看?”

當務之急,還是要弄清楚那名儒生的死因。

這同謝瑾白原先的打算是一致的。

若不是那位老婦人忽然沖出,他也會要求先去看那名儒生的情況。

衙役在前面帶路,殿中百姓紛紛向四周散開,讓出一條路來。

一行人來到那名儒生所躺的地方。

唐時茂蹲身,親自探了探那儒生鼻息。

探到的氣息雖然微弱,但确确實實,身下之人還是有氣的,唐時茂當即激動地大聲喊道,“還有氣!還有氣!你們誰快去倒一碗水來!快!”

立即有百姓遞了水過來。

唐時茂小心扶起那名儒生,試着将水喂進那儒生的嘴裏。

“咳咳咳咳……”

那儒生先是微弱地咳嗽數聲,接着,虛弱地睜開了眼。

“活了!活了!”“真的活過來了!”

“唔!唔!唔!”

那老婦親眼見到自己的兒子咳嗽着睜開眼,淚水奪眶而出。

可憐嘴裏塞了帕子,什麽話都說不出。

“放了她吧。”

謝瑾白對押着婦人的那兩名官兵吩咐道。

兩名官兵也便将人放了。

“慶兒,慶兒……娘的慶兒。”

老婦奔至儒生跟前,抱着死而複生的兒子放聲大哭。

原來,大殿悶熱,那儒生昨夜挑燈看了一夜的書,身子疲乏,加之一夜未睡,氣血不足,氣息一下子沒能緩過來,故而忽然暈倒在地。

那老婦約莫當時事發時太過慌張,根本沒仔細探清楚兒子鼻息,誤以為兒子死了,故而才有官兵失手将人打死這樣的誤會。

不管怎麽樣,沒有鬧出人命就好。

唐時茂剛要松口氣,只見外頭官兵慌張來報,“大人,不好了!有附近寺廟的百姓沖出山寺,同駐守在山道的官兵起了沖突,非要下山不可!”

唐時茂大吃一驚,“什麽?寺廟各大出口不是都派了人輪流把守了麽?百姓如何出去的?”

那官兵苦笑。

府衙兵力不過區區數百人,這幾百人既要派去一些把守各大山道出入口,又要把守山上的各大寺廟、道觀,人手哪裏能夠?

若是只有數十百姓想要下山,他們的人尚且能唬一唬,攔一攔。

可眼下有越來越多的百姓要求下山,他們的人手如何能夠?

謝瑾白問出事情的關鍵,“欲要下山的百姓現聚在何處?”

是了,現在也不是刨根問底的時候。

唯恐會再出現兵卒将人打死,或者是傷人之事,唐時茂連忙追問道,“你在前面帶路快,快帶本大人過去。”

唐時茂急忙讓兵卒帶路。

此時外頭還在下着雨,天又還沒亮透,又擔心百姓會鬧事,會傷害他阿爹,唐小棠放心不下,見他阿爹随那兵卒出了大殿,忙跟了上去。

腿尚未邁出大殿門檻,後衣領被人給拎住。

身後響起一道慵懶的聲音,“小公子這是要去哪裏?”

唐小棠抿起唇。

這人怎麽這般喜歡拎人後衣領,“我,我不,不放,放心,阿,阿爹,我……我要,跟過去,跟過去,看看看。你快放開我。”謝瑾白低頭看他,狹長的眼尾微微上挑,“你阿爹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了你,你還擔心他?”

“要,要你管!”

唐小棠生氣地将謝瑾白拎住他後領的手給拿開。

也不知道這人平日裏是吃什麽長大的,力氣出奇地大,任憑他如何使力,竟不能拿開分毫。

“你,你快放,放開我,不然我該追不上了!”

謝瑾白深深地看了唐小棠一眼,淡聲道,“随我來吧。”

語畢,率先邁出了門檻。

唐小棠将信将疑,跟了上去。

跨出門檻的時候,看見走廊門邊水桶裏的的油紙傘,順手“借”了一把。

謝大混蛋淋不淋雨地,他在不在乎呢!

哼!

唐小棠撐傘打開,走進雨簾,但見方才候在走廊階梯的謝瑾白十分自然地走至他的傘下,登時瞪大了眼。

“你,你……”

謝瑾白睨他一眼,“不是說再不追上去,就跟不上了?”

唐小棠握着傘柄的手骨節用力泛白。

他忍!

在兵卒的帶路下,唐時茂出了山寺。

果然,在通往下山之路的要道一處平地,果有衆多百姓披着蓑衣,手持火把,吵嚷着要下山,還有個別直接同兵卒動起了手。

知州劉砺懷同通判楊毅二人正焦頭爛額着。

人人皆是覺得自己倒黴透了,這全城遷移的命令也不是他們下的,就因為那都水司郎中住他隔壁,有百姓鬧事,他沒找到知府,便将他們二人給一并請了來。

眼下是走也走不脫。

劉砺懷眼尖,一見到唐時茂來了,立即揚高了音量,“鄉親們,莫慌,莫慌,知府大人來了啊,知府大人到了!”

鬧着要下山的百姓聽說知府大人了來了,便立即将唐時茂給團團圍住。

“敢問唐大人,我們是犯了什麽罪了麽?為何不讓我們下山?”

“是啊!說是會有洪水!可是您看,您自己看,從這往山下看,雖說有霧氣擋着,可淳安城到底有沒有被水給淹了還是能瞧得出來的吧?您自己瞧瞧,哪兒有洪水啊?!”

“唐大人,我們都信了您的話,在這山上待了一夜了。家裏的牛羊都沒人照看呢。大人,您就讓我們下山吧。大人!”

“鄉親們,不是我不讓你們下山,實是都水司監丞去赤丈河實地走訪過,因連日暴雨,赤丈河水位遠超往年,堤壩恐有決堤風險。鄉親們,請大家暫且稍作忍耐,等洪水過了,确保大家都平安了,我一定放大家回去,可好?”

“暫且忍耐?我們忍耐了一整晚了,莫非還不夠麽?還要我們忍耐到何時?”

“難不成,洪水不來,我們便不能下山了嗎?”

“就是!難道洪水不來,我們便不能下山了麽!鄉親們,說是說不通的了,想官府允許咱們下山是沒可能了!咱們還是自行下山吧!”

唐小棠随謝瑾白抄小路來到山口,見他阿爹被百姓們團團圍住,着急地就要上前。

“待在這裏別動。”

指尖娴熟地在唐小棠身上穴道輕點,謝瑾白低聲交代了一聲便沒入雨簾。

唐小棠萬萬沒想到,謝懷瑜會來這麽一招。

他試着動了動身子,自是動彈不得分毫,氣得他在謝瑾白身後大喊,“喂,謝懷——”

百姓還在吵嚷着要下山。

“走!我們自己下——”

“山”字尚未說完,一把刀刀橫在方才說話的那名中年漢子的脖頸上。

芭蕉樹下,唐小棠那聲“謝懷瑜”更是戛然而止。

但見謝瑾白身形快速移動,從其中一名兵卒腰間抽出大刀,手持刀柄,銳利的刀鋒迫近那名鬧事的漢子脖頸,狹長的眉眼淡掃周遭。

平日裏噙在唇邊的笑意消失不見,眼神冰冷,大雨淋在他的身上,莫名使他多了幾分冷氣,此時的他,如一名久經戰場的冷面将神,聲音肅殺,“擅自下山者,殺無赦。”

唐時茂駭了一跳,唯恐這位會當真眼也不眨地将人給殺了,“謝,謝巡按,刀下留人”

謝瑾白面向衆人,“還有人想要下山嗎?”

人都是怕死的。

若是能活着下山,自然沒有人希望成為這山間的一具冰冷屍體。

可他們有這麽多人呢!

難不成官兵還能将他們全部的人都給殺光麽?

話雖如此,卻也沒有人願意當那出頭鳥。

一時間,場面陷入了膠着。

“喲。看來,不需要本王出面,謝巡按一人也能以一當百嘛。”

一道清亮傲慢的聲音響起。

衆人尋聲望去,但見一俊美少年身着一身緋色束袖勁裝,出現在衆人面前。

他的身後,除卻為他打傘的蕭子舒,赫然是身穿甲胄,身披蓑衣的士兵,蜿蜒地占據了整個山頭,一眼望不到邊。

寧王!

寧王終于帶着他的私兵來了!

唐時茂神情激動。

他幾步向前,對寧王鞠躬行禮道,“下官唐時茂,見過寧王。”

“臣等見過寧王。”

劉砺懷、楊毅等在場官員也紛紛向寧王行禮。

“起吧。起吧。”

季雲緋随意地擺了擺手,将雙手往背後一負,漂亮的鳳眸睥睨地掃了眼前面的百姓,“你們誰還要下山吶?想下山就跟本王說一聲,本王讓本王手下的這幫私兵,送一送各位,可好?”

淳安偏居一隅,百姓安居樂業,平日裏路不拾遺,偶爾出個兇殺案都能驚得全城的百姓街頭巷尾的熱議,何曾見過這麽多士兵又全是全副武裝的陣仗,當即被吓住了。

沒人吭聲。

季雲緋話鋒一轉,“都不走了是吧?那成。本王爬了老半天山了,這會兒也渴了,打算上山上的寺廟歇歇腿,喝個茶什麽的。你們呢?是回去吶,還是讓本王派人送你們下山吶?”

季雲緋淳安一霸的名聲也不是蓋的。

淳安城內,誰不知道寧王虐殺成性!

據聞每隔一段時間,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有受虐而死的家丁或者是仆役的屍首被偷偷從寧王府擡出!

百姓們後退,再後退。

若說方才人們還想着官府不可能就因為他們執意下山,就将他們全部給殺了。

可眼前的是寧王這個煞神吶!

說是派私兵送他們下山,別是打着送他們下山的由頭,把他們給“送”地府去了!

都說殺人償命,可這位寧王是當今聖上的親哥哥,便是他當真打殺了幾個人,出了人命,京城裏坐在龍椅上的那位還會深究不成?

要不,還是先回寺廟?

好歹回去至多只是擠一擠,遭一些罪,可要是下山,那就是真沒命了。

眼見沒人再嚷嚷着下山,季雲緋還挺失望,“你們真不下山了?行,那本王就先去寺廟喝口水了。要下山的百姓記得說一聲啊,本王定派人将你們護送到底。”

語畢,笑了笑,露出一個森白的牙。

往後退的百姓更多了,個別甚至直接用跑的,跑回山上寺廟。

季雲緋臉上的笑容倏地一斂。

他是什麽掃把星麽?

看見他就退,幾個意思?

于是,百姓們見到陰森着臉的寧王跑得更快了。

“主子。”

蕭子舒将手中的青色油紙傘交由季雲緋身後的兵卒,冒雨大步走至謝瑾白的面前,抱拳行禮。

謝瑾白已将佩刀仍回那兵卒刀鞘之中,“這次辛苦你了。”

蕭子舒一臉肅色,“此乃屬下分內之事。”

謝瑾白走向季雲緋,拱手道,“替淳安百姓多謝寧王慷慨借兵。”

唐時茂等人也齊聲道,“多謝寧王借兵!”

季雲緋冷哼,雙臂抱胸,“本王渴了,還不趕緊帶路,請本王進山寺避雨,喝杯熱茶?”

謝瑾白做了個“請”的姿勢,“寧王請。”

眼看謝瑾白就要帶着寧王上山,芭蕉樹下的唐小棠急了。

謝瑾白這個王八蛋,該不會把他給忘了吧?!

唐小棠想出聲把人給叫住,替他将穴道給解了,又擔心他阿爹知道他偷溜出寺門,又要當衆訓他。

季雲緋雙手負在背後,跟謝瑾白并肩上山。

那打傘的兵卒緊跟着。

唐時茂,蕭子舒等人跟在其後。

季雲緋随意地看了看周遭,不經意間瞄見了持傘立在芭蕉樹的唐小棠。

季雲緋也不急着上山了,他轉變方向,直接擡腳朝唐小棠所在的那棵芭蕉樹走了過去。

“這不是唐小公子呢麽?你怎一個人現身此處?噢,我知道了,你是偷偷來看……某人的吧?”

說罷,笑眯眯地睨了謝瑾白一眼。

這下,只要不是個瞎子,都能知道他口中所謂的“某人”指的是誰了。

經過前陣子各大酒館,酒樓說書人繪聲繪色講述的“前朝趣聞轶事”,“小公子求娶記”什麽的,淳安百姓就沒有不知道知府家小公子在朝晖樓求娶京都來的謝巡按謝大人一事的。

季雲緋的音量還不低。

官員們還好,礙于上級唐時茂的在場,便是想笑,也唯有忍住了。

百姓們可沒這“政治覺悟”,當即議論開了。

“這位就是知府家的小公子?”

“不是說被謝巡按給打了板子呢麽?竟還不死心?”

“那可真夠癡情的。”

“可不是!謝巡按的心莫不是石頭做的不成,真一點也不給小公子機會呢?”

“嗨!你這話時候的,你忘了,說書人可是說了,謝巡按可是跟……那什麽,你們懂的吧?”

“哎,我記得有句經常出現在話本裏的那句詩詞怎麽說來的,什麽心啊,明月啊,溝渠啊,什麽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前幾天才聽畫舫上的姑娘唱過,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是吧?是吧?”

“對對對,就是這句!就跟什麽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一個意思來的!”

一聲聲議論聲,如雨點似地密集地迎面砸來。

于唐小棠而言可謂是公開行刑,他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紅白交錯。

又因他被點了穴,便是連走開都做不到。

嫡子被人當衆議論,唐時茂面上如何能夠挂得住?

他不能遷怒于百姓,唯有将胸口積郁的怒火悉數沖着唐小棠發,“逆子!還站在這裏做什麽?還不趕緊回山上寺廟去?還嫌丢人丢得不夠麽?”

這句“還嫌丢人丢得不夠的”質問,盡管唐時茂顧忌臉面,壓低了音量,卻還是清清楚楚,傳至唐小棠的耳裏。

逆子,丢人。

似乎阿爹對他說得最多的就是這些話了。

唐小棠如何不知,那寧王是故意揚高了音量?

百姓的議論聲固然令他難堪,可遠不及阿爹的責備半分。

此時,小棠寧可自己一直站在這棵芭蕉樹下未被任何人給瞧見。

“逆子,我同你說話你聽見了沒有?”

唐小棠撐着傘,低垂着眉眼,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

“未眠是同我一起出來的。”

謝瑾白走了過來。

唐時茂吃了一驚。

什,什麽?

謝瑾白伸手,指尖在唐小棠身上輕點數下。

因保持同樣的姿勢過久,昨夜又因為不方便,未曾上過藥,雙腿當下有些吃不消。

身上穴位一經解開,唐小棠便雙腿發軟,就連手中的油紙傘都沒能拿穩。

油紙傘從他的手中滑落,整個人就要跌坐到地上。

“棠兒!”

唐時茂終于覺察出兒子的不對勁來。

他下意識就要上前伸手去扶。

有人快他一步。

骨節分明的手及時握唐小棠手中掉落的傘柄,一只手攬在他的腰間,将人穩穩接住。

唐時茂連忙走上前,替兒子拱手致謝,“多謝巡按。”

“棠兒交給老夫就好。”

唐時茂伸出雙手。

謝瑾白眉眼未擡。

他低頭看着懷裏的小公子,“能走嗎?”

唐小棠靠在謝瑾白身上,臉色蒼白地搖了搖頭,“我,我好像……腿疾,腿疾犯了。”

唐時茂顧不得方才手伸出去,卻落了個空的尴尬,他擰眉問道,“你腿什麽了?你母親不是說你的腿好多了麽?”

身為一個父親,自己嫡長子的身體狀況卻僅僅只是從妻子口中得知,何其諷刺。

偏偏唐時茂本人似乎并未意識到這一點。

謝瑾白眼尾淡淡睨了唐時茂一眼。

唐時茂略有些不滿,可到底還是不願在大庭廣衆之下同謝瑾白起争執,終究還是忍住了。

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下,謝瑾白将傘遞到唐小棠手中,一個打橫,将人抱了起來。

以為這人是要像上次那樣背他,唐小棠默契地接過傘。

哪曾想,這人這次竟未按常理出牌。

身體騰空的那一刻,唐小棠“啊”地叫了一聲,雙手本能地摟緊對方的脖子。

百姓一個個眼睛瞪得老大,發出“呵”,“豁”,“呀”之類的感嘆聲。

好家夥!

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喲?

莫不是小公子已然成功摘得巡按這多嬌花?

在場幾個官員一個個呆若木雞,還有人不信邪,擡手去揉自己眼睛的。

他,他沒眼花吧?

唯有唐時茂一人眉頭夾緊,臉色青得不能再青。

棠兒同這位謝巡按的關系,何曾走得這般近了?!

唐小棠聽見百姓的那幾聲直白驚訝聲,更是羞窘得恨不得找個縫鑽進去。

這人定然是故意的!

故意讓他在這麽多人面前丢人!

無地縫可鑽,唐小棠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臉埋進謝瑾白脖頸處,仿佛這樣就能夠将周遭驚詫的議論聲統統摒棄在外。

季雲緋同蕭子舒皆是一副見鬼模樣。

季雲緋更是直接問蕭子舒,“蕭石頭,你家主子這是被鬼上身了?”

謝懷瑜不是喜歡那小皇帝麽?

他不是為小皇帝守身如玉,弱冠之禮都行過了,卻是至今房裏連個通房丫鬟,通房小厮什麽的都沒有的呢麽?

竟然會允許自己主動去抱唐小棠?

季雲緋擡眼瞧了瞧這如晦的天色。

莫不是真要變天了?

蕭子舒此時心中的沖擊又何曾少于季雲緋?

在場的人當中,蕭子舒是唯一一個瞧着主子是如何為那位籌謀,兩人又是如何一步步從試探到後來彼此情意相通的。

現場這麽多人,即便是唐小棠當真走不了路,主子大可将他随便交予在場的任何一個人。

更勿論唐時茂這個當父親的亦是在場!

可主子沒有。

他竟選擇不假人手,還是以将人攔腰抱起這樣過于親密的姿勢!

若是換作以前,主子是斷然不可能這麽做的!

蕭子舒至今沒能明白,那日主子為何那般決絕燒了那位寄來的信件,那夜又究竟去了哪裏,為何回來便沾了一身血污,便是往日裏總是噙在唇邊的笑意都消失了。

簡直像是完全變卻一個人,宛若從地獄歸來,冷厲不可近。

若不是第二日主子便又恢複了昔日未語先帶三分笑的風流模樣,他簡直要以為那天晚上歸來的主子是被人掉了包。

可這些,又如何為外人道?

寧王他不能得罪,便只能面無表情地道,“未曾。”

說罷,疾步跟上自家主子。

“本王還沒問完話呢!蕭木頭,你給本王站住,站住!”

季雲緋擡腳追上去。

給他撐傘的那兵卒,以及一衆官員只得急忙忙跟上去,唯恐這位金貴的小王爺有個什麽閃失。

百姓們再無可熱鬧可看,又下不了山,只好三三兩兩,往山上走。

季雲緋幾個快步,追上蕭子舒。

一只手從後面搭上蕭子舒的肩膀,“蕭木頭,本王命令你站住,你給本王聽——”

忽地,腳下一陣地動山搖。

“發生什麽事了?”

“我怎麽感覺這山好像在晃?”

“不是好像!我也感覺到了!這山真的在晃!”

“山在晃,山在晃啊!”

百姓們慌張叫嚷。

季雲緋聽了眉頭都擰成了一團。

這山晃它的,喊什麽喊?

怪……

怪叫人心慌的。

山體越來越晃,便是季雲緋都很難站立。

忽地,他一腳踩空,眼看就要摔落下山。

“木頭!”

“王爺!”

“王爺小心吶!”

衆人驚呼。

蕭子舒聽見小王爺的聲音,猛然回過頭,見這驚險情狀,眸色一肅,伸手抓向季雲緋身後腰帶,手臂用力一提,将人給撈了回來。

季雲緋驚魂未定,他連連拍胸脯,“吓,吓死本王了。”

聞言,蕭子舒瞥了眼小王爺,心想,您也有怕的時候麽?

忽地,後腰被抱住。

“你做什麽?”

因為太過驚訝,連敬稱都給忘了。

“做什麽?什麽叫做什麽?這山體還在晃動,本王怎麽走?我們兩個都是男的,你這麽扭扭捏捏做什麽?趕緊的,安全護送本王上山!”

說白了,季雲緋還是被方才險些掉下山的事情給整怕了,一定要牢牢抱住蕭子舒才放心。

山體還在搖晃,蕭子舒确實也不敢放手,只得在身體挂着寧王這麽個人體部件情況下,一步一挪地上山。

“轟隆隆——”

“隆!”

天邊先是連響幾聲悶雷。

謝瑾白擡頭,看向天際,“捂住雙耳。”

“什,什麽?”

因為還在打雷,唐小棠并未聽清謝瑾白方才說了什麽。

“來不及了。”

這一句話唐小棠倒是聽清楚了。

可即便是這回聽清楚了,仍舊是一頭霧水。

什,什麽來不及了?

唐小棠尚未反應過來,忽地,一道震耳欲聾的驚雷猛地在他的耳畔炸開。

列缺霹靂,山巒崩摧。

聲響之大,似要将整個天地都給劈開。

山體搖晃得更加厲害了。

唐小棠被吓得整個身子都為之抖了一抖,摟住謝瑾白脖頸的雙手無意識地收緊,他将臉深深埋入對方懷裏。

“天爺!剛才那雷聲也忒吓人了!”

季雲緋驚魂未定的拍了拍胸脯。

膽小之人直接被吓得叫爹喊娘。

忽地,有人大喊,“快!快!你們快看山下!”

衆人便又驚魂未定地向下張望,但見赤丈河上看似固若金湯的堤壩不知何時已然潰堤。

河水倒灌,奔騰若一條巨型咆哮的水龍,迅速地将赤丈河附近的房屋、街道,乃至整個淳安城悉數吞沒。

不過眨眼功夫,淳安城便陷入一片渾濁的江海之中。

山上衆人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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