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相擁 (1)

“不許,喚我,糖果兒!”

嘴唇緊抿,唐小棠眼圈發紅。

他的聲音虛弱,臉上表情卻是嚴肅,可見是真的動了怒。

季雲緋笑容陰測,“喲。糖果兒,能耐了啊,有人撐腰就是不一樣了啊,都敢沖本王發脾氣了啊?”

唐小棠眉頭緊擰。

這個寧王是不是有病?

他之前在“明月樓”同季雲緋見過幾次面,可也僅限于照過面,是連話都不曾說過的。

不知對方是如何得知他曾有個叫糖果兒的乳名的,更他不知自己何曾得罪過對方,以至于對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針對他!

“怎麽了?被點了啞穴了?還是擔心你情郎得知你去過明月樓,更與那花魁傅倩倩數度春宵,會不要你了?”

唐小棠聽後只覺莫名其妙。

他幾次去明月樓都只是聽曲吃茶。

何曾在明月樓宿過夜來的?

更別提數度春宵了。

噢,不對。

真要嚴格說起來,他确是在明月樓睡過一晚。

那一晚……

“混賬!你竟還去過明月樓那樣的煙花之地?你給我下來!下來!”

唐時茂一聽說唐小棠去過煙花之地,登時橫眉倒豎。

若不是不願得罪謝懷瑜,唐時茂只怕早已強行将人給帶走了。

唐小棠本就腦袋有些昏沉,瞧人都有幾分重影。

聽見父親的怒吼,更覺腦袋“嗡嗡”疼得厲害。

他實在不想同父親再解釋些什麽,他現在只想進去換身幹爽的衣服,再好好睡上一覺。

唐小棠松開摟住謝瑾白的手,小聲地道,“放我下來吧。”

唐小棠既是要下去,謝懷瑜自是沒理由攔着。

他放下小公子。

季雲緋啧聲道,“啊,唐小公子果真是孝順聽話的好兒子。為了聽父親的話,是情郎也不要了呢。”

這個寧王怎的這般聒噪?

當然,對于嫡子能這般聽從自己的話唐時茂自是滿意的。

哪怕他對嫡子有諸多不滿,這個時候棠兒能夠聽他的,果斷從謝懷瑜身上下來,他還是頗感欣慰的。

謝瑾白松了手。

起初,唐小棠尚且能夠勉強站立,卻是一個步子都沒能邁出去,雙腿便無力地癱軟了下來。唐小棠跌坐在了雨中。

手中的雨傘也從手中脫落,掉落在地。

他身上很快就被雨水澆濕,衣服上,臉上還濺了不少泥水,要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棠兒!”

事發突然,唐時茂根本沒能反應得及,便只能眼睜睜看着兒子跌坐在了滿是雨水的泥地裏。

唐時茂趕忙走上前,将手伸給兒子。

隔着雨簾,唐小棠視線模糊地看着父親伸出的手,卻是沒有沒有将手伸出去。

“棠兒?”

唐小棠擡起臉,嘴唇被雨水凍得微微發顫,“父親到現在都不明白麽?”

唐時茂一愣。

他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唐小棠垂着眉眼,“太遲了。”

“混賬,你在說什麽糊話!為父扶你起來!”

唐時茂穿着蓑衣,行動多有不便,唐小棠身上又淋了雨,衣衫全濕了,自是比往常要更重上一些,一時之間,竟沒能将兒子成功扶起。

“你們幾個,還不趕緊過來替我将公子扶起!”

唐時茂轉過頭,對身後的幾名衙役大聲訓斥道。

小公子在府中一貫不受重視,衙役們自是也便沒想過要去扶。

若是摔倒的是大公子,情形定然也便截然不同。

幾個衙役匆匆跑至,幫着知府大人一同将小公子扶起。

“不用了。”

唐小棠搖頭拒絕了幾個衙役的攙扶。

唐時茂沉下臉,“你這是又在鬧什麽性子?”

難不成這逆子還想要他同謝懷瑜一樣能将他一把抱起麽?

唐時茂也不知為何自己會想到謝懷瑜那裏過去,臉色更加鐵青了。

唐時茂走神的片刻功夫,唐小棠掙脫開了父親的手臂。

他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站起。

好幾次,站起又跪下,跪下複又艱難地站起。

唐時茂幾次上前,都被拒絕。

也便索性冷眼旁觀着,他倒要看看,棠兒到底能倔強到何時?!

自母親去世後,有多少次,當他陷入困境之地時,多渴望父親能夠向方才那樣朝他伸出手,拉他一把,或者僅僅只是像小時候那樣,摸一摸他的腦袋,喚他一聲“棠兒”。

可是沒有。

過去他不需要父親的攙扶都能自己站起來,那麽,這次亦是如此。

唐小棠牙關緊咬,指尖将掌心掐得血肉模糊,終于完全憑借自己的力氣,站穩了身子。

盡管每一次跌倒,站起,他的腿都疼得好像是有上千鐵釘同時紮在他的腿骨上。

可他還是憑借他自己的力量,穩穩地立住了。

唐小棠轉過頭,定定地看向季雲緋。

季雲緋笑容挑釁,“這麽瞧着本王做什麽?怎麽的,只是能站穩而已呢,就不自量力到想要找本王算賬了。”

“那晚,我同倩倩姑娘什麽都沒有發生。不過是我喝醉了,倩倩姑娘留我在耳房睡了一晚。那位寧媽媽,還有丫鬟碧桃均可作證。我同倩倩姑娘也從未有超過男女之防之舉。

寧王若是當真喜歡倩倩,大可替倩倩贖身。不必在這同我吃不相幹的飛醋。”

季雲緋那點心思被唐小棠就這麽揭破,臉上當即青紅交錯。

操!

這個小衙內不是個小結巴麽?

什麽時候口齒這般伶俐了?

季雲緋的确是喜歡明月樓那頭牌花魁,不過僅僅只是因為那花魁做的一手的颍陽菜肴頗合他的胃口而已。

季雲緋倒不是沒有提過要替那花魁贖身。

他對傅倩倩沒興趣,可請個廚子回去日日給他菜不也值當?

偏生,他贖身的要求被那傅倩倩給拒絕了。

唐小棠這一番贖身的話,可謂是踩中了季雲緋的痛腳,他反唇相譏道,“誰吃甚勞子飛醋了?就那煙花之地的女子也值當本王吃醋?倒是小公子男女通吃這件事,不知謝大人是知情,還是不知情呢?”

季雲緋滿以為會見到小公子驚慌失措的心虛模樣,未曾想,唐小棠只是低垂着眉眼,語氣平靜地道,“謝大人并非我情郎,我去過什麽地方,同什麽人在一起,又有過幾個春宵,他自是不會介意。便是知情又如何,不知情又如何?”

說罷,不等季雲緋回應,便轉過身,一步一步,一瘸一拐地走向寺門的石階。

這樣的姿勢,無疑是頗為狼狽的,可不知為何,在場的人均生出幾分敬意來。

季雲緋一愣。

不是,你們膩膩歪歪的,現在你跟我說,你們兩個什麽關系都沒有。

鬼才信!

等等,誰允許你對本王這般放肆了!

蕭子舒聽了小公子的話卻是大大松一口氣?所以,主子同這位唐小公子之間的關系,并不是他們以為地那樣?

這其中,想必是有他所不知曉的隐情?

很快,蕭子舒就發現,自己這口氣松得過早了一些。

“棠兒!”

唐時茂驚慌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蕭子舒尋聲看去,但見順利走上石階,走至寺門的唐小棠,忽然如同一根被風雨吹斷的竹子,直直地栽向地面。

唐時茂慌慌張張追上前去,腳下一滑,虧得身後衙役機靈,将他及時扶住。

蕭子舒在看見唐小棠暈倒的那一刻,眉頭微皺。

雨幕中,一道熟悉的身影飛掠而去。

唐小棠昏倒在謝瑾白的懷中。

蕭子舒心下一沉。

果然。

邊上,季雲緋冷嗤,“呵。還說謝懷瑜不是他說情郎!騙鬼呢?”

蕭子舒抿起唇。

謝瑾白施展輕功,不過幾個瞬息,便消失在衆人視線當中。

“還楞在這裏做什麽?快給我追,追啊!”

唐時茂望着空蕩的山寺大門,心急如焚地催促。

“多謝唐大人救命之恩!”

“多謝唐大人!”

“唐大人您真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啊。”

從衙役口中得知謝瑾白昨夜便是宿在大殿,唐時茂追回大殿。

尚未來得及詢問衆人是否見過謝瑾白同唐小棠二人,唐時茂便被大殿中的百姓給團團圍住。

原來,早已有先一步回到寺廟的百姓,告訴了殿中百姓山下城內發生的事情。

此時,百姓無不将唐時茂當成了神佛在世,齊齊地對着唐時茂下跪,感激磕頭。

唐時茂在山寺僧人的幫助下,很是費了幾番功夫,終于從百姓當中脫身。

又遣了衙役去找來殿中府中家丁、婢女,詢問是否見過小公子。

誰料家丁、婢女一概搖頭只道不知,便是青鸾也回答未曾見過小公子。

唐時茂眉頭緊鎖。

那謝懷瑜究竟将人帶去了何處?

唐時茂自辰時披衣外出,一個多時辰過去尚未回來。

杜氏獨自一人等在僧房之中焦心不已。

天剛亮,便叫來丫鬟清蓮外出去探聽探聽。

清蓮打聽到老爺先前為了阻止百姓同山道上駐守的官兵起沖突,出了千葉寺,趕去百姓鬧事的地方去了,已經在回山寺的路上,又從已經先一步回來百姓口中聽說了那赤丈河堤壩潰堤,眼下整個淳安城都陷入一片汪洋之事。

娉婷在一旁聽了,倒抽一口涼氣。

杜氏聽說後,亦是大大吃了一驚,“什麽?那赤丈河當真潰堤了,整個淳安城都陷入了一片汪洋當中?怎麽會?那赤丈河堤壩往年也不是沒有決堤過,如何這次便……”

“聽說是這兩日的暴雨導致赤丈河水位遠遠超過了歷年的水位線什麽的,奴婢不甚明白。不過确實是有許多百姓親眼瞧見了那堤壩潰堤,洪水倒灌湧入城內。聽說好多樹木都被連根拔起,就連房舍等也具被洪水給沖走了。夫人,這次真是多虧了老爺,要不是老爺堅持要咱們上山,那麽大的洪水,咱們要是還在城……”

“停!你別,別說了!你這說得我這心慌得厲害……”

杜氏同其他百姓一樣,聽了都是一陣後怕。

她捂着胸口,雙腿發軟,似是連站都要站不穩。

清蓮眼中閃過一絲懊惱,方才都怪她多嘴了。

“夫人,我扶您……”

“夫人,我扶您到邊上椅子上坐坐。”

清蓮擠開娉婷,扶杜氏到一旁的椅子上歇息。

轉過頭,理所當然地對娉婷吩咐道,“娉婷去給夫人倒杯茶過來。”

娉婷心裏頭不大舒服,可她一貫不争不搶慣了,聞言,也唯有默默去倒杯茶給清蓮遞過去。

“來,夫人,您先喝杯……”

“嘭——”地一聲。

不知是不是清蓮方才進門時沒有将門關緊,房門被風吹開。

杜氏才堪堪由婢女扶着坐下,冷不伶仃聽見這聲響動,駭了一跳,手臂打翻了清蓮手中的熱茶。

清蓮躲閃不及,杯中滾燙的熱茶悉數澆在了杜氏的身上。

“啊!”

杜氏像是一只被熱水潑了滿身的母□□,“啊”地驚叫一聲,從椅子上彈跳了起來。

“啪!”

怒不可遏的她,揚手一個巴掌用力抽在清蓮臉上,“要死了!你這個賤婢!”

清蓮自己手背已被熱水燙得通紅,可她不敢為自己辯解半分,只低垂着頭,連喊一聲疼都不敢。

娉婷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到了,可當着杜氏的面,自是不敢表現出任何的吃驚。

“清蓮,我先扶夫人進去将這身衣服換下,你趕緊去外頭打一盆冷水進來!”

娉婷忙将杜氏扶到屏風的那頭換下身上這件被茶水潑髒了的衣服。

娉婷選擇自己陪杜氏去換衣服,由清蓮去打水進來,一方面是為了避免杜氏再拿娉婷撒氣,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讓娉婷能夠借着打冷水的功夫,為她自己燙傷的手背澆一澆。

清蓮哪裏能夠理解娉婷的這一番苦心?

她端着屋內的臉盆外出打水,心裏頭甚至因為娉婷這會兒使喚她,暗自嫉恨上了!

方才若不是娉婷将熱茶遞給她,此刻被燙,被掌掴的人又豈會是她,又怎會輪到娉婷那個賤人對她頤指氣使?!

清蓮端着水盆恨恨地朝門口走去,見到一身濕漉漉,發梢,衣服都在滴水,整個人宛若剛從水底爬出水鬼的謝瑾白吓了一跳。

她失聲尖叫道,“你……你是何人?這裏可是女眷房舍!你還不趕緊出去!”

婢女過于尖亢的聲音令謝瑾白很是不耐。

他語氣淡淡,“出去。”

清蓮身為杜氏最喜歡的婢女,平日裏除卻老爺,夫人,府中家丁,婢女,誰人見了她不得恭恭敬敬喚一聲“姐姐”?

便是外出采買,得知她是知府夫人的貼身婢女,又有幾人不是對她笑臉相迎?

狐借虎威久了,也便将自當成了虎。

聽了謝瑾白這句甚為無禮的命令,清蓮黑圓的臉蛋板起,怒目圓瞪,“放肆!你可知這間僧房住的人是誰?我警告你,識趣點趕緊帶着你的契弟滾出去!不然回頭等我們老爺回來了,有你們好果子吃!”

謝瑾白渾身濕透,被他抱在懷裏的唐小棠又是一身髒污,是以清蓮并未出自家小公子,只當這兩人是離家家私奔出逃的一對野鴛鴦。

兩個男子互相傾慕,家裏人不同意,兩人便只能商議一起出逃。

這種事情,在淳安太多了。

“公明。”

蕭子舒從身後閃現,走至謝瑾白的面前,躬身抱拳,“屬下在。”

“把人清幹淨。”

蕭子舒面露錯愕,“主子……”

這些可都是人,又不是物件,他如何清幹淨?

将人都扔出去麽?

再者,又都是女眷……

謝瑾白擡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分明是讓他自己看着辦的意思。

攤上這種主子,蕭子舒除了認命,還能怎麽辦?

他将頭一低,抱拳道,“是!”

“你們到底想幹什麽?你們不能進去!聽見沒有?來人吶,快來——”

清蓮的呼喊聲戛然而止。

“快,快替本夫人将裏衣給穿好!”

“真笨!你這個蠢丫頭,怎麽笨手笨腳的!”

“快點,快點!”

屏風這頭,身上脫了只穿一件肚兜的杜氏,聽見有男人說話的聲音,自是又怒又慌,又氣又急。

她幾次擰着娉婷的胳膊,催促婢女速速替她将原先的衣服給重新穿上。

娉婷忍着疼,閃着淚花伺候主母更衣。

“啊!”

謝瑾白抱着唐小棠走至床畔。

才剛穿上裏衣,衣繩都未來得及系上,露着紅色牡丹肚兜的杜氏,瞥見男子的背影,失控地尖叫道,“滾出去,給本夫人滾出去!”

一把匕首,橫在杜氏的脖頸。

娉婷驚恐地瞪大了眼睛,雙手緊緊捂住了嘴巴。

杜氏的怒罵聲戛然而止。

她嚣張的氣焰不再,她睫毛顫抖,害怕地連連求饒道,“好漢饒命,好漢饒命!好漢你想要什麽,你盡管拿去。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傷害我!不要傷害我……”

蕭子舒冷聲道,“出去。”

“好,好,我出去,我這就出去,我這就出去……”

杜氏配合地跟着蕭子舒的腳步,亦步亦趨地往外走。

娉婷忠心地跟上。

走至門口,娉婷才知為何方才清蓮會沒了聲音,原來并不是像她想得那樣被滅了口,而是被人點了穴,站在門邊動彈不得。

一主一仆二人跨過門檻,站到了門外。

“吱呀”一聲,房門被關上。

“多餘的人終于都被清了出去。

謝懷瑜抱着唐小棠走至床榻。

兩人均是渾身濕透,身上衣衫往下滴水。

若是就這麽抱着唐小棠上榻,連同被褥在內定然一并跟着濕了。

謝懷瑜頓住腳步,抱着小公子,變轉了方向,将人抱至屋內唯一一張矮幾上,動手脫去他身上濕衣。

“娘親,冷……娘親,冷……”

昏迷中的唐小棠發出無意識地呓語,身體發顫。

風流的桃花眼微挑。

謝懷瑜擡手,掐了掐小公子的臉頰,糾正他,“不是娘親,是哥哥,叫哥哥。”

小公子自是聽不見,還在一聲聲喚着娘親,寒冷。

謝懷瑜将人放在矮幾上平躺,動手脫去自己身上衣衫,只餘一件亵褲。

如此,當他再給小公子脫去濕衣服時,懷中之人盡管還在發抖,卻不再抖個不停。

果然,如他所預想地那樣,嬌氣的小公子是被他身上的寒氣所冷到了。

“娘親,娘親……”

渾身發冷的唐小棠本能地尋找溫暖源,他的貼向謝懷瑜的胸膛,雙手緊緊箍住他的腰身。

蕭子舒關上房門,返回屋內。

手中匕首收回腰間鞘中。

蕭子舒轉過身,見到屋內赤身相擁的二人,心中大為驚駭。

蕭子舒到底是跟在謝懷瑜身邊久了,是見慣場面的人,便是親眼撞見這驚世駭俗的場面,亦沒有做出任何冒失的舉動。

從房間裏找了兩件僧人留在衣櫃裏的幹淨的裏衣以及僧袍,又拿了僧人的布帕一并放在屏風之上,便識趣地退開了。

謝懷瑜聽見腳步聲,并未回頭。

他拿過布帕同僧衣,一只手攬在小公子的腰間,另一只手擡手,抽出小公子發束上的玉簪,替人将被雨淋濕的頭發擦幹,又拿了裏衣給小公子穿上。

活了兩輩子,這還是謝懷瑜頭一回替人手把手地脫衣,穿衣,拭發。

他不是個女子,不知當娘親是個什麽體驗。

這回倒是切實地感受了一把撿了一個便宜兒子,當了一回便宜爹的滋味。

在替小公子穿上亵褲時,視線掃過小公子腰部以下。

那日被杖責落下的疤已好得七七八八,結了一層層,錯落的淺淺的,粉色的痂。

只要再堅持塗上一陣子那續筋生肌膏,等這層粉色的疤痕脫落,皮膚自滑膩如初。

外傷易愈。

小公子至今腿疾仍時不時發作,想來那一盒續筋生肌藥膏只能祛除他身上的疤痕,若是要根治腿疾……

恐怕,還得需再多一盒續筋生肌藥膏才行。

“娘親,娘親……”

小公子還在呓語。

謝懷瑜披着僧袍,敞着衣襟,踱步回床邊。

“喚聲爹來聽聽?”

微涼的指尖戳上小公子的臉蛋。

剛剛還只是要人小公子喚他哥哥,這會兒更過分,只是給人穿個衣,便要當人爹爹了。

剛要收回的手被用力攥住。

“阿娘,別走,阿娘,別走,別走,……”

小公子抓過謝懷瑜的手,放在頰邊,他的雙眸緊閉,蜷縮着身子,蠕動着唇瓣,一聲一聲地喚着娘親。

“阿娘,不要離開糖果兒,不要,不要……”

糖果兒?

謝懷瑜眸中掠過一抹微訝。

想起季雲緋稱呼小公子為糖果兒時,小公子臉上顯而易見的不高興。

所以,糖果兒是已經去世的娘親所取的乳名麽?

“娘親,娘親,別走,不要丢下糖果兒,娘親,娘親……”

“嗯,不走。糖果兒,乖,睡吧。”

蕭子舒搬了張椅子,坐在離床榻最遠來的門邊,面無表情地擦拭着手中的匕首。

門外吵吵嚷嚷,奈何蕭子舒耳力太好。

在門外一片吵嚷聲中,他還是清晰地聽見屏風那頭傳來的自家主子溫柔的安撫聲。

一個失神,鋒利的匕首擦破他的指尖,劃出一道血痕。

蕭子舒狠狠地閉了閉眼。

他想,他是真的需要靜靜。

杜氏身上只披了件裏衣,便連同婢女娉婷一起,主仆二人被蕭子舒“請”出了房間。

得益于清蓮先前的那幾嗓子,住在隔壁僧房的幾個官太太,官家公子、小姐,聽見動靜,全出來了。

“唐夫人,您這是……”

“哎喲。唐夫人,您怎麽,您怎麽穿成這樣便出來了?”

“天啦!唐夫人……您,您好歹披件外衫再出來啊!”

臉皮薄的官家小姐們早已羞紅着臉,躲回了屋子裏去。

官家公子們亦是一臉錯愕,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趕忙轉過身,回屋的回屋,外出的外出。

幾位夫人太太可就沒這般“含蓄”了。

在瞧見只穿着裏衣,露肚兜,還是紅色牡丹花色,形容狼狽的杜氏,是又驚訝錯愕,又覺得滑稽好笑。

娉婷慌忙脫下自己的外衫,給夫人披上。

杜氏雙手指尖緊緊地揪住外衫的衣領,她一時忘了要她往日裏塑造的溫良和善的形象,狠狠地戳着婢女的額頭,尖着嗓子道,“死丫頭,你還杵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快派人去找老爺過來,派人去找老爺過來啊!”

她這副潑婦的态勢,令在場幾個官家太太們是錯愕不已。

“娘親,這位便是您平日裏挂在嘴邊的,溫柔和善的唐夫人麽?”

不遠處,僧舍回廊下,一名蒙着淺青面紗的女子,低聲地詢問邊上身穿深綠褙子,淺綠綢衫,相貌溫婉的婦人。

婦人面露尴尬,“我,這……章兒,娘親早年見過的唐夫人,并,并不是這樣的呀!”

女子眉心微蹙,輕聲道,“知人知面難知心。唐家恐非良配。女兒同唐家的這門親事,還請母親同父親大人能夠再多加考慮。”

婦人聽後,深深嘆了口氣,“若是我們興遠侯府,還是當年颍陽的興遠侯府,不過由一介妾侍升擡為平妻的杜氏的求娶,我同你父親又豈能應下這門親事?可你也知道,這興遠侯府到了你父親這兒,只餘一個好聽的名頭。日子過得還不如普通的官宦商賈之家。

我們侯府是沒落了,可唐複榮這些年官運一直不錯,加上他那位早逝的原配俞氏母家在颍陽的關系,過幾年或許會被升為京官為未可知,屆時我們嫡系這一支脈或許能借助唐家之勢重回颍陽。

是以,早年唐夫人遣冰人向我們提親時,我跟你父親再三權衡,也便允了。

我知唐不期庶子的身份配你是委屈你了,杜氏若又是這般品性……

可章兒,此番唐複榮排除衆議,同那謝懷瑜二人強行将城中百姓遷到各處安全之處,不知挽救多少性命。

此等政績,那謝懷瑜回到颍陽定然會升官加賞不說,唐複榮的官位定然也會有大調動。

好孩子,你先別急。待城中洪水褪去,回到家中,我再同你父親還有祖父母再好好商議商議。嗯?”

婦人拉過女兒的手,安撫性地輕輕拍了拍。

女子眉心越發蹙起,斂着一雙剪剪水眸,低低地道,“女兒聽說,唐家還有一個嫡長子……”

興遠侯夫人忙環顧左右,見周遭之人注意力全在那杜氏身上,并無人注意到她們母女二人,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盡管如此,生性謹慎的她還是拽着女兒回了屋。

她關好房門,方才拉過女兒的手,語重心長地道,“吾兒,你方才說的什麽傻話?那唐家嫡長子好慕男風,你又不是不知曉。唐未眠在朝晖樓求娶那位謝巡按一事,淳安城幾人不知?何況,那唐逢君雖是庶出,可如今已是秀才,今年便要參加秋闱科考,一旦順利中舉,前途敞亮。

再說那唐未眠,自小纨绔成性,只知吃喝玩樂,就因為一個杜氏,你便要棄了哥哥那塊璞玉,去撿弟弟那塊頑石,這賠本的買賣也不是這般做的。再者,也沒有退掉同哥哥的婚事,同弟弟結婚的道理。”

梁慕瑤自小聰慧,是老侯爺最為喜愛的孫女。

老侯爺長恨這位嫡長孫女不是男兒身,否則定能複興興遠侯府。

梁慕瑤自幼便受祖父興遠侯爺親自教導,熟讀諸子百家,四書五經。

又經常聽祖父提及昔年興遠侯府全盛時在京都颍陽是何等光景,學識同眼界遠非一些閨門千金能比,勝過一般男兒不說,較之母親姜氏亦是有她自己的一番獨到見解。

她摘了面上青紗,露出一張清秀婉約的姣好臉蛋,神色淡淡地道,“唐小公子喜歡男子又如何?唐家不會允許他當真娶一個男子進門,至多只能允許他蓄個娈童在身邊罷了。不說那些個官家子弟,富賈巨商,便是民間稍稍富裕一些的百姓之家,哪個不是三妻六妾?

一個女子若是想一輩子只跟自己的男人長長久久,何其難?”

要與六個妾侍一起服侍丈夫的興遠侯夫人沉默了。

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從來都是世間癡心女子一廂情願的美好願景罷了。

男兒們哪個不是盼着三妻四妾,兒孫滿堂?

梁慕瑤反握住母親的手,“娘親,在女兒看來,唐小公子好慕男風也沒什麽不好。

較之女子,男子不能生育,正妻也便不會有子嗣的威脅。

而且,女兒聽說,那唐小公子也并非自小便頑劣不堪,至少在唐知府原配,也就是唐小公子生母俞氏在世時,小公子甚為機靈聰穎。想來是母親的去世對他的打擊太大,若是能娶一良妻,悉心引導,他日成就未必就再在那唐公子之下。

最為重要的是,母親莫要忘了,唐時茂之所以能有今時今日,除卻他自己能力尚佳,其中少不得颍陽俞府的幫扶。

唐時茂的妻舅俞六逸如今已然升為國子監祭酒,掌天下諸子門生。反觀那杜氏的母族,不過是一個僻壤鄉間粗鄙農家之女。

一個母族不過是山野村人之家,一個母族乃是颍陽俞家,若屆時兄弟二人同樣走上仕途,母親認為何人前程更為遠大?”

唐未眠性情頑劣,生母早夭,他本人又喜好男風,故而興遠侯府從未将其納入擇婿人選。

梁慕瑤忽然有此一問,興遠侯夫人是着實被問住了。

梁慕瑤仔細觀察母親神色,見母親似乎隐隐有被說動之勢,複又繼續道,“母親可曾想過,若是我們侯府當真憑借唐家關系,順利重回颍陽。得知女兒身為侯府嫡長孫女下嫁一個庶長子為妻,屆時我們侯府顏面将置于何地?在颍陽又如何能擡得起頭來?

再則,按說秋闱科考在即,唐家要做的應當是盡可能地讓唐大公子安心備考,卻為何在數月前忽然提出要将婚期提前?

是否擔心唐家大公子在科考中失利,名次不佳,故而早早定下婚期,以免徒增變故?”

“這……”

這兩個問題均是興遠侯夫人未曾想過的,故而又是一時語塞。

可心下已然動搖了。

“當初唐家上門求親,只言為唐家長公子求親,可未曾言明到底是嫡長子,還是庶長子。婚期雖是兩家商議着定下來了,可外人到底不知女兒是唐家哪位公子成婚。屆時将庶長子換成嫡長子……”

纖長的睫毛垂覆而下,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野心,梁慕瑤柔聲道,“女兒私以為,未必不可。”

如同梁慕瑤所說,唐、梁兩家婚事雖一定下,可因為老侯爺始終對這樁婚事不甚滿意的緣故,故而以唐不期科考在即,婚事不宜大操大辦唯由,不許唐家太過聲張,興遠侯府也一直未将婚事對外去說。

想到那杜氏今日在衆人面前的醜态,興遠侯夫人已然有了決斷。

或許,當真未必不可?

可臨時變卻新郎官這樣的大事她一人終究是做不了主。

“此事……此事幹系重大,便是母親同意了。你父親,還有你爺爺未必會同……”

“祖父那裏交由女兒去說服,倒是父親似乎頗為欣賞唐公子,到時恐會極力反對。屆時若是女兒成功說服祖父,父親那裏……便交給母親了。”

事關女兒終生幸福,乃至整個侯府的興衰榮辱,興遠侯夫人猶豫再三,末了,深深嘆了口氣,“到時母親竭力試一試吧。不過,章兒,你可真想好了?真要退了同哥哥的婚事,改嫁弟弟?唐小公子母舅一族固然可攀附,可萬一那小公子是個扶不起的,豈不是平白誤了你的終生?”

“唐未眠是個扶不起的阿鬥又如何?到時只要女兒順利懷上孩兒,誕下唐家嫡長子,俞家外孫,還愁在颍陽無立足之地麽?”

梁慕瑤這一番話,可以說是将興遠侯夫人餘下的顧慮全部打消。

她欣慰地望着自家的女兒,“女兒,還是你想得長遠。”

梁慕瑤低下白皙的脖頸,露出一抹嬌羞的笑意,眸中卻閃過一抹精光。

“老爺,您一定要為妾身讨回公道啊!老爺……”

娉婷聽從主母的吩咐,急忙前去找老爺回來。

唐時茂聽說他跟杜氏所住的僧房闖入三名陌生男子,還将主仆三人趕出房間,霸占了僧房,吃驚之餘自是怒火中燒。

唐時茂帶着随身衙役一起匆忙趕回後院僧舍。

那杜氏見了丈夫,哭着奔入丈夫懷中。

唐時茂見杜氏身上披着婢女衣衫,裏頭只穿一件裏衣,甚至隐約可見牡丹花色的肚兜已是尴尬非常,又見杜氏年過四旬,還學那嬌俏女兒家,撲入他懷中嘤嘤泣泣,面薄如他,自是更為尴尬。

此時,他終于明白他一路趕回僧舍的路上,為何衆人見了他不是掩袖偷笑,便是對着他指指點點。

夫妻本是一體。

杜氏失了顏面,何異于掌掴他的耳光?

唐時茂對杜氏稍加安撫後,她按住杜氏肩膀,稍稍将人拉開一些,“我聽說有歹人擅闖你我僧房。眼下呢?那三人可還在裏頭?”

杜氏此番是當真受了刺激。

想她自小要強,成為知府夫人之後,更是順風順水,何曾像今日這般出這麽大的醜,受這番□□?

她尖着嗓子嚎哭着,反反複複,只是一句,“老爺,您一定要為切身做主啊,老爺!“

“老爺,還是先差人進去探看一二吧。賊人是否還在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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