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我沒有……”
莊絮照慌慌張張地擡起頭,方才幼枝甩來的兩巴掌打散了她的發髻, 此刻烏發半挽不挽地落在臉龐上。她咬住唇, 薛蔚平日最愛這幅楚楚可憐的模樣, 便泣聲道:”陛下,你要為臣妾做主呀。”
薛蔚捏了捏眉心,憐惜歸憐惜,卻仍是揮了揮手,說:“先把陳文翰和她的宮女一起帶過來。”
莊絮照伏在地上抽泣,她已經打定主意, 無論如何自己都要矢口否認, 即使把罪責全然推到陳文翰與雪生的身上, 自己今日一定要無恙脫身。
想到這裏,莊絮照不着痕跡地望向幼枝。
她進宮不過一年, 如今已有身孕。莊家與陸家都曾向莊絮照表過态, 倘若她生出來的是皇子,便會擁立其為太子, 而莊絮照則會成為六宮之主, 掌管鳳印,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莊絮照撫摸着自己的肚腹, 無聲地冷笑。
即使局勢再不利,她的手裏也有一道護命符。
沒過多久, 雪生與陳文瀚陸續來到禦書房。
雪生不安地絞着手,不敢言語,只偶爾瞟向跪在一邊的莊絮照, 倒是陳文瀚鎮定自若地問道:“陛下何故召來微臣?”
“從嘉王妃今日遇刺,刺客供出了你與……”薛蔚沖着幼清擡起下颔,并未提及莊絮照,“你可曾受到指使,派人刺殺從嘉王妃?”
“微臣……”
陳文瀚一頓,刺客許久未歸,而現下從嘉王、從嘉王妃與幼貴妃都在此處,他當即明白事情已經暴露。陳文瀚望着莊絮照,恰巧莊絮照偏頭望來,面色蒼白,眉眼都被眼淚打濕,我見猶憐。
莊絮照咬了咬唇,又有幾滴淚撲簌簌地落下,陳文瀚知道她的身世凄苦,并對她極為愛慕,見此情景,不免極為憐惜,又暗恨自己未能達成她的心願。
陳文瀚心疼不已,幾乎是瞬間,他便決定自己擔下全部的罪責,于是陳文瀚深深地看了一眼莊絮照,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說:“不曾。”
他叩首在地,“微臣刺殺從嘉王妃,只因對從嘉王妃懷恨在心,不曾受人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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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絮照勾唇一笑。
“陛下,微臣罪該萬死。”陳文瀚擡起頭,“微臣只恨死前,沒有拉來王妃與微臣陪葬。”
“他來與你陪葬?”
薛白緩緩走來,眼角眉梢俱是冰冷,骨節分明的手捏住陳文瀚的下巴,而後加大力道,“喀”的一聲,生生捏至脫臼。薛白垂眸道:“他生是本王的人,死是本王的鬼,陪葬也輪不到你。”
下颔處的痛意讓陳文瀚稍稍皺眉,他含糊不清地說:“臣的弟弟不過與他起了幾句口角之争,他便得理不饒人,趕盡殺絕,不僅斷了弟弟的仕途,甚至授意金九娘來我陳府鬧事,害得他遭人譏笑,終日郁郁寡歡。”
自從陳生在萬花樓鬧出事端以後,陳家人在京中并不好過。金九娘隔三差五上門哭鬧,在陳府門前滿地打滾,他們報官無用、受人指點不說,陳家人一合計,解鈴還須系鈴人,便捆着陳生向幼枝道歉,結果幼枝卻閉門不見,再加之陳侍郎在早朝上讓人參了一本,只得暫時告病修養,歸期不定。
即使薛蔚壓下奏折,并未追責,但陳侍郎急于上朝,便想方設法地四處走動,求人說情,卻不想一連吃了幾個閉門羹,索性将怒火全然發洩于陳生身上,是以陳家終日滿是陳侍郎的咒罵、陳母的勸阻與陳生的哭嚎。
陳文瀚自然恨極幼清與幼枝兩人,但是他出手的真正原因卻并非如此,陳文瀚只是不忍心讓莊絮照失望罷了。
“得理不饒人?”薛白收回手,宮人向他遞來幹淨的白帕,薛白逐一擦拭修長的手指,平靜地說:“依陳副統領的意思來看,陳公子可以做錯事、說錯話,卻不應予以追究,倘若追究起來,便是得理不饒人。”
“如此理直氣壯,不若将此條寫入大興玉律。”
薛白掀起眼簾,“再者說,陳副統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領當真了得,陳公子當衆出言不遜,只用寥寥一句口角之争便輕巧帶過。”
陳文瀚一窒,薛白又淡聲道:“陳公子一席話,真情流露,本王深受觸動。”
陳文瀚不語,神态堅毅,幼枝見狀玩味一笑,“只可惜你一門心思為那人着想,那人卻一早便将自己撇清。”
說完,幼枝輕描淡寫地開口道:“雪生是?你可知方才你的主子已經把你供出來了,說是你買通梅妝,給本宮下藥,而她自己毫不知情。”
雪生愣愣地擡起頭,“……什麽?”
莊絮照暗道不好,幼枝這是在離間自己與雪生。她疑惑地問道:“娘娘,臣妾何時說過是雪生所為?”
“哦?”幼枝一笑,“雪生找來瑤華宮,買通梅妝,莊妃方才向陛下哭訴自己冤枉,不曾為之,難道這不是不知情?”
莊絮照一楞,吶吶地說:“臣妾的确不知情。”
幼枝收起笑意,杏眸微眯,盯着雪生說:“你這奴婢居然敢欺上瞞下,謀害本宮。”
雪生慌忙搖頭,“娘娘,奴婢沒有,奴婢沒有。”
莊絮照這才反應過來,讓幼枝将了一局,她應當咬死梅妝在污蔑自己,可此時反悔也并無用處,略一思索,莊絮照蹙眉道:“娘娘,即使是雪生所為,可她為何如此?”
“為何?”
幼枝慢悠悠地說:“本宮意外發現陳副統領時常與人換班,特意從南二宮換至北三宮當值,而蒹葭宮正處于北三宮之列,想必……就是為了與這奴婢幽會。”
莊絮照倏然擡眼,“什麽?”
她的心口一跳,心知倘若此刻再度否認,便會暴露陳文瀚是來蒹葭宮見自己,而後宮嫔妃自然不允許私下無故與其他男子相見。悶熱的夏夜,莊絮照驚出一身冷汗,她回頭望着無措的雪生,艱難地開口問道:“你居然私下與陳副統領私會?”
雪生怔忪片刻,不可置信地問道:“娘娘?”
“原來莊妃尚不知情。”幼枝走至雪生的身旁,語氣輕緩道:“這樣一來,本宮大致明白了。先是清清在宮外與陳公子起了争執,是以陳副統領懷恨在心,而莊妃身邊的宮女愛慕他,便私自用莊妃的名號買通梅妝,換了點翠的香囊,之後小貴子莫名失蹤,陳副統領和點翠見一計不成,便又企圖對清清下毒手,為陳公子報仇。”
“心思當真歹毒。”幼枝似笑非笑地問雪生:“你可知如此一來,你是要被株連九族的?”
“貴妃娘娘,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雪生吓得面無血色,她求救似的看向莊絮照,“娘娘,求求你告訴貴妃娘娘,奴婢沒有這樣、奴婢真的沒有!”
莊絮照自顧不暇,只垂下眼問道:“雪生,本宮待你親如姐妹,你為何要陷害本宮?”
幼枝對薛白說:“王爺,想必清清遇刺,你定然怒不可遏,依你之見,稍後該如何處置這宮女?”
薛白一個眼神掃過去,自然知曉幼枝別有用心,他的語氣沒什麽起伏,“既然敢動清清,不若拔去舌頭,剜去眼睛,砍掉四肢,做成人彘,讓她後悔終生。”
雪生抖如糠篩,“娘娘、娘娘,救救奴婢。”
莊絮照閉上眼,對她的求救充耳不聞,“你做出這等事,本宮救不了你。”
薛蔚暗自松下一口氣,正欲處置雪生與陳文瀚,“來人,把他們押入天牢,聽候……”
幾個侍衛聽命上前,一把扯住雪生,雪生一邊掙紮一邊含淚望向莊絮照,可是莊絮照卻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她,良久以後,雪生似是明白了什麽,她狠了狠心,掙開侍衛的束縛,爬到幼枝面前,“貴妃娘娘,不是奴婢,是她,是娘娘。”
“望貴妃娘娘明鑒。”
雪生抽噎道:“是娘娘嫉恨貴妃娘娘已久,她想要将貴妃娘娘取而代之,也是娘娘要陳大公子派人刺殺王妃!”
莊絮照對此始料未及,聞言根本就來不及多想,她起身走至雪生的身旁,一巴掌向她甩過去,“你這賤婢怎的滿口胡言亂語?”
“奴婢沒有胡言亂語。”雪生用衣袖拭去眼淚,“陛下、貴妃娘娘,你們若是不信任奴婢,大可讓人去蒹葭宮,娘娘的妝奁還藏有十年紅的粉末。”
莊絮照還欲向雪生甩去一掌,“你陷害本宮?”
幼枝攔住她,“莊妃何不待她将話說完?”
雪生低下頭又說:“娘娘心知陳大公子對她有戀慕之心,是以時常私下喚來陳大公子,蒹葭宮的每一個宮人都知曉此事,陛下與娘娘可以逐一詢問。”
形勢急轉直下,莊絮照忙不疊拉住薛蔚的衣袖,“陛下,您切莫聽信這等……”
薛蔚擡手向她揮來一掌,打得莊絮照跌倒在地,她捂住臉頰,怔怔地望着薛蔚,不禁落下兩行清淚,而薛蔚卻只當沒有看見,眉宇間滿是陰沉。他怒容滿面地問陳文瀚:“這個奴婢所說是否屬實?”
陳文瀚猶豫片刻,“她……”
薛蔚冷笑道:“倘若再有刻意欺瞞,你們陳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朕要一片一片刮下他們的肉,扒下他們的皮肉,抽下他們的筋骨。”
薛蔚行事向來殘暴,此等酷刑并非是他做不出來的,陳文瀚的面色一白,他自己淪落斬首處決,是罪有應得,但絕不能牽扯陳家。
只是……
薛蔚望向莊絮照,她跪坐在地,此刻哭得梨花帶雨,惹人憐惜,薛蔚到底于心不忍。他握緊拳頭,苦苦掙紮許久,終于閉着眼睛說:“回禀陛下,她所言……”
幼枝懶懶地提議道:“陛下,不若現下便把陳家人帶入宮來,要他們當着面說清楚。”
陳文瀚聞言又是一陣猶豫,陳家與莊絮照,究竟孰輕孰重,他心裏本就有自己的答案,但是他始終不願看見莊絮照落淚。
可陳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何罪之有?
陳文瀚的目光閃了閃,良久以後,他終究選擇了陳家,沒有牽連他們。陳文瀚閉上眼睛,不再看莊絮照,狠下心道:“……所言屬實。”
莊絮照握住的手一時失了輕重,生生折斷自己的一半指甲。
“好一個莊絮照、好、你真是好!”
薛蔚怒極反笑,他把莊絮照從王府帶回,也是他讓其成為後宮四妃之一,原先的憐愛在此刻全然變為滔天怒火,薛蔚指着莊絮照,睚眦欲裂,“來人!莊妃無賢無德,善嫉狡詐,心思狠毒,即日起貶為美人,廷杖六十,發配掖庭,永世不得踏出一步!”
莊絮照無從辯駁,只得失神地喚道:“陛下!”
“如今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麽可說的?”薛蔚的眉宇間全然是她的厭惡,他向侍衛吩咐道:“把她給朕帶下去。”
侍衛上前來拖行,莊絮照奮力掙紮,她的餘光從幼枝身上掠過,如夢初醒。莊絮照心存僥幸地求饒道:“陛下,臣妾身懷龍種,即使臣妾罪無可赦,可臣妾肚子裏的孩子是無辜的呀!”
薛蔚冷冷地問道:“你懷的究竟是朕的龍種,還是他的野種?”
莊絮照泣聲道:“陛下,臣妾怎敢如此?”
“你如何不敢?”
幼枝思忖片刻,走上前來,彎着眼睛笑道:“陛下,您是九五之尊,想必莊妃定然不敢魚目混珠。”
莊絮照見幼枝為自己說話,心下只覺有異。
沒過多久,幼枝又慢條斯理地說:“陛下,算算時日,臣妾如今入宮已有六年,但是這六年卻皆無所出,既然莊妃犯下如此滔天罪過,罰自然是要罰,只是眼下她懷有龍胎,六十杖打不得,掖庭宮也去不得,不若暫且打入冷宮,其餘的秋後再同她算賬。”
“至于她腹中的胎兒……”
幼枝輕描淡寫道:“不若就過繼給臣妾。”
莊絮照不可置信道:“陛下!”
薛蔚此刻已然平靜下來,莊絮照的确不能重罰,更何況細細想來,她誕下胎兒以後,交由幼枝撫養是再好不過的。薛蔚揮了揮手,略帶倦意地說:“既然你想接到身邊撫養,那便先把她關進冷宮,生下來再說。”
莊絮照不甘心,她滿心以為即使此刻滿盤皆輸,只要自己得以誕下龍子,日後總會有翻盤的時候,卻不想幼枝直接斷了自己的後路。她凄苦道:“……陛下,無需勞煩貴妃娘娘,臣妾可自行撫養。”
“你?”薛蔚嗤笑一聲,不想再搭理她,“來人,把她帶出去。”
“陛下!”莊絮照猶不死心,她的面上滿是淚痕,再不見往日的楚楚可憐,只顯得狼狽不已,“臣妾只是、只是一時的糊塗。更何況這一年來,臣妾侍候左右,即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陛下當真不可憐惜臣妾幾分?”
薛蔚問他:“你有什麽苦勞?言行舉止、衣着打扮效仿枝枝的苦勞?”
莊絮照一僵,喃喃道:“陛下……”
“朕從未想過,你的心思竟會歹毒至此。”薛蔚指着她說:“一時糊塗?先是陷害枝枝,後又栽贓你的宮女,朕看你是豬油蒙了心,不擇手段!”
莊絮照自知再無回旋的餘地,頹唐地跌坐在地。
侍衛得了令,扯着莊絮照往外押送,只是才走至門口,她忽而大力掙紮,侍衛一時疏忽,竟讓她掙脫。此刻莊絮照的發髻全然散落,又濕漉漉地貼着臉頰,滿目通紅,狀若瘋癫,她直直地向幼枝走來,而後伸手欲要推人,卻被侍衛狠狠扯住頭發,拽了回去。
莊絮照疼痛難忍,“放手,你們放手!你們怎麽敢……”
薛蔚向她甩來一巴掌,“滾!”
這一巴掌太過用力,打得莊絮照發懵。她愣愣地盯着薛蔚,從未想過薛蔚會這樣對待自己,時至此刻,莊絮照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男人的柔情萬千、情深款款,全部都不屬于她,任憑自己如何效仿幼枝的穿衣打扮,效仿她的一舉一動,在薛蔚的眼裏,需要的時候,她就是幼枝,是幼枝的替代品,而不需要的時候,自己不過是東施效颦、邯鄲學步罷了。
取而代之?
幼枝是遠天的明月,而她只是映入水中的幻影,撈月人見到水中月,欣喜地探入水中,只掬起滿手空空。
自己什麽也不是,何談取而代之?
無上的地位、帝王的寵愛與腹中的龍胎無一再是屬于自己的,這個念頭讓莊絮照在頃刻間心如死灰。她不再掙紮,任由侍衛扯着自己退出禦書房,走過守候在外的宮人,步入沉沉黑夜。
她什麽也沒有了。
莊絮照不禁淚流滿面。
薛蔚發落完莊絮照,又讓侍衛将陳文瀚與雪生押入天牢,聽候發落,而幼清從頭到尾都沒有舍得眨一下眼睛,這會兒莊絮照不在了,他就歪着頭問幼枝:“阿姊,你為什麽要過繼她的寶寶呀?”
說着,幼枝鼓起臉不太開心地埋怨道:“你明明說過我生的才好玩,以後要過繼我生出來的!”
薛白聞言眉梢輕擡,側眸望過來,“過繼你生的?”
幼清忘記薛白還在這裏,忙不疊捂住自己的嘴巴,心虛地躲到幼枝的身後。可是沒過多久,他又覺得自己不可以露怯,于是幼清又從幼枝的身後探出一顆腦袋,氣勢洶洶地說:“對呀,我已經把你想要的小世子提前預定給阿姊了!”
稍微想了想,幼清又補充了一句:“跟你一樣讨厭的話,以後就過繼給阿姊來養!”
“……”
薛白沉默了許久,緩緩地問他:“你還沒有懷上,就已經打算以後要過繼給別人來養?”
作者有話要說: 幼清清→瓜子兒被搶了,氣沖沖地要人賠,阿姊問他要兒子,立刻美滋滋地往外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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