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是夜, 月明星稀。
禦書房裏掌燈的宮人剪去燈花,昏黃的火光搖搖晃晃。薛蔚批閱了幾個時辰的奏折,擱下毛筆,疲倦地捏了捏鼻梁, 守在一旁的常公公連忙湊過來, 把茶水添滿, 薛蔚盯着起伏不定的茶葉,陰沉沉地問道:“朕的那個好弟弟,近日在做些什麽?”
“回禀陛下。”常公公低頭答道:“王爺鮮少出門, 即使出門也是……”
常公公說:“王爺前些日子還在那花街柳巷與人争風吃醋。這不, 陛下可還記得陳侍郎被人參了一本, 讓陛下壓下來了?就是因這事而起的。”
“眼下他倒是有自知之明,老老實實待在王府上。”薛蔚冷笑一聲, “內閣的人整日上奏章讓朕給他塊賞地,把人打發了, 朕沒有這麽傻。倘若讓薛白離了這京城, 豈不是放虎歸山?”
常公公谄媚地說:“陛下自是英明神武。”
“當年一幹大臣與陛下都只瞧得上薛白, 現在又如何?”
“陛下與王爺,一個是真龍天子, 另一個不過是興風作浪的蛟龍罷了。”常公公給薛蔚研着磨, “只要王爺在這京城裏, 就是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又能掀出什麽風浪?再者當年的那些人,該發落的已經發落了, 該辭鄉的……也走得幹幹淨淨。”
常公公低下頭,望着內閣大臣遞上來的奏折,“陛下實在無需困擾。”
薛蔚端起茶水飲了一口,“确實如此。”
常公公聞言,不明緣由地笑了。
又閑說了幾句,薛蔚正欲提筆,接着批閱奏折,有宮人進來向他通報道:“陛下,從嘉王求見。”
“從嘉王?”薛蔚皺眉,随即落筆在奏折上,“讓他先候着。”
宮人從禦書房內退出,不多時,他又進來一趟,“……陛下,貴妃娘娘也來了。”
薛蔚立即道:“把人請進來。”
宮人猶豫了一會兒,“從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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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公公使了一個眼色,笑罵道:“你這榆木腦袋,自然是一同請進來。”
宮人匆匆忙忙地離去,宮殿外的幼枝關心則亂,她一把捉住幼清的手,先是見到少年袖下的手腕處裹着幾層細布,而脖頸那裏也有一道細細的劃痕,自然心疼不已。幼枝蹙起眉心,輕輕撫過他的脖頸,柔聲問道:“疼不疼?”
幼清用力地點點頭,把手縮回來,郎中不肯給他包紮脖子,最後只勉強在幼清的手腕上給他纏了幾圈細布,不過也還是可以唬住人的!
他偷瞄一眼幼枝,心滿意足地說:“好疼,比爹爹打我疼多了。”
“好一個莊絮照。”幼枝沒有多想,只摸了摸幼清的頭發,惱火不已,畢竟幼清從來都不曾受過這等罪,更何況還是因自己而起。她思忖幾刻,轉而問薛白:“人可帶來了?”
薛白不鹹不淡的“嗯”了一聲。
幼枝一笑,眼底卻無一絲笑意,“連清清都敢動,她當真是活膩了。”
“本宮今日便成全她。”
宮人把幾人請進禦書房,薛蔚笑着問道:“今兒個是什麽日子?朕的愛妃與皇弟都趕在一起。”
幼枝跪在地上,“懇請陛下為臣妾做主。”
薛蔚忙去扶她,“愛妃,這是怎麽了?”
幼枝避而不答,只是垂着眸說:“陛下,不若把莊妃召來,臣妾當面說與你聽。”
“這……”
薛白也語氣淡淡地說:“皇兄,臣弟也有一事要向莊妃請教。”
他們二人來勢洶洶,薛蔚勸說無果,只得遞給常公公一個眼神,常公公便領命退出禦書房。薛蔚再次扶起幼枝,柔聲道:“地上涼,愛妃快起來,朕已經讓常公公去叫人了……還有皇弟與清清,你們都起來。”
幼枝這才起身,卻是回過頭來陪着幼清說話。
常公公趕到蒹葭宮,莊絮照誤以為這番傳喚是要讓自己前去侍寝,特意梳妝打扮一番,換了身天青色的羅衫。雪生把一支金步搖插入莊絮照的發髻裏,又給她點了胭脂,而後望向鏡中人,欣喜不已地說:“陛下果然還是念着娘娘的。”
莊絮照笑了笑,“走。”
雪生點頭,又在莊絮照的示意下,往常公公的手裏塞了一個玉如意,“多謝常公公的照料。”
常公公一笑,倒也不推辭,直接收入囊中。
莊絮照趕到禦書房時,內裏燈火通明,她用小指将幾縷黑發別至耳後,擡手推開門。莊絮照柔柔地喚道:“陛下……”
幼枝揚手便是一巴掌打過來。
“啪”的一聲,聲音響亮又清脆。幼清看得有點疼,他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臉,蹭到薛白那邊偷偷地問他:“我是不是玩大了呀?”
話音才落下,幼枝擡起手,又是一巴掌甩過去。
“阿姊真的生氣了。”幼清吓了一跳,他盯着自己的手腕,疑惑地說:“……看起來只是小傷的,為什麽阿姊會這麽生氣?”
薛白沉聲道:“因為無人可以傷害你。”
而後他又稍微擡起眼,從莊絮照身上掠過的眼神一片冰冷。
莊絮照的頭偏在一側,稍微的怔忪後,她顫抖着手撫上自己的臉龐,泫然欲泣道:“姐姐為何如此?”
“為何如此?”幼枝笑眼彎彎,“本宮想打就打,有何不可?”
莊絮照咬住唇,并未答話。甫一進門,她就讓幼枝打懵了,此刻才來得及打量四周,當餘光瞥見好端端的幼清時,莊絮照面上的血色盡失,她略微思索片刻,跪倒在幼枝的面前,楚楚可憐地說:“姐姐,臣妾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才會讨得如此對待。”
說完,她狀似不經意地望過薛蔚,淚珠滾落兩腮,“這一年來,姐姐始終對臣妾有所不滿,臣妾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薛蔚見狀于心不忍,他上前一步,攬過幼枝勸道:“枝枝,她惹你不順心,你也打回去了,這便兩清了。現下她還懷着身子,不若就……”
“兩清?”
幼枝似笑非笑地觑向莊絮照,“既然你聲稱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那麽本宮倒是問一問你,為何買通本宮下人,污蔑本宮?”
薛蔚皺了皺眉,“什麽?”
幼枝不答,只是吩咐道:“帶點翠和梅妝進來。”
候在外面的宮人把梅妝推搡進來,她于柴房關了幾日,是以頗為畏縮,目光閃爍不定,而點翠則鎮定自若地請安道:“奴婢見過陛下、王爺與王妃。”
點翠并不多加言語,開口就把事情的始末講述了一遍,“奴婢随娘娘一同進京前,家母為奴婢縫制了一個香囊,是以這香囊奴婢極為愛惜,幾乎貼身不離,只在晚間取下。”
“瑤華宮走水的前兩晚,奴婢在夜裏悠悠轉醒,看見梅妝手裏正拿着奴婢的香囊,只是奴婢随口問起時,她說是自己喜歡香囊上的繡花,是以奴婢并未多心,因為往日她便愛女工。”點翠頓了頓,“現在想來,香囊應當就是那一晚被她換掉的。”
說罷,點翠恭恭敬敬地呈上香囊,“娘娘召來太醫辨認過,這粉末是十年紅,遇水即溶,無色無味,無法察覺,并且會使人昏睡不止,是以娘娘那日昏睡了過去,其餘的一概不知。”
幼清瞄了幾眼點翠手裏的香囊,扭頭瞪大眼睛問薛白:“你不是說你給我保管,為什麽又回到了阿姊那裏?”
薛白眉梢輕擡,片刻後神色不變地答道:“這是她們仿制的。”
幼清不太信任地問道:“真的?”
薛白微微颔首,深黑的瞳眸望向幼清,他的語氣沒什麽起伏地問道:“本王何時騙過你?”
自己都失憶了,哪裏會記得以前他騙沒騙過自己?
幼清張了張嘴,可是不敢亂講話,只能在心裏悄悄地犯嘀咕,然後老老實實地看戲,壓根兒都沒有注意到薛白眸中掠過的笑意。
又給人糊弄過去了。
薛蔚接過點翠手裏的香囊,沉思不語,他向來自诩憐香惜玉,更何況如今莊絮照身懷六甲,即使當真如此,自然也難以處置。幼枝顯然是知道這一點的,她稍一思索,輕聲問梅妝:“是誰指使你更換點翠的香囊?”
梅妝的額頭叩在地上,怯生生地說:“是、是莊妃娘娘。”
“又是誰指使你放火的?”
“……莊妃娘娘。”
“陛下,臣妾冤枉。”莊絮照當即就矢口否認,“你這奴婢為何滿口謊言?本宮何曾見過你?又何曾指使過你放火燒瑤華宮?”
梅妝急忙道:“娘娘,您那日遣了身邊的雪生來找奴婢,而且是您親手把十年紅的粉末交給了奴婢。”
“你、你……”
莊絮照的眼中盈滿淚水,好似受到天大的冤屈,她搖着頭說:“陛下,臣妾不曾。”
幼枝偏過頭來,笑吟吟地開口道:“既然你不曾如此為之,那麽莊妃莫不是暗指本宮教她如此說辭?”
莊絮照低下頭,“臣妾不敢。”
“你有何不敢?”
“臣妾、臣妾真的沒有指使梅妝放火燒掉瓊瑤宮,也不曾要她換掉那香囊。”薛蔚一言不發,莊絮照故作可憐道:“娘娘不慎飲下十年紅,昏睡了過去,而小貴子也說他只是睡了一覺而已,毫不知情。倘若是臣妾所為,小貴子昏睡的時候被人從西所帶到瑤華宮那段路,定然會讓巡邏的禁衛軍看見的,娘娘大可問一問他們,可曾瞧見奴婢身邊的人。”
“禁衛軍自然要傳喚過來。”不曾開過口的薛白擡起眼,語氣沒有什麽起伏地說:“本王的王妃無故遇刺,本王倒想問一問禁衛軍副首領,本王的王妃究竟是何時得罪了他與他的主子。”
莊絮照的眼睫倏然一顫。
怎麽回事?
陳文瀚分明向她保證過,派去刺殺幼清的人即使刺殺失敗,也絕對不會供出他們二人,更無法牽連至自己。先前她如此有恃無恐,抵死不認,無非是仗着這一點,而她派人将小貴子從住處挪到瑤華宮一事,也有陳文瀚替自己遮掩,莊絮照聞言不免稍有慌神。
幼枝冷冷一笑,意味深長地說:“真是有意思。本宮才同莊妃說了一些體己話,晚些時候,本宮的弟弟便遭人教訓一通。”
說完,幼枝側過臉來詢問薛蔚:“陛下可覺得臣妾咄咄逼人?”
薛蔚答道:“朕知道你心裏不舒服。”
“陛下知道呀。”幼枝笑了笑,追問道:“陛下可知為何臣妾的心裏不舒服?”
薛蔚本欲開口,卻忽而一頓。
“往日只要陛下得了顏色素淡的布料,便會命人送往瑤華宮與蒹葭宮,而陛下給臣妾與莊妃的賞賜,大多都是玉石一類。”幼枝自顧自地說:“陛下時常打趣道臣妾是廣寒宮的仙娥,也說臣妾的心是捂不熱的,是以離了瑤華宮,總會擺駕蒹葭宮。”
“……陛下,您當真鐘情于臣妾?”
“朕當然鐘情于你。”薛蔚連忙握住幼枝的手,耐心地向她解釋道:“枝枝,朕只是不想強迫你而已,而她、她與你這般相似,朕一看見她,就會想起來,你不要多想。”
幼枝觑向莊絮照,字字句句戳着她的心窩子,“所以陛下憐她愛她,只是因為念着臣妾?”
薛蔚握住幼枝的手,“這是自然。”
幼枝又問道:“倘若當真是她陷害臣妾,或是做了別的什麽事情,陛下可會有所包庇?”
薛蔚猶豫了片刻,向她保證道:“倘若真的是她,朕自會給你一個公道。”
莊絮照打了一個冷戰,刺骨的寒意自四肢百骸生起。
薛白聞言平靜地開口道:“既然如此,想必皇兄也絕不會包庇莊妃派人刺殺臣弟的王妃。”
他連眼皮也不擡一下,深黑的瞳眸毫無溫度,冷得驚人,“莊妃,本王來此只想問你,你究竟為何派人刺殺清清。”
幼清忍不住咕哝道:“肯定是因為阿姊打她,她打不過,就來打我撒氣了!”
說完,幼清把手伸進荷包裏,打算嗑幾個瓜子,結果摸了一手空,他瞅着自己鬧了半天才包上細布的手腕,又瞄着空蕩蕩的荷包,把臉鼓得圓圓的。
瓷沒碰成,瓜子也沒嗑到,這個熱鬧一點也不好湊!
作者有話要說: 莊妃:別人打我我打幼清。
幼清清:別人打臉我吃……咦咦咦我瓜子兒呢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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