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沈栖鶴往日總是一副嬉皮笑臉、玩世不恭的模樣, 此刻難得收起笑顏, 倒還真能把人唬住幾分。與他同在翰林院當職的同僚沒什麽包袱, 直言問他:“姓沈的,你這厮莫不是在耍我們?”
“黃先生是我的恩師。”沈栖鶴“刷拉”一聲搖開折扇, 裝得義正言辭,“我拿這個耍你們做什麽?”
那同僚略一思索,還真是這個理,便拱手抱拳道:“黃先生就是黃先生, 我等俗人到底不解個中意味。”
沈栖鶴笑得一臉高深莫測。
有人坦言自己是俗人,而在座的公子哥們大多卻是自诩風流, 自然不肯承認自己是庸俗之輩, 當即便有人出言補救道:“……方才未曾細想, 此刻再一細細琢磨,這首詩還當真是別有洞天。”
“這個比興妙極!寫夏日風荷,無窮碧裏一點紅,不寫尋常情态,只寫荷葉之于荷花,猶如枇杷與蜜,糖葫蘆與冰糖, 兩者相伴相依、和諧共生, 并且富有童趣與生活意趣, 不愧是黃先生之作,妙哉妙哉!”
“朱公子說得不錯,在下也有此意。”
“黃先生不愧是當年的京城第一才子, 下筆不凡,如有神助。”
……
先前說這首詩不好的人,聽聞是由黃先生所作以後,逐一改變口風,将其誇得天花亂墜,幼清聽得有點美,興奮不已地說:“這才不是……”
沈栖鶴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巴,心說這群人說起鬼話來,連他都甘拜下風,自愧不如。不過他面上倒是不顯,只是笑嘻嘻地說:“先前我還有疑慮,這下總算放心了,畢竟來這詩會的諸位公子們,定然不會是那等庸俗之人。”
他說完,忽而把矛頭指向陸嫣,“方才可是陸小姐說這首詩狗屁不通?”
陸嫣極為意外這樣的詩竟會是黃先生所作,聞言不由咬了咬唇,暗自後悔自己不該為了羞辱幼清,而把話說得太死,否則也不會在此刻連反悔的餘地都沒有,只能嗫嚅道:“我……”
幸而沈栖鶴狀似只是随口一提,轉而又慢條斯理地問莊秋桐:“依莊小姐所見,黃先生的這首詩如何?”
莊秋桐一笑,“黃先生果真是有大家風範。這首詩初初讀來只覺略顯淺薄,經沈公子提醒,再一細細琢磨,當真是不拘一格,妙趣橫生,黃先生就是黃先生,不與常人一般,連寫出的詩作都別有奧妙。”
周圍的人連忙随聲附和:“莊小姐所言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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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啊。”沈栖鶴挑起眉,不予評價,片刻後慢悠悠地問陸嫣:“陸小姐意下如何?”
陸嫣本就唯莊秋桐馬首是瞻,現下連莊秋桐都如此稱贊這首詩,不由得漲紅了臉,便硬生生地說:“自然是好詩。”
她并不願當衆承認自己是庸人,便又解釋道:“方才只是……”
沈栖鶴善解人意地為她解圍道:“陸小姐應當是聽岔了什麽。”
陸嫣感激不已地點了點頭,”确實如此。”
沈栖鶴合上扇子,敲了敲手,笑得意味深長,“既然諸位都以為這首詩妙極,那麽……”
“嗤。”
坐在窗邊的季秋隼放下瓷杯,他側過臉來,目光從在座者的身上掠過,最終落至莊秋桐的身上。季秋隼把幼清的這首詩重複了一遍,“風荷點翠,猶是枇杷蘸蜜,冰糖煮葫蘆。”
“……諸位把它誇得天花亂墜,實屬不易。”季秋隼扯出一抹略帶嘲諷的笑意,“京城才女?看來也不過如此,只是浪得虛名罷了。”
“姓季的,你怎麽回事?”
方才喚他來鬥詩的公子最先坐不住,拍案而起,“整日垮着一張臉,擺出一副刻薄相,又愛坐在一邊指點江山,大夥兒說幾句客套話,敬你一聲才子,你就真當自己是京城第一才子了?”
“再者說莊小姐如何招惹到你了,無端說她這第一才女不過是浪得虛名而已。”那人揮袖怒道:“要我說,你這才子之名才是浪得虛名。”
莊秋桐聞言眼睫倏忽一顫,季秋隼的責備令她擡起眼,兩人的目光相接,莊秋桐又很快挪開,縱然心下微惱,她仍是柔聲制止道:“孫公子,不必為秋桐起這般争執。”
孫公子搖頭說:“今日定要為莊小姐讨個公道。”
季秋隼冷笑道:“我只問一句,你們當真認為這首詩寫得好?”
孫公子反問道:“黃先生的詩豈會不好?”
“你可是不知黃先生是誰?”有人不想讓他們在這詩會上鬧起來,急忙打圓場,和善地笑道:“說來黃先生和季公子一樣,原先也是京城第一才子,自小便有着過目不忘、七步成詩的本領,才華橫溢、學富五車。”
季秋隼的神色傲然,“黃先生本人才華橫溢,與這首詩好不好,又有什麽關系?”
“你這……”
他分明就是不識好人心,圓場的人一揮袖,索性不再搭理。
孫公子陰陽怪氣地說:“張兄,何必與他多費口舌。既然庸人不識,識者不庸,俗話說得好,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同他這等庸人,實在是無話可說!”
“愚不可及。”季秋隼譏諷道:“如此說來,随便幾句詩,只要冠上黃先生的名號,便可以是一首好詩,哪怕它是黃口小兒随口胡謅,亦或是瘋人瘋語,黃先生便是一個金字招牌,只要拉出他來,管他什麽內容,都是好的。”
“爾等當真是蠢材。”
季秋隼不待他們反駁,又冷笑道:“倘若我說這也是黃先生親口所言,你們可依舊要齊聲稱贊黃先生火眼金睛、金玉良言?”
“你!”
孫公子怒極,指着他将要破口大罵,卻又讓身後的人按下,“孫公子,今日是詩會,何必同他糾纏不休?掃興。”
話雖如此,孫公子卻咽不下這口氣,他回頭望向沈栖鶴,“沈公子,你是黃先生的得意門生,不若由你來告訴他,黃先生是何許人也,也省得他如此目中無人,竟連黃先生也不放在眼裏。”
“家師……”
沈栖鶴好整以暇地看完熱鬧,見時候到了,裝模作樣的“哎呀”一聲,拍着自己的大腿,皺眉說:“似乎是我記錯了。”
說完,他用手肘撞了撞幼清,“這首詩究竟是你寫的,還是黃先生在學堂裏給我們講的那一首?”
幼清美滋滋地說:“當然是我寫的!”
沈栖鶴摸了摸鼻子,“對不住了啊各位。”
孫公子一怔,倒沒想到是讓沈栖鶴給坑了一把,他尚在目瞪口呆之際,季秋隼又捏住杯盞,緩緩地開口嘲笑道:“在座的無一不自诩風流人物,實則不過是人雲亦雲、附庸風雅罷了。”
“原以為莊小姐果真如世人傳言的那般心思玲珑,柳絮才高,今日看來,傳言只是傳言,毫不可信。”季秋隼盯着輕輕蹙眉的莊秋桐,輕蔑一笑,“看來當日莊相前來季府退婚,聲稱并非是因我季府沒落,而是莊小姐不才,難以堪當良配,并非僅僅只是虛言。”
他叩住清茶飲盡的瓷杯,“莊小姐,告辭。”
說罷,季秋隼一步一步離去,而酒樓裏的人則神态各異。
他們方才誇出花來的詩,居然不是黃先生所作?
多數人想起自己先是對這首詩一番嘲弄,随後又因沈栖鶴擡出黃先生的名號,紛紛改了口,只覺面上無光,尤其是當衆反悔的陸嫣與被季秋隼嘲笑的莊秋桐。
莊秋桐強撐着笑意,暗自掐住手帕,季秋隼這番話着實刺得她面紅耳熱,更何況這樁婚約本就不該當衆說開的,畢竟衆人皆知她心屬從嘉王。莊秋桐思忖片刻,不去搭理也不去辯解,強自鎮定道:“沈公子,你……”
沈栖鶴言辭誠懇地說:“實在是不好意思。”
他沉吟片刻,出言建議道:“反正今日京中才子都在這酒樓,只要咱們口風一致,都認定這是一首好詩,難不成還有人會覺得這首詩不好?”
“更何況……”沈栖鶴摸了摸下巴,神秘兮兮地說:“反正是黃先生的弟子作的詩,我們就當是黃先生所作,你不說我不說,豈不是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首詩本就極為別致!”有人打斷他道:“什麽叫我們口風一致?”
在座的公子少爺皆不想失了顏面,便硬撐着贊嘆道:“沈公子說的是什麽話?如此別出心裁的詩,無論是否出自黃先生之手,都值得稱贊。”
餘下衆人紛紛附和。
這比他還會說鬼話,沈栖鶴忍笑太難,趕緊拱了拱手,“倒是我想多了。”
莊秋桐不再言語,心中憎恨不已。她既氣惱季秋隼當衆駁自己的面子,也氣惱幼清就這般蒙混過關,更氣惱陸嫣空有挑事的本領,卻屢屢壞事。
思此及,莊秋桐沉下臉,手裏的帕子捏得更緊。
這場鬥詩就如同一場鬧劇,如此落下帷幕,沈栖鶴扯着幼清要走,幼清還一臉天真地問他:“我們不是要蹭吃蹭喝嗎?”
“吃屁。”
沈栖鶴敲着他的腦袋,急匆匆把人帶走,不遠處的陸嫣瞪着兩人,剛要出言阻攔,莊秋桐扯住她的衣袖,冷着臉說:“罷了。”
“表姐,那個沈栖鶴與從嘉王妃,分明就是一夥的。他們兩個人一唱一和,讓我們丢盡了顏面。”陸嫣不忿道:“還有季秋隼。果然破落戶就是破落戶,逮住機會就暗地裏玩陰損的,當年同他們定下婚約,還不是看得起他們季家,如今這般門不當戶不對,他卻偏生沒點自知之明,死死咬着不肯同意解除婚約。”
莊秋桐不置可否,過了許久,才輕描淡寫地說:“……你且看他能得意到幾時。”
今日在此出的醜,他日定要加倍奉還。
既然蹭吃蹭喝不成,沈栖鶴只好自掏腰包,另換了家酒樓來請幼清吃飯。巧的是他們才要落座,沈栖鶴就瞥見了同樣換到這家酒樓的季秋隼,便嬉皮笑臉地問道:“季才子,不如拼個桌?”
季秋隼對沈栖鶴的印象并不差,是以見到是他與幼清,便颔首道:“你們随意。”
沈栖鶴向店小二要了一盅秋露白,結果店小二才端上桌,就給幼清搶了過去。沈栖鶴向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尚在同季秋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壓根兒就沒有留意,于是幼清嘗一小口,是甜的,就沒忍住多喝了幾口。
“他們說你是京城第一才子,我們來鬥詩!”
沒過多久,幼清就醉得迷糊,臉色也紅撲撲的。他扯住季秋隼的衣袖晃了晃,明顯是剛才被誇得膨脹了,幼清軟綿綿地說:“我也很會作詩的。”
沈栖鶴一驚,連忙推了推他,“幼清清,你醒醒。”
幼清打開沈栖鶴的手,“你好煩。”
沈栖鶴還沒見過他喝醉的樣子,瞧得稀奇,便憋着笑問他:“你會作什麽詩?”
幼清歪着頭,迷迷糊糊地說:“我會……”
他稍微想了想,“天上的星星參北鬥,一顆兩顆三顆,好小好亮好閃。”
“……”
幼清等了半天,自個兒說話都有點口齒不清,還知道疑惑地問沈栖鶴:“你怎麽還不誇我的詩寫得好?”
作者有話要說: 沈栖鶴:MD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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