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夢魇

景眳朔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回到王府,也沒有去書房,而是徑直回了房間,倦意上來,也顧不了那麽多,便只是脫下了外套、扯下了腰帶,就直接爬上床和衣而眠。

空氣之中一點點地飄出了潮濕的氣味,黑雲聚集,呈大雨滂沱之勢。床上的人已進入了夢鄉,無意識地扯了被角,轉了個身。平日裏淩厲的臉此時稚氣十足,長長的睫毛偶爾輕輕扇動幾下,整張臉精致得宛如一朵蓮花。

濕氣漸重,夾雜着植物的清香,緩緩滑過。天色忽地亮了幾分,原是有閃電出現,可床上的人或許是太累,并沒有因此而驚醒。

景眳朔上床不多時,便覺得有些輕飄飄的了。飄啊飄,然後落到一軟墊上。他張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小小的床上,還未來得及想一想眼下的狀況,就看到有一位漂亮的女子伸出白皙的玉指摸了摸自己的臉:“朔兒,別哭了。娘親錯了,好不好。”

眼前這女子,可謂是景眳朔見過的最美的女子了。國都佳麗何止三千,戰場上也有妖姬無數,卻沒有一人比得上這女子的如夢如畫。皮膚白皙,睫眉濃密,薄唇紅豔,鼻翼高挺,最美的,是一雙脈脈含情的瑞鳳眼。是了,瑞鳳,景眳朔在見到她的瞬間,便明白了為什麽韶宣帝會傾盡一生對她念念不忘,會願意為了她改國都名。

他覺得有什麽東西堵在了喉嚨口。

多少個日夜,他也曾幻想躺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裏,聽她在耳邊絮語。看到身邊的孩子有母親關心有母親責罵,他不知多少次心疼到無以複加。雖然,韶宣帝對他是萬般寵愛,卻也給不了母親獨有的溫暖。人言常道,擁有過失去了更加痛苦,其實未曾擁有又何嘗不是一種痛苦?二十多年來,他都只能從周圍人的只言片語中描摹出母親的形象,有時候,哪怕一詞也足以讓他開心一個月。

情難自抑,他終于失聲喊道:“娘——”但廳堂裏響起的不是深情的呼喚,而是響亮的啼哭。

聽到這啼哭,景眳朔終于冷靜了下來,疑惑慢慢湧上心頭:這景象,究竟是夢,還是魂穿?說是魂穿,這軀體又好像是有自己的意識,因為不管再怎麽激動,景眳朔都篤定自己不會哭得這般失态。

靜陽哄了他一會兒,見他停止了啼哭,松了口氣似地笑了起來。景眳朔看到自己的手自動地舉起,發現并不是嬰兒的手,看這大小,該是有五六歲了。他想,這一定是夢,母親在生下自己之後就死了的,現在這個自己已有五六歲了,怎麽還能見到母親?

小景眳朔張開嘴,寄居在這身體裏的大王爺旋即聽到自己用無比稚嫩的聲音說:“娘親,我們待會就去清水寺。”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景眳朔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涼了。這是夢?夢不會如此真實。難道說,這是記憶?一段被遺忘了二十年的過往?

空氣中滿是潮濕的氣息,雨水嘩嘩地打在了屋檐上,然後又順着疊瓦流下,在庭院邊形成一道道水幕。

“好好好,等你爹爹回來了我們就一起出去。”靜陽伸出手抱住景眳朔,“但是啊,朔兒可不能太過貪玩哦。七尺男兒,當以國家大事為重,切不可因為感情影響了大業。以後啊,你一定會是國之棟梁、君之右膀,能成大事者,須放下一己私欲、兒女情長。”

小景眳朔看向靜陽,似懂非懂地歪了歪腦袋。他還小,什麽都不懂,在他身體裏的人卻是懂了。一直渴求着母親的教誨,在這夢裏實現了,聽着這語重心長的慈祥的聲音,景眳朔想伸手緊緊抱住這纖弱又強大的女子,奈何,心有餘而力不足。

碰——

房門忽然被推開,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将溫馨的場面打破。景眳朔直覺大事不好,想叫母親快逃,可發出的聲音依舊是一聲啼哭。

這不是自己的身體!他猛地反應過來,随着身體主人的視線看向門口,便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倒在地上。然而他很快又掙紮着站了起來,費力提起劍。深紅色的血跡沾濕了錦衣,黑色的長發飛揚着,他只短短地回過頭,望了母子二人,便又轉了回去,凝視前方。

“逃——”那人拼死命地吼了出來,“帶着朔兒逃——”

這一刻,男孩兒,和他身體裏的那人一起,看向母親。只見靜陽緊緊抿住下唇,薄唇滲出血來。她纖長的睫毛止不住的顫抖,眼眶裏滿是淚花。

這不是恐懼,景眳朔知道,這是悲傷,是濃濃的、厚重甚于生命的悲傷與相思。好似,她知道他一定會死。而且,她早已料到了這樣的結局,卻無法抑制自己情緒的奔湧。

這番場景,讓景眳朔瞬間明白了倒在地上的人是自己的父親,先代瑾淵王。

靜陽是個奇女子,奇不只奇在她的花容月貌,而更在她超越了平常女子的勇敢與智謀。她心下一橫,轉頭不再看遍體鱗傷的夫君,抱着景眳朔向門外奔去。男子主外女主內,她未出閣前是深居簡出的大小姐,成了親後又總是靠轎子出行。這麽一個嬌弱的女子能逃得多快?

景眳朔心中充滿了恐懼,只覺得整個人像浸在了千年寒冰裏似的。他多年未感到這般徹骨的恐懼了,哪怕是在戰場上,在敵方利刃快要劃破自己喉嚨時也沒有這樣害怕過。他不知這是夢還是回憶,但他深知,不管發生什麽,自己都不會喪命于此。可心底總有一股力量,在阻擋着他往前,阻擋着他繼續看下去。

恍惚間,景眳朔感到整個身體一震,也不知靜陽把他帶到了哪個房間,他只看到一個大箱子把自己的身體圍住。

“朔兒,你聽着,”靜陽臉上仍是先前那般溫柔的微笑,臉色卻有些蒼白,“爹娘不會有事,你乖乖在這裏,發生什麽都不要出來。答應娘。”

“娘親,不和朔兒一起嗎?”

靜陽眼中滿是淚花:“不了,娘要……娘要去把你爹帶回來。你,好好在這兒等着我們。”

“娘親,記住了。”小景眳朔顫抖着,聲音卻無比堅定地道,“朔兒會乖乖聽話,在這裏等爹爹和娘親。”

靜陽聞言一怔,淚水就要溢出來,她咬牙忍住,急急忙忙地從衣袖裏翻出一個裝有藥粉的小瓶。“還好今天帶着呢。”言罷,将小瓶交給了景眳朔,“朔兒,待會我一合上這蓋子,你就把它全吃下去。不論有多難吃都得吃完,而且不能發出聲音。行嗎?”

景眳朔不解其意,但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将藥瓶包在手心裏。

靜陽的眼中盈滿了淚花,她俯下身在景眳朔額頭親了一口,伸手将箱子蓋上,又找了個什麽重物壓在箱頂,末了,俯在箱邊輕輕說:“朔兒,娘永遠愛你。你在這等着娘。”

景眳朔眼前一黑,不見五指,聽到這話,心裏又是暖又是涼。他急于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可也認清了事實,只要小景眳朔不動,自己就什麽也做不了。

他定下心來,專注于外面的動靜。有武學天賦之人,對外界的感知到達了極致,雖不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卻也比普通人看得清、聽得遠。遠處廂房傳來了斷斷續續的聲音,景眳朔調動所有感官和聰明才智,倒也在腦海裏整理出了連續的畫面。

他聽到靜陽在哭,一聲一聲,好似流出的不是眼淚而是心血。

他又聽到有幾個粗重的腳步聲在接近靜陽,步法一致,好像有些熟悉。

随即,是衣衫摩擦的聲音,他知道這是靜陽站了起來。她的話語裏沒有害怕,只有嘲弄:“果然是你們。”

“王妃,叨擾了。”一個男人走向前,景眳朔看不到他的動作,只是猜想這人應是裝模作樣地行了一個禮,“怎麽沒見小王爺和您一起?”

靜陽“哼”了一聲,不屑道:“朔兒今日進宮陪皇上去了。朔兒年紀輕輕便得皇上寵愛,可不像,你家主子傾盡一切還得不到皇上的一瞥。”

話音剛落,景眳朔還來不及細想這“主子”是誰,便聽到一人迅速向前,出手打了靜陽一掌。手掌破風,景眳朔只覺得耳朵被掌風震得生疼,心也疼。靜陽連退幾步,“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鮮血。

“這話也是你能說的?”那人的聲音悶悶的,景眳朔分辨得不真切,怕是那人故意用紗巾把嘴掩了個結實,“仗着幾分皇帝的寵愛便頤指氣使。今日便收拾了你。”

“好啊,那便來吧。”雖不在眼前,景眳朔卻想象出了靜陽臉上淡然的微笑。那女子慘白的臉上唯有挂血的薄唇顯現出了些顏色,嘴角微微上勾,眼瞳之中只見決然,“‘君子世無雙,陌上人如玉。不能同世生,但求同歸土。’我與瑾淵王十年夫妻,已是無憾,可惜我倆緣不長,不能白頭偕老,卻也是相守至死。還請你高擡貴手,讓我們攜手入墳塚。但願你死的時候,不會是孑然一身,無人收白骨啊。”

這話明顯觸動了敵人的弱點,景眳朔仿佛親眼看到了那人飛快地舉起長刀,毫不猶豫地斬了下去。末了,還像是在發洩憤怒一般,多捅了幾刀。

刀起,刀落,滿地梅。

小景眳朔抖得更厲害了,他的呼吸不斷加重。聽着數個忽近忽遠的腳步聲,他攤開手心,費力打開了瓶塞。

轟——

巨雷響起,景眳朔猛地從床上坐起。

他警惕地環視四周,落入眼中的不是那個簡陋的木箱,而是雕花的紫檀木床和随風飄起的床帳。

深深地舒了口氣,景眳朔伸手揉了揉發疼的額角,看向窗外。

明明還是半夜,天空卻亮得好像白晝。閃電一個接着一個,時不時響起雷鳴,大雨傾盆而下,真是許久未見的大雨了。

“娘……”景眳朔默念着,把手放到眼前。

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那靜陽讓自己吃下的藥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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