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絕壁
那日,季鵬程——現在該叫景君奚了——與景眳朔立下誓約之後,便昏睡了過去,一連在床上躺了三天,都沒有清醒過來的跡象。
“他該不會就這麽死去吧?”
“不會。”姚枂岚合上書,“我的好王爺,這問題你已經問了很多遍了。他只是需要大量的休息來修補身體,和內心的傷痕而已。”
“是嗎……”
“但是,我們卻不能再耽擱下去了。今日我就去那西南角的大戶人家處查查,王爺也與我一同前去如何?”
“我也去?”景眳朔指了指躺在床上的景君奚,“那他怎麽辦?”
姚枂岚不慌不忙地從袖子中拿出一袋藥粉,沒等他開口,景眳朔便忍不住道:“我一直想知道,你的袖子裏是怎麽放進這麽多藥的?”
他沒有真問,姚枂岚也沒有回答的意思,徑直道:“這藥是熏香的一種,一旦點燃,凡進入屋內吸入這香霧的,全身麻痹十二時辰不得動彈。”
“好好好,”景眳朔的心情一時複雜到無以複加,“本王敗給你了。那麽就點燃吧。”
出乎意料的,安梁的西角竟沒什麽人。
景眳朔奇道:“這是怎麽了?”
有好事者停下腳步,答道:“兩位是這兩天剛到安梁的吧?百花街可逛不成咯。”
姚枂岚追問:“老人家,怎生說?”
老人道:“四天前,百花街突發大火,燒了整整一天一夜,現在那街上,可是什麽都不剩咯。”老人搖了搖頭,走遠了。
兩人都僵在了原處。縱是處變不驚如姚枂岚,也是滿臉止不住的震驚。
“誰,究竟是誰,殘忍至斯?”景眳朔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肉裏,“若被我抓住,我讓他不得好死。”
姚枂岚的目光閃了閃,終是什麽都沒說。
兩人仿佛心有靈犀,不需要什麽溝通便一同走到了柳紅雲所在的青樓。果如老人家所言,整條街一片殘敗,除了灰燼和一兩棟樓的殘骸幾乎什麽也沒能剩下。那名滿天下的翰林酒樓,此時也是人去樓空,築建用的紅木被燒成了黑色。皇帝親筆題寫的“翰林酒樓”的牌匾,歪歪扭扭地挂在門前,字跡也被炭黑遮得看不真切。
實在難以讓人聯想到幾天前這裏還是那般金迷紙醉花天酒地。
景眳朔站在紅雲青樓的廢墟之上,四下查看,卻沒看到什麽,眉尖緊緊地蹙起:“好好的一條線索,就這麽斷了。”
姚枂岚不答話,俯下身,用手指沾了些灰燼,放到鼻翼前嗅了嗅,然後又伸出舌尖舔了舔。
“.…..”
景眳朔知道他這麽做是正确的,但還是忍不住惡心感,只好背過身去不看他。
“發現什麽了嗎?”
“有一種草,叫燃草,顧名思義,其用處也不用我多說。”姚枂岚不帶任何感情地回答道。舌尖火辣辣地疼,有人在縱火之前故意放了這種草在青樓裏,也難怪能燒到只剩下了灰。
他伸手刨開一層層的灰,試圖尋找着什麽。枉他穿着一襲素雅的白衣,卻做着這樣粗俗的髒活,看着着實可笑。
但景眳朔卻笑不出來,竟也跟着他一起在灰中翻找起來。
“你覺得,那柳紅雲死了嗎?”景眳朔忽然停下手,問道。
姚枂岚也是一頓。目前,根據他們所掌握的信息,山賊一事大概有三方勢力在參與。一是作為執行者的山賊本身,二是季家,三是與季家合作的韶宣帝身邊的某位大人物。
“她應該不是季家的人,”姚枂岚從灰燼中撿出一支發髻,“沒死。”
“這是她的?”景眳朔問。
姚枂岚搖搖頭,又撿出了一支一模一樣的發髻:“這發髻是最普通的□□插在頭上的。這些發髻比頭牌所用的發髻質地差得多,卻沒化成灰,是因為在火中的時間少。”
“這麽說,縱火之人當是至上而下放的火。”景眳朔一點即通,“而柳紅雲本身就住在最高層。你懷疑是她放的火?”
姚枂岚聳肩:“誰知道呢。沒有證據,我也不敢下結論。”
他把兩支發髻扔回灰燼中,站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吧。我們現在就去看看那神秘的大戶人家是不是随柳姓。”
然而景眳朔卻沒有跟上來的意思,姚枂岚疑惑地轉過身。
“王爺?”
“這是,遺物。”景眳朔小心翼翼地撿起地上的兩支發髻,用衣服擦淨了上面的灰塵,又将它們收至袖中。做完這些,他才擡起頭看向姚枂岚。
那眼神中沒有責備,也沒有挑釁,有的只是靜如止水的漠然。
姚枂岚也是淡然地一笑:“道不同罷了。”
兩人一同走到了那夥計所說的大院前。院內的建築被四周白色的牆保護得嚴嚴實實,看不清其真實面貌。
“走吧。”毫無猶豫、毫無阻滞地,景眳朔躍上牆,站在牆頭看着姚枂岚。
那晚發生的事,他果然知道。姚枂岚想着,也跟着躍上牆。這樣我的牌他全都知道了。輕功,箭術,和醫術,那麽,你身上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嗎?
此時此刻,姚枂岚最大的敵人俨然成為了這個離他最近的人。這麽一想,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回神。”景眳朔壓低了聲音,把姚枂岚拉到一棵樹後面。
這個院子果然豪華,但是人卻不是很多。庭院裏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幾個彪形大漢來來往往,不斷把屋內的物品搬到前院來。
站在前面的景眳朔轉過身來,對着姚枂岚動了動嘴。唇語:“轉移。”
姚枂岚點了點頭,像是一點也不吃驚。
“怎麽辦?”
姚枂岚伸手撚了撚耳邊的頭發,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景眳朔轉了回去,繼續觀察院內的景象。
去安梁府告發?這樣就相當于把韶宣帝的密令公之于衆。而且,去官府的途中,很有可能讓這些人逃了。
他正糾結着,眼簾中忽然映入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在心裏咆哮道:“笨,笨蛋嗎?”
姚枂岚悠然地走到了正對前庭的房間前:“柳姑娘,一別多日,無恙否?”
忙碌着的彪形大漢看到他,一齊停下了手中的活。柳紅雲勾了勾妩媚的唇角:“姚公子,讓您特意跑一趟真是對不住。不過既然來了,王爺,不也一同來露個臉嗎?”
那院中坐着的,正是柳紅雲。姚枂岚的本意,是自己拖住柳紅雲,讓景眳朔能另想他法,但他們的行蹤卻暴露給了柳紅雲。
景眳朔思忖了片刻,還是從樹後走了出來。
“柳姑娘。”
沒有任何暗號的,幾名彪形大漢突然上前把兩人包圍住。景眳朔無所畏懼地一笑,正欲拔出無痕,姚枂岚卻伸手攔下了。
其他的房間裏又陸陸續續地走出了十幾位身強力壯的男子,而且無一不穿着家丁服。
景眳朔恍然大悟。在這裏,即使是他也無法全身而退。打鬥聲勢必會引來官府,而且若他殺了這些“家丁”,此事便無法善了。要麽為這些人所殺,要麽暴露韶宣帝的密令,不論哪種,對他來說都是失敗的選擇。
“你到底是誰?上頭是誰?怎麽得知我會來到這裏的?”景眳朔保持着拔劍的姿勢,卻無法再動一步。
柳紅雲注視着他們,笑而不答:“王爺,把劍放下,把公文給我。”
竟然連公文的事也……!
“好了好了,兩位別吵,有話好好說。”姚枂岚笑嘻嘻地走到景眳朔面前,在兩人的中線處來回地踱起了步。
見他有所動作,家丁們全都提高了警惕。但柳紅雲沒發出指令,他們也不敢貿然出手。
柳紅雲看到他這般浪蕩的模樣,好半晌才回神:“我真是沒想到,傳聞中運籌帷幄清高雅正的厲王幕仲姚枂岚,竟是這樣的。”
“這個嘛,誰知道呢,畢竟你可是首個見過我真面目的女子嘛。”姚枂岚倏地停下腳步,看向柳紅雲,“當然,除了我娘……還有我妹妹。”
他這一眼,兇狠如猛獸,惡毒如蛇蠍,帶着滿滿的殺氣與仇恨,把柳紅雲從頭到腳澆了個遍。待再回神時,姚枂岚已恢複了先前踱來踱去的姿态,自己的身體卻在不斷的顫抖。
景眳朔沒看到他之前的眼神,問道:“你還有妹妹?”
“這個嘛,我想是有的。”姚枂岚停了下來,走回景眳朔身旁,打住了他進一步深究的勢頭,“既然柳姑娘不願說,那就由我來說吧。有問題歡迎指正,當然,對我所說的一切,我沒有任何證據,全都是我的推斷。”
“哦?”柳紅雲來了興致,“說來聽聽。”
“首先,”姚枂岚拿出折扇,在另一只手的手心拍了拍,“這個地方,本來就是個空殼子,用來吸引官府和百姓注意的幌子。之所以會這麽想,是因為做得太明顯了,反而顯得有些假。這個證據倒是有的,盡管你做出了家丁在不斷搬東西的樣子,但是實際上真正被挪動的只有最上面的幾箱吧?要檢驗呢,也很簡單,由于百花街的火災,空氣中的粉塵增加,一兩天便足夠結灰了。我想,那最下層的箱子下面一定是幹淨無塵的吧?”
“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因為,你們要隐藏,隐藏你們放在青樓裏不值得運走卻不能被發現的東西。”姚枂岚直直地盯向柳紅雲,“其實,你們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因為對我來說是證據的東西,對別人來說可不是這樣。”
景眳朔不解其意,但還是按捺住好奇,聽他繼續說下去。誰料姚枂岚并沒有繼續那個話題,話鋒一轉,接道:
“所以呢,山賊每次搶到的財物,其實是分為了三份,一份留給自己,一份送給季家,一份運到你的青樓,你再定期送給你的主子。你不僅是那青樓的頭牌,也是老板娘吧?”
“山賊會聽你們的,是因為你們會把途經的富商的信息告訴他們,你們是互利互贏;至于你們會幫助季家的原因,也不過是順風順水賣個人情吧?如果東窗事發,還可以減輕你們的嫌疑不是?”
“但是,我們的到來卻打破了那你們的計劃。你那日邀我們上青樓,其實不過是想把我們的目光引向季家,但你沒想到,我的鼻子嗅到了你身上不屬于煙柳之地的氣息。”姚枂岚好笑地瞥了她一眼,“你主子知道這事後,狠狠地懲罰你了吧?”
“然後,我們去了城外的群山處。季鵬程那日上山并不是偶然,你們濫殺無辜,早已引起了這個孩子的不滿。你派人通知季家瑾淵王景眳朔到安梁城的消息被他聽去了,他便天天上山等我們,露出馬腳給我們,就是為了讓我們解決了此事。”說到這裏,姚枂岚突然憤怒地抓緊了折扇,“被你們發現了之後,你們就想殺了他,甚至屠他全家,整個村落一個不留。好啊,我該做的你們都幫做了。”
景眳朔從沒見過如此憤怒的姚枂岚,一時間也有些吃驚。但那憤怒只是轉瞬即逝,姚枂岚繼續道:“這下你們認定事情就要敗露了,所以就燒了青樓,在這裏設陷阱等我們,然後打算逃之夭夭。”
“我說的,可有錯?”
那份專注與自信,飛揚的神采,深深刻進了景眳朔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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