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皇上,永安侯府送來了投誠書。”

汪裴小心翼翼遞上了楚淩的親筆書函。

今夜遞上投誠書的世家官員,不僅僅是永安侯府,但汪裴跟在封堯身邊十多年了,自然是能稍稍揣度出幾分新帝的心思出來。

永安侯府若是投誠,楚小姐才有可能徹徹底底屬于皇上。

不過,永安侯為了楚小姐,還真是豁出去了。

楚家百年忠烈,與旁的世家高門不同,楚家世代皆是骨氣之人。

如此這般當牆頭草,也是不易了……

燭臺燈火搖曳,映入帝王深邃狹長的鳳眸,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神色稍變。仿佛,緊繃的心緒稍有緩解。但封堯臉上的一切情緒,其實并不明顯。

汪裴将擱涼的降火參湯,遞到了封堯面前,勸道:“皇上,時辰不早了,先歇下吧,這都數日不曾合眼了。”

從漠北一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途中不少暗殺與打鬥,但仿佛世間一切困難都擋不住封堯。

他一路走來,所向披靡,但也渾身是傷。

封堯持盞,淺飲了一口降火湯藥,緘默不語。

金絲楠木龍案上的投誠書一份份送過來,永安侯府的那一份單獨被擱置在一側,帝王空出的那只手,骨節分明的指尖在上面輕輕點了點,眼底神色晦暗。

汪裴瞧了一眼沙漏,他一路跟着封堯從漠北殺回京都,當然知道封堯這陣子過得是什麽日子。

實在見不得封堯繼續苦熬,遂又勸說道:“皇上,恕奴才多嘴,楚小姐她已經睡下了。”

皇上也該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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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不能還在期待着楚小姐自己投懷送抱。

彼時,皇上年少,每回出宮去見楚小姐,當真是喜上眉梢,少年人的喜歡熱烈又真誠,藏都藏不住,像燈籠裏的火光,怎麽都掩不住。

果然,一提及楚玉鸾已睡下,封堯萬年不變的那張寒冰臉,竟忽然有了變化,下一刻又轉為冷笑:“呵,她倒是心大得很!就那麽篤定朕不會殺了她?可惡至極!”

汪裴:“……”

皇上若當真要殺了楚小姐,又何必婚禮當場搶人?

還鬧得滿城皆知。

搶回來後,又吩咐紫俏這樣的女官親自侍奉。要知道,紫俏可是衛貴妃身邊的人。宮廷餘孽未清,能被帝王信任之人并不多,紫俏就是其中之一。

誰都能看出來,皇上不舍得殺了楚小姐,至少眼下不會。

是以,飲下一盞降火參湯的新帝,總算是躺到了龍榻上,在離着天明尚有一個多時辰之前,阖上了眸子。

汪裴暗暗松了口氣,悄然躬身退出了內殿。

封堯還是四皇子時,他就陪伴在側,算是看着封堯長大。封堯能活着走到今日,若說是走了一趟刀山火海,也絲毫不為過。

按理說,封堯已修煉到無情無義、心狠手辣,眼中唯有皇權。

可偏生,他還惦記着永安侯府的那朵嬌花。

如今,嬌花到手了,且又重新入住這座皇城,日後該報仇的報仇,該清除的清除,總算是能安心的睡上一覺。

汪裴來到殿外,望着天際的一彎玄月,眼眶微紅,心中好一番惆悵。

衛家滿門忠烈,終于可以安息了。

掖庭。

床榻硌得慌。

但也耐不住玉鸾嗜睡的毛病。

她大婚之日,起得太早,這一日也算是歷經刺激與惶恐,在榻上躺了片刻就睡了過去。

她夢見年少時候的封堯了。

彼時,他們都正當年少,年輕氣盛,又正巧是情意正濃時,封堯比同齡的郎君高大修韌,身體各處皆早熟,情到深處,自是無法自控。

他逮着玉鸾以解相思,貪戀一切溫香馥郁,在她身上縷縷失控,卻又能在恰好時候自控。

少年意亂情迷時,總喜歡附耳低低威脅:“小祖宗,你此生若負我,我就把你關起來,當鳥兒養。”

玉鸾全當他是玩笑話。

他從來都不舍得讓她有分毫損傷,事事依着她,事事有着落。

可畫面一轉,年少旖旎在眼前一晃而過。

入目是金碧輝煌、峻宇雕牆的宮廷,封堯已完全是成年男子的模樣,眉目間的少年氣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肅重與威嚴。

他左擁右抱,戲谑的看着跪在大殿內的玉鸾,冷嘲熱諷,道:“朕說過,你若有朝一日負了朕,朕就讓你後悔莫及。朕倒是喜歡極了你這一身冰肌玉骨,幹脆就做成“美人燈”吧。”

“美人燈”顧名思義,皮為燈籠罩,骨為燈籠架。

玉鸾驚夢醒。

她豁然睜開眼,渾身一陣冰寒,是出了一身冷汗。

從前封堯太過熱忱,可以将性命給她。以至于,玉鸾相信,如今的他,當真什麽都做得出來。

是她舍棄了他。

無論背後緣由是什麽,這都是千真萬确的。

窗棂洩入天光,玉鸾目光呆滞的盯着頭頂的房梁,胸口那股仿佛被堵上棉絮的窒息感又湧了上來。

天已經亮了。

夢境蘇醒,現實的處境并沒有好轉。

封堯回來了,此事是真的。

封堯登基了,此事也是真的。

她被封堯捉入宮,更是真真切切。

封堯恨她,更是不争的事實。

紫俏過來時,玉鸾已發愣半晌,見她已蘇醒,紫俏徑直走上前,将疊放了衣裳的托盤擱置在木板床的床頭,面無表情,道:“楚小姐,勞煩你盡快穿戴好,皇上一會就要下朝,你得去見皇上。”

玉鸾看了一眼托盤上的宮裝,像是宮廷女官所穿,是碧色裙裝,與尋常宮婢的宮裝不太一樣。

她愣了一下,暫時摸不透封堯的心思。

“好,多謝姑姑。”

紫俏從前在衛貴妃身邊,玉鸾既是封堯的未婚妻,自然每次入宮都會給衛貴妃請安。

故此,紫俏對玉鸾早已熟悉,她不免勸了一句:“楚小姐,皇上已不是當初的四殿下了,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你自己心中理應有數。”

言下之意,皇上再不會縱容她。

玉鸾微愣神,粉白唇角扯出一抹苦澀:“我知道了,多謝姑姑提點。”

昭陽殿。

封堯一雙深邃幽眸,掠過冠冕前的琉璃珠,掃視內殿所有大臣,年紀雖輕,卻有君臨天下的威壓了。

當年對衛家落井下石的官員屍首,此刻還挂在西市口。

僅僅是昨日一天,抄家的官員就多達數十戶。

故此,即便太皇上與原太子還在世,朝中各派勢力眼下也不敢造次。

昨日被仗責的官員,今日基本都忍着劇痛來上朝,有年老大臣差點熬不住,當場昏死在昭陽殿。

封堯寥寥幾句,字字珠玑。

每一個字都點到了要害。

總之,他已登基,且是名正言順。不服從,唯有一條路,那就是死。

楚淩與楚玄鶴父子二人對視了幾眼,楚家想讨回女兒,當下唯有俯首稱臣。

所以,當封堯提出幾條整治朝堂的政見時,楚淩直接出列,手持象牙笏板,中氣十足朗聲道:“皇上所言甚是!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楚淩這一帶頭,擁護他的一衆官員也紛紛出列,跪地臣服:“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楚家派系一表态,太上皇與原太子一黨的臣子們,只能面上表示服從,內心卻是暗暗腹诽。

楚小姐昨日被帝王搶婚了。

楚家這又想與皇上結親了麽?

當初,楚家可是舍棄了皇上,婚事早已不複存在!

好一個不知廉恥的永安侯!慣會審時度勢!

不過,腹诽歸腹诽,今日是新帝禦極之後第一次早朝,還算順利結束。可在登基大典尚未舉辦之前,太上皇與原太子的派系總覺得,事情還有回轉的餘地。

但眼下京都城裏裏外外都是新帝兵馬,這些人只能一個個暫時蟄伏,不當出頭鳥。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汪裴唱禮,文武百官分成兩列,隊伍緩慢的退出大殿。

官員們直到此刻方才發現,自己早就脊背拔涼,溢出層層冷汗。昨日仗責,不少官員的後臀開了花兒,互相攙扶着才能邁下漢白玉的千步階。

楚淩和楚玄鶴自是不會顧及旁人的眼光,他二人故意落後,尋了機會,在廊下求見新帝。

這是楚淩時隔多年,第一次與封堯面對面站着,而此刻,他發現,這小子已經高出了他不少,再不是當初在他面前儒雅尊禮的少年人了。

楚淩雙手抱拳行禮:“皇上,不知臣能否見一見小女?”

楚玄鶴就站在父親身側,也老老實實臣服。

封堯眸色淡漠,狹長的鳳眸微微眯了眯,只冷冷吐出三個字:“不方便。”

楚家父子:“……”

新帝款步離開,楚家父子只能堪堪止步。

汪裴暗暗挑了挑眉——

此一時彼一時了啊。

同一時間,玉鸾正由宮婢領着,前去重華殿。

她走在千步廊下,身着一襲碧色宮裝,迎面吹來的涼風讓她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一年輕官員回首望去,恰好看見了這一幕,他認出了楚玉鸾,眉心聚攏了一團陰霾之色。

這時,葉青……确切的說,是葉琛了。

為了保命,葉家連夜給少主改了名字,半點不敢拖泥帶水。

葉琛順着崔景辰的視線望去,也認出了楚玉鸾,她身段高挑玲珑,尤其是走路的姿态,不像是尋常的深閨女子,仿佛天生自帶一股飄逸與飒氣。

是百年世家武将才能嬌寵出來的女子。

葉琛擡手搭在了崔景辰肩頭,調侃道:“崔大人,別看了。幸虧你昨日不曾去吃酒席,不然,屁股也會開花。崔大人眼底有暗青,可是昨夜也不曾睡覺?我可勸說你一句,皇上如今回來了,就算是陸長青也沒法争了,你就免了那個心思吧。”

崔景辰皺眉,拂開了葉琛的手,反過來調侃他,呵笑道:“聽說葉大人改名了?還是琛字?琛在五行屬金,寓意吉祥。看來,皇上十分看重葉大人啊。”

葉琛:“……”

皇上當真是器重他,才讓他改名麽?

誰會好端端的願意被改名?!

崔景辰繼續往前走,無視了葉琛,他眉目俊朗,身段颀長清瘦,眉宇之間總有一股化不開的愁緒。

也不知她在宮裏,到底好不好……

重華殿。

玉鸾入殿時,新帝已經在殿內,他一襲玄色繡金龍紋龍袍,冠冕還戴在頭上,十二旒冕微微晃動,可見他也是不久之前才剛剛駐足。

玉鸾看着帝王高大的背影,又立刻斂眸,仿佛只要多看一眼,心口那股堵悶就會加重。

“臣女叩見皇上。”

玉鸾跪地行禮。

大理石地面硌在膝蓋上,隐隐生疼,單薄的衣料根本擋不住地面的寒氣,玉鸾僵着身子,後背涼意更甚。

封堯這才緩緩轉過身來,他往前走了幾步,黑色繡祥雲紋的皂靴停在了女子的面前,就那麽居高臨下,俯視着玉鸾。

看着這熟悉的漂亮後腦勺,封堯眸中溢出一抹憤怒之色。

他不在京都這些年,倒是半點不耽誤她嫁人!

“楚玉鸾,朕冊封你為司寝女官,如此,你就有機會日日夜夜陪伴朕,你說可好?”

司寝女官,專門負責管理宮女、物色美人,協助帝王的後宮侍/寝事宜。

可以說是,比禦前太監還要忙碌。

帝王的衣食住行皆要由她操持。

玉鸾後脊椎的冰涼直接湧上天靈蓋。

他啊……

果然想羞辱她!

想把她的尊嚴摁在地上,狠狠磋磨。

沒有得到回應,封堯半蹲下身子,生了薄繭的手擡起美人下巴,不輕不重的摩挲了幾下,幽眸緊鎖着美人的眉目,哂笑一聲:“朕對你的安排,你還滿意麽?”

玉鸾算是什麽都明白了。

她不抱有任何幻想。

她了解封堯。

她越是上杆子勾搭他,向他求饒,反而會換來他的輕蔑與鄙夷。

玉鸾很識趣的服軟,下巴撇開帝王手指的同時,腦袋磕地:“謝皇上器重,微臣甚是滿意。”

既然是司寝女官,也就該自稱是臣了。

封堯似是鼻音出氣,揮袖起身:“那就開始吧,朕要沐浴更衣。”

玉鸾:“……”

作者有話說:

玉鸾:我可以拒絕麽?

封堯:你敢~

玉鸾: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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