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妹妹

明當當對自己名氣一無所知。

司機八卦之心熊熊燃燒, 一路開着差點小碰小擦,還好她要去的地方正在市中心,南山公館, 那地方非尋常人可住,晚上開進去, 一路都是梧桐樹大道,正值夏夜,燈火長明,安安靜靜兩邊只聞蟬聲。

綠色小方盒子在柏油路上禹禹獨行, 向上開着,像爬一條隧道。

醉酒的男人始終沒回音,無論明當當問他什麽都白費心思一場。

不過聽話音, 這男人的确和她不是桃色關系。

更像仇家。

明當當大發慈悲送醉酒的仇家回家, 這恩義叫司機對她刮目相看。

她戴着漁夫帽,到了地方,冷聲催男人下車,男人可想而知的紋絲不動。

司機笑了笑,決定幫她一把。

這時候鐵黑的大門卻自動一敞, 從裏面出來兩排男人女人。

應該是保安保姆之類。

為首的那個先叫了聲“時郁”,接着意外的凝明當當, “當當?”十分訝異音色。

明當當下了車,對那女人點頭,“涵姐。”

“真是你?”涵姐先不可置信,接着又感動笑, “終于回來了。”

明當當點點車裏那個人,“麻煩把他弄下去。”

嫌棄之意皆在眉頭。

如果不是他人事不省問不出住址,也不會送來這裏和一大幫人周旋。

涵姐叫人把時郁從車裏扶下去, 接着邀請她去屋裏坐,明當當本來拒絕,結果說屋裏有她父親的一些東西,擺在那兒好久了,而且看着是證件之類的比較重要的。

她無法,只得進去收拾。

屋裏面沒怎麽變,還是當年她進來拿走房産證時的樣子。

明江遠這六年宛如在地球上消失,生死不明,明當當于是在考慮這些所謂證件他還用不用得上?

“你每期節目我們都在看,小時候你唱歌就好聽,那時候哥哥對你看得緊,每次來這邊吃飯都特意跟我打招呼,哪些東西不要給你吃,怕傷着嗓子。”

“是麽。”明當當挑眉,“我怎麽不知道。”

涵姐笑,“這些小事你哪裏需要知道。”

明當當忽然問,“我爸他們離婚時是什麽情景啊?”

她表情無動于衷,但做為一個孩子對生父婚姻的知情權被一概否決,她心裏肯定是被動及不好受的。

涵姐于是笑着知無不言,“那時候鬧挺大,你正中考那年,其實說真的,我雖然在這裏工作,但有些話還是要說,那兩人做夫妻失敗,做人父母也一敗塗地。”

明當當抿了抿幹燥的唇,繼續聽。

“石女士外遇,你爸呢,也不是好東西,在你們老家不幹不淨的,說難聽的,我們這些員工誰不知道呢?石女士在你爸之前有四段婚姻,沒一段長久,你當時來時,只覺得你這個小姑娘可惜,和時郁感情那麽好,他難得有個人作伴。”

明當當垂着眸,挑唇諷笑,不言語。

“離婚時,哥哥為你争取了很多權益,比如債務不牽涉你,雙方私人的混亂生活也不讓你知道,你可以繼續住在爺爺奶奶那邊,直到高考結束。是的,他都打算和你在一起到高中。”

“他并沒有做到。”明當當眼眶泛紅,她覺得自己今晚就是來找罪受的。

涵姐說,“是他沒辦法。每個人都得為夢想活一把,何況他媽媽完全卡住他脖子,斷他經濟來源,不準親友與他來往,就這樣他也沒有放棄你啊,你爸那人,他自顧不暇哪裏有錢給你買房子,那房子還不是……”

“是什麽?”明當當紅着眼,唇瓣顫抖,“別告訴我是他買的?”

“是他。”

“……”

“當當,你是好孩子,你和時郁都是好孩子,但是,出身不由自己選擇。可你們卻同時選擇了對方。他對你真的沒二話說,當時我到東郊替石女士照顧了一段時間的孩子,我親眼見到他母親怎麽逼迫他,你能想象,他被凍結全部資産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麽嗎?”

明當當一無所知,所以臉色蒼白,神情迷惘。

“他給你買了房子,那套房子花光他所有的錢包括學費,他後來回國機票錢都湊不齊。”

明當當笑了一聲,眼眶紅着,“所以李辰跟我說,他在那邊買不起漢堡……”

“真實情況差不多吧……”涵姐倒了一杯水給她。

明當當沒接。

她的手冰涼。

涵姐摸了摸,嘆息,“哥哥是男孩子,很多事都喜歡自己消化,他一定沒跟你說過他已經六年沒回過這個家了吧?”

明當當搖頭。

“你果然不知道。”涵姐點點頭,“他喝醉了,更不會跟你說這些。”

“……他為什麽不回家?”

“他跟他媽媽不來往了。”

“……”

“當時你出事,他很自責,但是時郁性格又不是多開朗型,什麽都埋在心裏,突然說斷絕關系的時候大家都不信,以為玩笑,但真就是斷了,六年沒回來過。聽說那時候他挺苦的,他媽媽主動示好,都沒得到他回應。”

明當當不知作何評價,只好說,“我先回去了。”

涵姐送她。

到了門外,綠色出租還在。

明當當壓低帽檐上車,司機開懷,“明當當,我認識你,我女兒老喜歡你了!”

“你女兒幾歲?”明當當擡眸,恰好看到車前挂墜,一個小女孩抱着狗笑開懷的照片。

“八歲!調皮到不行,可就喜歡你,你每期節目她都守着不準任何人動遙控,還會唱你的《烏衣巷》,哎呀,那拿腔的樣子真的可像你。”

明當當笑了,歪頭看着男人精心擦過挂墜的樣子,淡聲,“你女兒有你這樣的爸爸真幸福。”

“哎呀,一般啦,我什麽都給不了她,最普通的生活,她不嫌棄我就謝天謝地。”男人發動油門,載着她往山下。

明當當往後靠進座位裏,敞開心扉嘆,“我爸爸就不一樣了。”

“你上節目從沒提過家庭啊,你爸爸幹哪行?”司機和她攀談。

明當當笑,“考古。”

“那是高級人才啊,文人!”司機羨慕笑了。

“托他福,我小時候看過很多書,一個人的時候就天天看書,所以成績很好。”明當當笑,“但是有什麽用,他從來不像你一樣誇獎自己的女兒。”

司機說,“興許是在背地裏。男人都不擅表達。”

明當當搖頭,“不,他很擅表達。從不對我客氣,欠一屁股債,說走就走了。曾經我以為他對我還有一些憐憫,知道留一套房子給我……”

那套房子支撐着她對明江遠的所有執念,爸爸終究還是愛她的,沒有徹底抛棄她。

但是多麽可笑呢,是有人知道她承受不住,所以買了房子讓明江遠做好人。

是不是自己太脆弱了,當時的那個人才傾家蕩産式買了一套房子安慰她呢?

明當當,你為什麽這麽脆弱?

五味雜陳。

到了家樓下。

司機開夜班,對她熱絡,“如果你心情不好,我載着你兜兜風?”接着又腼腆一笑,“但下車後,你得給我簽個名,最好發條語音證明是你親簽,不然那小丫頭還懷疑我的。”

明當當笑答應,“好。”頓了頓問,“MAO酒吧你知道嗎?”

“在酒吧街嗎?”

“不,寺西街127號。”

“好。”

MAO 酒吧是他們這批從床單廠出來的歌手們的彙聚地。

明當當方一出現,就引起不小震蕩。

“魔音他們在嗎?”她開門見山。

剃光頭的老板告訴她,除了餘旸,其他兩個都在。

“餘旸今天閉關創作,也不知道什麽情況,其他兩個玩瘋了,你進去看看能不能正常搭話。”老板把她帶到一個小房間門外。

明當當說,“我就在外面等。”揚了揚手機,“已經通知他們。”

外頭是一個小院子,有水池和假山。

她等在外面,沒一會兒兩道前撲的腳步聲就奔來,看得出來挺着急,生怕她走掉一樣。

明當當回眸注視他們,這二位都是喜不自禁表情。

和餘旸的疏離氣比起來,這二位如鄰家哥哥那麽親近可人,明當當笑,“讓你們還錢還跑得這麽積極?”

鼓手說,“這錢本來也是你的。怎麽你最近缺錢?不是簽了NEXT,外面誰不知道他家重點捧你,商演應該不缺吧?”

“我沒有商演。”

那兩人一驚,“這麽好的事?”

明當當點頭,“是呀,老板是大傻子,不讓我接廣告也不讓接商演,我現在除了做音樂就是做音樂。”

“聽說next老板本身就是制作人,挺專心搞音樂的,你真走了大運。”

不像魔音自己,這一年他們爆紅,商演接到腿軟,一天只睡兩小時,老板除了壓榨他們就沒別的活,還創作呢,放幾天假就能叫大發慈悲了。

“今晚你找得巧,破天荒休息。這錢是我們剛和餘旸那邊一起湊過來的,一百萬,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當然利息是沒有的……”這人說着笑,“不過我們肯定欠你的,當時都沒有錢租場地,全靠你賣房子解燃眉之急。”

明當當臉色變了,當提到房子。

那兩人以為她過得不好,問她是不是有困難,不然怎麽會動用到這麽大筆錢?

明當當說,“兩位,我很想和你們坐下來喝酒聊天,但今天太晚,等過了這陣,咱們再聚。”

兩人點點頭,目送她離去。

……

這一夜明當當沒睡好,另外一個人宿醉,同樣睡不好。

第二天早上,在NEXT看到他,他臉色白的吓人,在陽光下一閃而過,上了樓梯。

明當當站在電梯前,思考了一會兒,也從樓梯上去。

他辦公室在樓上。

一共二十二層。

明當當走上去時,發現樓道間一路飄下來新鮮的煙草味,浸的她鼻腔發癢。

但那味道不算太難聞,和六年前一樣,他抽的牌子沒有換。

只是眼神有點不好,或者是完全對外界不曾上心,無論她高跟鞋聲多響,他都無動于衷的一路往上。

最終到了樓上,秘書發現她,他才夾着煙蒂回身望她。

“當當?”眼神訝異,也壓着疲憊在裏頭,見到她,稍微蕩出一絲柔和。

他是內斂的。

明當當此時才發現。

“去你辦公室聊?”重逢以來,她口吻難得這麽平靜。

他眸光蕩了幾蕩,含着驚喜,笑了笑,“進來。”

辦公室朝陽,空間巨大,有一個辦公區域,有一個用透明玻璃隔開的設備間,裏面其實更像一個倉庫,收藏了近百種的樂器,有些款式很老,雅馬哈的初代這種,明當當靠近,用手撥弄,想看能不能用,又怕太老态龍鐘而一碰就碎。

他聲音就在她頭頂溫柔響起,“不會壞的。”尾音輕壓,誘她上手試試。

明當當手指虛扣了兩下,終究沒真下手,而是起身,裙擺在古老又魅力的樂器上劃出一個優美的弧度,與他面對面相立。

她看他時,仍需擡眸,但已經比那年分開只到他胸口的尴尬情境好太多了。

這個新奇的變化,他似乎也注意到,往後退了些許,空餘一些距離,仔細看她模樣。

“昨晚你送我的?”明知故問笑。

明當當歪了歪腦袋,随意看着一只鼓,“看你爛醉如泥,要被盛瑤吃掉的樣子,就發了下好心。”

她和盛瑤不對付,六年來不改。

時郁清咳一聲,微尴尬,“昨晚她關掉我手機,司機找不到我,當時只是和她在一個地方吃飯,不是刻意撞到一起。”

想問他為什麽喝那麽醉,但又覺得沒那麽重要,索性閉唇,繼續打量他的藏品。

“當當,昨晚謝謝你。”他好像有很多話。

明當當就等他把話說完。

“只是你送錯地方了。下次……”

“有下次嗎?”她輕快打斷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就這麽盯着他,直直的,毫無感情的。

她雖然上來他辦公室,和他心平氣和聊,但形勢顯然不如他意料中的溫暖。

時郁問她,“涵姐跟你說什麽了?”

馬上就能找出症結所在,不愧是他。

明當當迎接他視線,一點不遜色,接着将早就在手心裏拿着的一張卡片遞到他眼前。

時郁怔了怔,“銀行卡?”

“這裏面有兩百萬,是賣我那套房子人家付得首付……”她提到那套房子時,時郁臉色已突變,本就蒼白這一下變成慘白,“後面的款需要一定時間到賬,謝謝你幫我解了燃眉之急,也謝謝你當年讓我離開時家有一個去處。但這張卡我不會再碰,你把錢取走,一分別留,我也不會因為你留而去關注或是感激,從此以後這張卡這套房子都和我沒關系。”

“涵姐跟你說的?”他氣息起伏不定,眼神卻緊緊的鎖着她,似想要把她撕碎,再接着重塑她,塑回以前那個粘着他叫哥哥的小人。

她面不改色,點頭,“是她。”

又笑,“我們互不相欠了,從現在開始我不恨你,你也別記挂我。”

時郁瞬間耳鳴。

明當當說,“就這樣吧。工作該怎麽開展就怎麽開展,商演,廣告,活動,我該去的就去。您不用護着我。到哪家公司我都得這樣幹活,別在您這兒搞特殊。”

幾乎把他氣死。

一口一個您。

這是徹底劃清界限了?

時郁這下不止耳鳴,心跳也亂七八糟像經歷一場飓風,他深深望着她,想看看她這行為裏的真實度,結果可想而知,她貨真價實到就差跟他蓋公章。

他定了定神,眸子略過那張卡,澀笑良久,“當當,涵姐今早勸我,有事兒得說出來,不然容易有心病。我知道你一直氣着,怪我那時候沒把你接走……”他頓了頓,難堪看着她,“當時确實……”

“別說了,我知道你當時困難,涵姐都說了。”

“她說的有我多?你想知道,我是怎麽跟人家借錢給你買生日禮物的心情嗎?”

“我丢進垃圾桶了。”如果說的是那只娃娃的話。

“……呵……”他自嘲笑了聲,點點頭,“哥知道……”

不知道為什麽,這聲自稱,加他眼神,明當當體會出了缱绻的味道。

很神奇。

她甚至感到驚奇,就這麽擡眸靜靜直視着他。

他似感到難堪,第一次吐露心聲,眼神一直在閃避她,但每回因為離開太久而擔憂她不适後,就又轉回來,強迫破碎的自己面對她,這需要無上的勇氣,或者是……徹底丢掉尊嚴。

“哥這小半輩子經歷很多,從小喪父,母親偏執,甚至不能喜歡自己所喜歡的,都沒有那年因為不能把你接去而感受到的屈辱多……”他說,“從來不覺得自己不行,但那次真覺得自己不行了,十分挫敗……”

他輕輕問,“不能原諒哥一次嗎?”

“我當時太幼稚,剛才也說了,以後不用你記挂,謝謝你之前的用心,大家都好吧。”她祝福的口吻,然後動了腳步,裙擺輕移,往外面去,與他擦肩。

後面他一開始沒傳來動靜,好像在盯着她背影,大概與六年前變化天壤之別吧,當時在動物園,她只到他胸口,一切情緒都無所遁形,她卻不足夠高,而看透他眼底。

現在兩人算平等,穿上高跟鞋,他自己又稍稍示弱,明當當就将他眼底看地透徹。

他怕了,至少這最後一聲是在怕,“……當年抛棄過你一次,現在是懲罰哥嗎?”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行的星 3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reamili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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