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挫骨揚灰

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紛紛揚揚,直到冬至這日才停下來。

冬日溶溶的日光照下來,積了一尺來深的雪化出道道水痕,化雪的天氣,最是寒冷。

京城吃早點有喝豆汁兒配焦圈的習慣,豆汁兒甜中帶酸,酸中有澀,有人愛極,有人恨極。

這豆汁兒在京城家家戶戶雖随處可見,但畢竟口味重了些,擺上桌不雅,宮裏是禁食的。這日,皇上差人從宮外帶了些回來,只因周絮說好奇,長這麽大都沒見過豆汁兒,更別說喝過了。

果然,這乳白中泛灰的一碗舉到嘴邊,一股嗆鼻的泔水味兒撲面而來,下不去口。

皇上看着他的樣子,微微揚起嘴角道:“接受不了就別勉強罷。”

周絮靠在床榻上,也笑:“味道沖了些,奇怪了些,但也比這滿屋的藥味要強。”

皇上聞言沉默片刻,溫言道:“太醫昨日又給你換了副藥,興許有用。”說着宮人便端了煎好的藥叩門而入,皇上接過藥,宮人又嚴嚴實實地将門關好,生怕漏進一絲寒氣。

下了三日的雪,周絮就昏睡了三日,皇上日日來,還在這屋裏設了個桌案,堆滿奏折。

周絮是個好伺候的病人,端到他面前的藥,再苦,不消片刻也見了底,皇上用手巾替他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嘴角道:“今兒冬至,恒之想吃什麽餡的餃子?”

周絮思索片刻,笑道:“荠菜豬肉的,不過這時節沒荠菜罷……”

皇上笑了笑:“恒之想吃就有——”頓了頓又說道:“晚上朕再溫些黃酒來,你陪朕喝兩杯,就似三月時游園喝酒那次,恒之可還記得?”

周絮揚了揚嘴角道:“怎麽不記得,那次臣弟太過得意,把皇兄提上屋頂賞月喝酒,現在想想真是……故作風雅。”本想配合這氛圍笑兩聲,笑意卻被咳嗽取代,皇上皺着眉,輕輕地拍了拍周絮的背。

“等你好徹底,開春暖和了,再陪朕去屋頂醉一回罷。”皇上面上雖然笑着,語調裏卻透着一股子無可奈何。

周絮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說着打了個哈哈,眼裏泛起水光,困意襲來。

皇上看他這般形容,溫言道:“困了罷,先歇下,朕在這屋裏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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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絮點了點頭,心道可能就是一兩天了,腦子清明的時刻越來越短,每日只想與枕頭作伴。他的頭一沾枕頭,睡意就洶湧而來。

皇上替他掖好被子,靜靜盯着眉目緊閉的周絮半晌,将手伸進被子裏拽住周絮的手,這手即使在暖烘烘的被子裏,也是涼的。捂在手裏暖了很久,依舊涼。

周絮的意識還有一絲清明,模模糊糊感覺誰握住他的手,暖了半晌。那人俯下身,在他耳邊喃喃道:“恒之,你這一肚花花腸子,朕總擔心你翻出什麽花樣來,所以将你囚禁在身邊——”

“你的病這樣急又蹊跷,朕不是沒懷疑過,其中有詐,但這段日子朕時常想,有詐也好,比真病了好,說明你還能活很久很久——”

“你若騙朕,寧可詐死也要離開朕,朕也就放你去罷,但又不甘心,怎麽會甘心呢?恒之,你原本眼裏只有朕的——”

“你終究不是恒之,但朕的心裏,其實是你……朕是該放你遠走高飛,還是讓你死在朕身邊有始有終——”

“是不是該把你挫骨揚灰罷——”

挫骨揚灰,周絮的身體似乎微微顫了顫,也許是皇上眼花了。

午後又飄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近黃昏的時候,變成細雪,掌燈後,雪停了。

清冷的月光照在雪上,白晃晃的一片。

溫好了黃酒,皇上走到床榻前喚了幾聲恒之,不應,再喚,不應,推了推,不應,就這樣無聲無息,失了體溫。

皇上怔怔地坐在床榻上,半晌,竟認命地笑了笑,半晌,身子開始細細地顫抖,半晌,眼中的光彩一分分褪了下去。

剛溫好的黃酒又涼得透透的。

過了良久,幾個太醫跪在這屋裏,将頭埋得低低的,渾身劇烈顫抖,無論診斷多少次,這次賢王是真的去了,別說脈象了,身體都開始僵硬了,用針紮入經脈,沒有一絲反應。

皇上坐在賢王的屍身旁,整整一個時辰,身子細細地抖,雙目赤紅,良久,閉上眼睛,冷冰冰地道:“來人,把賢王的屍體燒了罷,就在這院子裏燒了——”

“燒了罷,燒成灰,骨灰盛在這酒罐子裏——”

骨灰入酒,是否可讓朕長醉不醒?

“小桂子,你別賣關子啊,後來,後來皇上到底有沒有燒了賢王的屍體?有沒有把骨灰混在酒裏喝了?噫……想想好惡心,到底有沒有?”一個圓臉盤子的宮女壓低聲音,雙眼放光急切問道。

“杏兒你猜猜,猜猜嘛?”小桂子眼睛骨碌碌地轉,他這故事唬得杏兒這般有興趣,開心得很。

“我猜……皇上定是沒燒!”杏兒咬着嘴唇,雙眼爍爍地等着答案。

“哈哈哈杏兒你太精明啦,當然沒燒,那晚院子裏滿地是雪,火怎麽燒都燃不起來,皇上大概覺得是天意如此,嘆了一口氣,罷了,後來就把賢王的屍體偷偷葬了,你猜,下葬前,皇上給賢王的屍體戴了什麽?”小桂子又賣了個關子。

杏兒瞪大雙眼,急急問道:“什麽什麽?小桂子好哥哥快告訴我罷。”

小桂子壓低聲音,在杏兒耳邊低聲道:“一張白皮狐面,繪有紅色圖騰,你道奇不奇?”

杏兒興奮得跺足笑道:“這個我知道,這是東瀛國的能面,我在集市見過的!”

小桂子連忙急道:“哎呦我的姑奶奶,這可是天大的秘密,讓別人聽到我與你講,你我可是要掉腦袋的,你小聲點兒罷……”

漠北的三月,風沙極大,臨近黃昏,飛沙漫過灼灼晚霞,那人提着一個酒桶,撩開帳子的簾布,出門打酒去了。獵獵白衣被落日染成豔豔血色。

待月如鈎爬上沙丘時,那人才回來,提着滿滿一桶果香濃郁的葡萄酒,眉花眼笑,嘴裏發裏都是沙。

黎桑坐在案前翻看一本新到手的劍譜,看那人回來了,眼都不擡一下,皺着眉似有責備之意:“怎麽去了這般久?”

那人嘿嘿笑了兩聲:“伊瑪尼拉着我說了許久話,這姑娘倒是熱情爽快,她一開心,這酒就送我了——”

看黎桑悶悶地哼了一聲,面色轉白,周絮止住了話,知道又打翻醋壇子了,忙賠笑轉移話題:“說了半天好餓啊——哈哈——哈哈哈——”

黎桑斜了他一眼,眼中幾分薄怒幾分期待,看得周絮心尖兒一顫,是了是了,晚上要好好哄哄。

“你們兩個大男人,一天不打情罵俏就要死啦!“沐音憤懑地轉向他們,她身後的鐵鍋裏咕嚕咕嚕地冒着熱氣,周絮這才聞到滿屋子的羊肉香氣。

周絮眉眼堆滿笑,轉向沐音道:“嬸娘……”看沐音睜大眼睛瞪了他一眼,周絮一激靈,慌忙改口道:“沐女俠煮了什麽好吃的?”沐音本就忌諱周絮把她喊老了,加上最近她和寧王有點小摩擦正生着氣,周絮得千般萬般哄着別惹惱了她。

“今晚你們有口福了,這是我新學的羊肉手抓飯,師兄,你也不來幫幫忙。”沐音朝一臉不食人間煙火埋頭劍譜的黎桑道。

黎桑聞言,擰了擰眉頭,眼也不舍得擡一下,雲淡風輕道:“君子遠庖廚。”

“……”

“……”

周絮忙撈起袖子,笑眯眯地對沐音道:“我來我來……”這師兄妹二人,他一個都不敢得罪。不過哄都來不及,得罪作甚?

“我就說吧,還是周大哥體貼我,周大哥,幫我把洋蔥切一切罷?”沐音朝周絮使了個眼色,甜糯糯地說道。

周絮會意,也笑吟吟地答道:“好好好,音兒讓我幹啥,我就幹啥。”

果然如二人所料,身後那人一甩劍譜,冷冷道:“沒羞沒臊,亂了輩分。”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捂着肚子笑彎了腰。

沐音本是武陵人,很能吃辣,做菜一不小心就撒上一大把辣椒,周絮第一次吃她做的菜時,嘴整整腫了一天,火辣辣的直冒煙。

他撈起袖子幫忙,最終目的還是監督沐音……周絮不是吃不得辣,是他的阿桑吃不得,恩……是他的錯,昨晚一時意亂情迷控制不住力道……恩……所以今天黎桑都不怎麽走動……坐着也一臉不舒服……脾氣也變得不大好……

果然,沐音抓了三四十只辣椒,就要往鍋裏撒,周絮忙截住她的手道:“音兒,今兒就別放辣椒了罷?”

沐音皺着眉,奇道:“為什麽?沒辣椒這菜怎麽能吃啊?”

周絮頓了頓,笑眯眯道:“你師兄吃不得辣,一點都吃不得。 ”

沐音聞言,眉頭擰得更緊了,喃喃道:“不是啊,我記得師兄是吃辣的——”想着便朝黎桑喊道:“師兄,你怎麽又吃不得辣了?是哪裏不舒服嗎?”

黎桑聽了這話,面色由青轉白又轉紅,赤橙黃綠青藍紫,五顏六色精彩極了,嘴唇抖了抖,幾次欲言又止,愣愣的盯着沐音。

“啊!師兄,你臉色怎這般難看,到底哪裏不舒服?”沐音面有憂色急道。

“沒……沒有不舒服,辣椒也吃得。”黎桑別開臉毫無底氣答道,甩了甩衣擺,緩緩站起身挪到帳外,想讓晚風吹吹燙得炙手的臉。

沐音怔怔地看着腳步有些奇怪的黎桑,再看看忍笑忍出內傷的周絮,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淡淡地哦了一聲,手一撒,一大把辣椒落入鍋裏,嗆人的味道彌漫開來。

“我的親嬸娘啊……!”周絮回過神來,看着一鍋紅豔豔的辣椒,扶額哀嚎。

作者有話要說:

半苦半甜的一章。。。

豆汁兒大家可以試試~真誠臉~

感謝還在看文的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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